几十年前,莱国的老王有一个女儿、一个儿子,儿子也就罢了,女儿很蠢,不客气地说,蠢到完全是个神经病,可是她很美。有多蠢,就有多美,美得像漫山的火焰一般,纵然是瞎子都能感受到那股热浪。

算命的说她不祥。

莱国的王是所有王族中灵力最强的,知道算命的所言不虚。不祥之人要不要杀掉呢?嗬——不——物尽其用,送给别的王好了。

以邻为壑,邻国不祥就是自己的祥。莱王把她送给了楚王。

楚国民风一直很剽悍。珑国国民也许是跟沙漠斗争得太累了,不剩什么力气跟别人吵;宾国国民也许是在森林里待得太高兴了,懒得跟别人吵。楚国就不一样,丰美的牧草是牛马的好饲料,马上的男儿是闹事的好人才,平常就够狠,遇到荒年尤其乐意千里奔波烧杀抢掠。

那时的楚国老王,收了莱王送来的瑶羽公主,生下了司楚展雁。

老楚王其实是个没什么出息的王,楚国各地豪强林立,老楚王只能在名义上勉强管束,各地豪强把女人献给老楚王,表面上说是侍候老楚王,暗地里争风抢权,架空老楚王,老楚王也只有装作不知道。

可是瑶羽公主,她是不一样的。她蠢到根本不懂得权力、争斗,她只懂得欣赏一切美的事物。

清晨,墙头的牵牛花带着露水开了花,她呆呆地站在那儿看,一直看,直到太阳高高升起,牵牛花的花瓣要合拢了,她便将它们一朵一朵都吞进肚子里去,这是她唯一想得出的保留美的办法。当侍女们阻拦她时,她就嘤嘤地哭起来。

宫殿里、库房里、以至于民间,任何天然或者人造的东西,不管有主无主、贵还是便宜,只要被她看中,就糟糕了。“要,我要!”

她伸出双手,一定要将它留在自己怀里。这时候老楚王再也舍不得让她哭。不管有主无主、贵还是便宜的,一概奉献给瑶羽王妃。

严格地说,加莱瑶羽并不是坏人,她只是——不祥。当她的要求都会被老楚王竭尽全力地满足时,就尤为不祥。

楚宫的女人们,以及女人身后的势力,还有不属于任何势力的民众们都暴怒了,加莱瑶羽再美都不可以!即使没有她美,这些人,也有保护自己的意愿啊!于是他们一起向老楚王施加压力。

恰在此时,老宾王兵临城下,向老楚王要求加莱瑶羽和一位王子到宾国当人质。

老楚王被打得丢盔卸甲,迁了几次都,最后不得不把加莱瑶羽拱手送上。王子嘛,就送了司楚展雁。因为加莱瑶羽说“喜欢展雁,好喜欢”。至于孩子到那边当人质会受什么待遇,她却不知道。老楚王竟然顺从了她这个意愿,或许是,他只爱这个女人,而不是她的儿子,那么,就最后一次宠宠她吧。

加莱瑶羽带着孩子去了宾国,生下启宾雨原。这个小儿子一出生,她全部的爱都倾注在了他的身上,就像爱牵牛花、爱布娃娃一样,对花和布娃娃来说是致命的,老宾王无法向她解释清楚爱与伤害之间的界限,又舍不得让她失去儿子,于是只有让她玩去。

那几年,启宾雨原没有被她玩死,实在是奇迹。

不久,展鹦也进宫了。小小的、粉嘟嘟的女婴,眼睛那么黑那么亮,笑起来弯弯的,仿佛把满天的星光都装进去了,瑶羽王妃说:

“我要!”老宾王下令把女婴抱进宫,女婴的母亲为此忧戚而死,瑶羽王妃则要求封她为公主,老宾王不想乱了宾国的序位,索性将她命名为展鹦,算是展雁的妹妹。

在这样的日子里,启宾雨原长大了,变得跟她一样疯,或许是智商比她高的关系,于是就更疯了。

可怜司楚展雁和展鹦两个人,加莱瑶羽爱他们比爱启宾雨原少,伤害得也就少,启宾雨原吃醋了,努力要亲手在他们身上找回平衡。

据说,司楚展雁的脸就是在那时候被毁的。

最后老楚王快死了,要立别的儿子为储君,宾国有的大臣看司楚展雁不是池中物,建议老宾王杀掉他以除后患,不知为什么加莱瑶羽一下子清醒了,带着司楚展雁、司楚展鹦逃命,在石林中不知下落。

几个月后,衣衫褴褛的司楚展雁回到楚国,掀起了一场血雨腥风,杀了兄弟,杀了老楚王,灭了所有跟他作对的地方势力,统一大楚,挥戈四处厮杀。

再以后,就是我亲身经历的故事了。

听完这段前情摘要,我的眼泪哗哗地流:“大叔——啊不,亲王,听起来,展鹦公主最可怜啊!”

“殿下,一定要说可怜的话,死去的战士最可怜。”

“是啊,是啊,所以我这不是帮你逼他停战了吗……我说,你知道我不是司楚展鹦,就别再叫我公主啦。我是沈冰然,流浪来的,跟公主不搭界。”

“好的,冰然姑娘,多谢你出手相助,莱国会记住你的。”

想想莱王跟贞子似的,我觉得莱国记不记住我也没什么关系……“话说大叔你怎么知道我要扮成司楚展鹦,掐着点到那里帮我的忙?”

“这个嘛,倒真不知道。只知道楚王找到一个很像司楚展鹦的小姑娘,又知道宾国有点麻烦,于是到场撞大运,还真被我撞着了。”

加莱墨白大叔笑吟吟地说,“是莱国鸿运当头。”

狗屎运啦!然后他就拉住了我小辫子,放长线钓到鱼,放到今天抱大鱼。我连连叹气:“你们莱王不肯跟司楚展雁直接说你们走运,装模作样要跟他细细地谈,是想诈他害怕,好投降?”

“应该是的。”

“可是哪怕再诈他,司楚展雁也不肯学他爸那么窝囊吧?”

“我猜是。幸好我们也不用逼他学他爸那样,只要稍微低调一点就好,你知道的,小公主,尤其当他心爱的小妹妹都反对他的时候,”大叔向我眨了眨眼睛,“所以你要再装司楚展鹦一段时间。”

“我怕他会杀了我。”我嘟囔。

“啊,我们会尽一切努力阻止这种令人遗憾的事情发生的。”大叔告退,“在那之前请好好儿休息吧,小公主!”

我在武斗血岛休息了好几天,听说司楚展雁誓死不从莱王。我很好奇莱王是不是什么方法都使用过了,比如……比如威胁说要杀了我。

大约司楚展雁到这关口也不在乎我的性命了,我很颓丧,在武斗血岛名为休养,实为软禁的日子,待得我气闷无比。一只血气方刚的狗崽,被当成老干部供养着,郁结也不过如此。

我不知道司楚展雁要跟他们耗到什么时候,我又要被养到什么时候。岸边驻扎的那些军队……不要紧吗?

忽然有一天,来服侍我的侍女对我挤眉弄眼的,我奇怪地问她,她示意我噤声,我不说话了,她便拉着我就出门了。

出了门,出了走廊,出了院子,遮遮掩掩、鬼鬼祟祟的,换了装,遮了脸,竟然溜出来,进了一座民宅。

那民宅进了角门,是一个小小的荷花池,池上架着一个老木头的小桥,池边乱七八糟种着松、柳、木麻黄、绿叶菜什么的,还养了几只鸡。它们见到我们来,歪着脑袋咕咕直叫,倒不怕人,都不躲,倒是我躲着,怕那只红冠大公鸡上来啄我一口。

侍女一直把我带到里面的小楼里。推开楼门,光线很暗,桌上地上扔着很多书报和沙石,乱得要命,有一个人坐在一片乱局中,凝然不动,光线经过他身边都像要蹑着脚走。

我“呀”了一声,回身就要逃跑。

司楚展雁,他是司楚展雁!他怎么出大牢了?他要杀了我吗?

天杀的侍女张开双臂挡住我:“殿下!您不要出去呀!出去让王的人看到,咱们就白救您了。”

这是救我吗?这是把我往鬼门关推!我哀怨了。

司楚展雁从沙堆里抬起头,似笑非笑:“是啊,展鹦,你不乐意见到你亲大哥了?”

“亲”字咬得特别重。

死则死矣!我半闭着眼睛:“啊,大哥,你怎么出来的?”一边努力把脖子往衣服里缩。别砍我的脑袋啊,我脖子怕冷。当然也不带戳我肚子的,肠子流出来不好看。我……总的来说我怕死。

“好殿下,您还好吗?”一阵香风,杜泉夫人绕出来,把我又拥进怀里。

我的鼻子又被绵绵软软弹弹的胸堵住了。好嘛!这次是闷死!

这也不是重点啦!重点是杜泉夫人怎么会出现在这里的?

“夫人,那么衣服什么的……”侍女急着道。

“这几套你先拿去,以后终生你都免费享用最新款。每次走秀,你都是贵宾,欢迎最前排就座!”杜泉夫人慷慨地道。

侍女那个神采飞扬感激涕零啊,几乎没喊出皇恩浩荡,臣死而后已。

她总算出去了,我怯怯地偷看了司楚展雁一眼,他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我又躲到杜泉夫人裙摆后头去了,至少她不会突然翻脸劈了我。我问她:“夫人,你们怎么会在这里的?”

“王失去消息,我知道不好了,雇个船到了这里,买通几个女人把你们救了出来。”杜泉夫人言笑晏晏,说得好轻松,像是就去市场上买几个鸡蛋。

她手眼通天,不知查出了我的身份没有?以司楚展雁的脾气,被亲妹妹背叛,已经够怒火中烧的,再知道这妹妹还是假的,非拔刀不可。

他那把漂亮腰刀已经掉进水里了,他也没有搞把其他什么刀子挂在腰间威胁我,我稍微放宽心。

他终于向我瞪了一眼:“躲在那儿要躲到什么时候?”还是没有掏武器的意思。

我把脑袋探出来一点点:“大哥你生我气对吧?”

“废话!”他的眼睛鼓了鼓,“过来!说说你为什么背叛我?”

我的手攥着裙摆:“不想打仗。打仗总是不好的……不只为青纳青骅啊!你看,楚国也有人死,平民也遭殃的……”

说着说着就离他近了一步又近了一步。

他点头:“作为楚国公主,担忧人命也无可厚非……”手臂猛地勒住了我脖子,“可你是一个流浪贱民,操的哪门子的心?!”

肌肉硬得像铁。他根本不需要武器,用胳膊就可以勒死我。我被勒得话说不出来,连咳嗽都咳不出来。好疼,真的要死了吗?我四肢无力地在空中挥舞,紧盯着杜泉夫人。

她仪态万方地点了点头:“姑娘,墨白亲王身边的侍女泄了密。

你莫怪我,这消息是不能不告诉楚王的。”

好吧。我认命地闭上眼睛。青纳说什么?死则死矣。十八年后又是一条好汉——如果我死了,灵魂可以直接飘回原来的世界,那还用不了十八年,也许。

一定要死的话,我要感谢这个死法如此温暖而热烈,比我能想出的一切选择都好。大脑空空的,进入缺氧的状态,我死得像一场热恋。

蛮横的手臂忽然松开了。

氧气又回到大脑,新鲜的氧气充满了我的鼻腔和肺部,两者一时有点不适应,我伏地猛咳。

“你在战场上救过我,我欠你一条命,”司楚展雁冷冷地道,“告诉我,你怎么有那种法术?为什么现在不施展出来?”

“我什么都不知道啊……”我喃喃。什么见鬼的法术!我如果知道,早就施展出来了,还用得着他催?

杜泉夫人端茶给司楚展雁:“王,歇会儿吧,反正这么问也问不出什么来的。”

“说得对。”司楚展雁恨恨不已,“这种顽皮赖骨,不打不招!”

打?那还不如杀了我!对了对了,当初司楚展雁还威胁要打大叔呢,大叔是怎么脱险的?我照猫画虎:“我是神派来的,你敢打我?!”

杜泉夫人的嘴角往下弯了弯:“神?”

天晓得神是什么东东,不过反正乱扯一番,总归让对方脑子搅乱不敢下手就是了,我挺胸:“是啦!神派我来增加楚国国运的,敢打我,小心报应哦!司楚展雁,你对外不是宣称我是神送来的吗?怎么,不小心说中事实,你就不相信了?”

司楚展雁的脸色由青转红、由红转黑,变化非常之精彩。

“王——”杜泉夫人轻唤。

司楚展雁烦躁地挥了挥手:“把她先绑起来再说吧。”

杜泉夫人的能力足以把我跟司楚展雁弄出来,却不足以把我们弄出岛去。听说莱王封了岛,过往船只盘查甚严,但莱王治国一向不太严厉,所以居民没被翻个底朝天,我们暂时还能继续躲下去。

像沙漠里一口水潭,水潭里暂时躲着几条鱼,形势已经相当严峻了,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鱼死水干。

司楚展雁严厉地告诫我:“你救过我一条命,我不会杀你。但你如果敢逃出去,我立刻跟莱王说,她杀了你,我就跟莱国签订百年休战条约,你逃走试试?”我被吓得果然不敢乱动,乖乖待着听他跟杜泉夫人筹划怎么回楚国去。

他们说的那些啰啰唆唆、高深莫测,我听了也不太懂,反正看他们谈来谈去也谈不出个结果,可见我不懂也没什么要紧。倒是杜泉夫人曾问司楚展雁,怎么会“这么精妙的易容术”,司楚展雁环顾左右而言他,不予回答。

这个秘密他告诉过我,却不肯告诉杜泉夫人,我心情好了一点。

只是可惜了雷威。司楚展雁千里迢迢涉险而来,就为了救他,结果最后连他失踪的秘密都没搞清楚。岛上的居民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只说忽然就“神隐”了,连杜泉夫人这么高明的手段都弄不出更多的情报。司楚展雁这趟旅行真是亏大了。

过了三天,他们忽然想出办法了。据说很冒险,但好歹是个办法。他们带我走。

“冒险的话……就算了吧?”我赔笑打商量,“至少我就算了吧?你们逃就好了,祝一路顺风——”

司楚展雁瞥了我一眼,笑容讥讽:“你不是说你肩负着大楚国运吗?那在下岂能让你走呢!还是说,你关于神都敢撒谎?”

算他狠!我除了乖乖上路好像再没别的办法。

出发又是一个大清早,该死的早,太阳还远远在地平线背后,早起的鸟儿刚刚开始找虫吃,我们就是早起的虫子被鸟吃——呸!我这个乌鸦嘴!

本来一切都是静悄悄的呀!静悄悄地摸船,静悄悄地解缆,静悄悄地荡起双桨,大气都不敢出。忽然,地动山摇,仿佛连天上的星星都掉下来了,海里的水都往天上冲。

杜泉夫人发出一声尖叫:“海啸!”

她的身子一摇,司楚展雁的身子也一摇,快得都让我看不清。我被人挟持住,腾云驾雾往上飞。“啪啪啪——”是谁对了三掌?

时间像是静止了,我抱着司楚展雁的腰,看杜泉夫人脸色苍白地站在我们对面,一缕鲜血自嘴角流下,一只手仍保持着与司楚展雁对掌的姿势,另一只手则对着大海,轻推轻叩。

一大群士兵,像是从地狱里钻出来似的,远远近近就这样冒了出来,有的发着呆,有的乱跑乱窜,连累岛民们也乱号乱跳。

杜泉夫人只是遥遥叩着海洋,海洋抗议着,终于被安抚了,海浪静下来。现在慌乱的只剩下人类。士兵的铠甲是楚兵的样式。

司楚展雁终于开口:“能安抚海洋的,只有正式向神告祭,并登基继承祖先神力的莱王。”

“是啊。”杜泉夫人脸色疲倦而憔悴,仍不失镇定,掠了掠耳边乱发,“这是海国的秘技。楚王难道也有什么秘技吗?竟能让这么多士兵失而复回?”

“我不会。不是你干的?”司楚展雁平实地问道。

杜泉夫人挑起了眉毛。

那个……我们是安安全全站在一片乱礁的高处啊!不过遍地军民都很混乱,刚刚的海浪也造成很多破坏,所以我们是不是……除了聊天之外,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做?譬如救灾救人什么的?

显然杜泉夫人认为她的这个问题更重要:“不是你故意在这时候把你的大军放回来,你怎么知道趁机偷袭我?”

“我逼出了自己的毒,装作恨展鹦,本来就要找机会攻击你,因为我就早知道你有问题。”司楚展雁答道,“展鹦即使有心跟我作对,也不善于撒谎。她没有给我下迷迭香,而迷迭香又确实要从与我朝夕相处的她身上散发出来才足够让我中毒,怎样做到?只有送她衣物,或者说,香水。”

天啊!杜泉夫人送我的那一套可爱的衣服,还有一瓶香水!

杜泉夫人耸了耸肩:“就为这一点?还有吗?”

“还有展鹦救我的那一次,也是你悄悄把冷术度到她身上吧?

我猜你训练出几个替身,教会她们一些法术。在宾国与我对掌的那一个,根本只有一掌之威,你唆使展鹦过来,明着是救我,实际上她在那短短冷术失效后,便毫无自保能力,我不得不救她走,就无暇再与你的替身久战,你算得很清楚。”

“就这样?这小姑娘的出现难道就不可能真是神的一次无聊玩笑?”杜泉夫人保持笑容。

司楚展雁回答:“神这种东西,即使存在,大概也早就抛弃我们了吧。”

“一切都是猜测,建立在你相信这小姑娘不会说谎的基础上。”

杜泉夫人道,“可我告诉过你,她不是你妹妹。”

这句话说对了。

司楚展雁低头看我,那目光是说……是在说:如果这不是我的妹妹,那她是谁呢?我对她牵绊的感情,算是什么呢?

我不能装作读不懂他的目光。我茫然地发起抖来。

而杜泉夫人在这时候出招。

她旋转着,如一缕烟。我眼前一黑,司楚展雁把我藏进了他怀里。在那仓促的一刻,他说:“丫头——”

丫头怎样?他没有说出来。

没有惊天动地的巨响,外头像有一只鸟飞过、折羽、落地。

我伸出脑袋来,他怎样?脑袋还在?手还在?脚还在?命还在?

呼,都在就好!

杜泉夫人的命也在,怀里却抱着一个姑娘。是冒充她的丽人,仍然披散着黑发,穿着式样保守的白袍,脸色还跟以前一样白得没有生气。

“为什么?”杜泉夫人悄声问她。

“因为小磷的命,是王给的啊!”丽人的声音很弱很弱,“看到王有难,怎么能不出来帮王挡一掌呢?”

杜泉夫人很缓慢地点着头,抹去丽人脸上的浓妆。挡住脸型的黑发,挡住眉毛的刘海儿都捋到一旁,厚得像涂墙的白粉都擦去,故意做出来的尖鼻子擦去,眼线和让眼珠乌黑的小薄膜都清除掉,丽人露出本来的面目,柔弱而清丽,是一个很年轻的小姑娘。

奇怪,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见过她?

杜泉夫人的声音像秋天的井水一样幽凉:“是的,小磷,我是这样告诉你们的,你们的命是我给的。我刻意让别人只看到我的长发与浓妆,本来就是为了有一天,你们可以做我的替身,而我自由地在各国游历。敢做这么疯狂的事,你们从一开始就要做好必死的准备。”

小磷张开嘴,一口血。奇怪,血的颜色原来是这么鲜艳的,像什么廉价的染料,一口,接一口,也像廉价的染料,不需要珍惜似的,汩汩地往外冒。

杜泉夫人的双手都染红了,抬头看司楚展雁,声调转为尖厉:

“我原来是真的想跟你在一起的。只要你不攻打莱国,我会继续留在你身边。你对你的妹妹一直念念不忘,我知道,我也知道这丫头只不过像你妹妹而已,所以我让她对你有一次救命之恩,再揭穿她不是你的妹妹,看你在不能下手杀她的情况下,会不会爱她。如果你不爱她,那么你对妹妹的执念破解了,我可以放心地爱你。你不明白吗?我们才是一样的人。一样的狂妄自大聪明冷血。我们才应该在一起。”

司楚展雁抱得我更紧:“她是展鹦。”

“她不是!”杜泉夫人仰天狂笑,“小磷,我从没告诉你,你是在石林边被我捡回来的。那时我知道宾国发生了变故,亲自前往查看。你遍体鳞伤,穿着公主的衣饰,我赶退饿狼把你捡回来。是的,小磷,你才是司楚展鹦!”

我感觉到司楚展雁一震,但也许是我自己在震动;我感觉到他身体忽然变得很冷,但也许是我自己的手冷。

小磷已经闭上了眼睛。最后这句话,她有没有听到,一点都不重要。对她来说,已经不重要了。

司楚展雁终于沙哑着声音道:“我不信。展鹦现在应该只是一个小孩,而她——”

杜泉夫人把手伸进小磷的袍子,掏出一块青铜铸的郁金香花:

“她戴在身上的。我发现她时,她的个子在迅速长大,如果不是我及时割断她的衣饰,她已经被箍死了。那个石林里发生了什么事?只有你知道。我设法让她忘了过去,并一直没有公布她的身份,因为我需要保留一步奇兵在必要时牵制你。看起来,已经不需要了。”她把它掷向司楚展雁。

军民已经混战在一起。司楚展雁探手接住那块染了血的花。有人大叫:“王,王!”并竭力穿过乱局向我们跑来,那是雷威。

莱国的王座亲卫队也在向这边跑来。

杜泉夫人把小磷的尸体留在地上,慢慢地后退:“楚王,我想我们两国今天不适合决一死战。”

司楚展雁缓缓地点头。

杜泉夫人一步步退到她的亲卫队中,被簇拥着离去。雷威也带人环卫在我们身边。杜泉夫人不跟我们打了,是因为刚才被司楚展雁击伤,不敢再打了吧?那司楚展雁为什么不硬留下她呢?他不是很想报复莱国吗?

司楚展雁把头埋进雷威的袖子,“哇”的一声,雷威的袖子红了一大片。

后来的事,我不太清楚,总之全军从武斗血岛撤退了。莱王没有能力留下我们。小磷的尸体,还有那块郁金香花,被司楚展雁沉到海里了。他一直把我带回楚国。

他的伤很重,而且更糟糕的是他的心情很差,是那种了无生气的差。我很怕他会去寻死,跟他说:“不要这样。谁都会遇到挫折,谁都会失去很多。你是王,王身上难免要背负许多责任的。你从向王位迈步的一天起,已经注定在地狱里了。我觉得你现在死,罪也不会再轻一点,你该好好儿活下去,替臣民谋福利,这就叫赎罪了。”

“我为什么要赎罪?”他瞪了我一眼,“你有什么资格跟我说话?”

我无法回答。

他的手指轻弹新腰刀,刀锋泠泠作响,似风吹过冰凌。他说:

“展鹦是一个很好的孩子。我的母亲这样害她,她完全不会抱怨。在宾国,她依恋着我。再也没有人这样全无保留地依恋我。石林的洞窟里,神现了身,母亲与神做了一笔交易,让我被启宾雨原划伤的脸可以复原,展鹦她也许是被神力波及,才会长身体的吧?母亲与神走了,我们出了石洞,遇到狼群。我一个人逃出来已经很不容易了,没办法再保护展鹦,我……把她丢在了那里,我一辈子都欠她。”

我想安慰他,举起手,却不敢碰他,就那么举着,风拂过我的手指,再抚上他的额头。

他道:“其实你非说你是司楚展鹦,我恐怕也会信你。”

我低头。

他又道:“在杜泉夫人面前,我故意装作要打你,诱导你说自己是神派来的,你果然接翎子,是一个聪明的孩子,为什么骗我不骗到底呢?”

我答不出为什么。

他叹了一口气,说:“你走吧。”

我就走了,走出楚宫先碰到两个人。是一对兄弟,哥哥叫青纳,弟弟叫青骅。弟弟身后还跟着一个女人,是佩汀。

“咦?”我张大嘴,“你们不是死了吗?”

“楚王装作斩下了我们的头。”青纳说,“只有我们是珑王位的第一顺序继承人。本来拥戴我们的复****,为此受到极大的影响,各支部队拥戴了不同的人,分崩离析。楚王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现在他们为利益所趋,即使见到我们也不太肯承认我们是青纳、青骅了吧?

我们在政治上已经是死人,他就敢放了我们了。”

顿了顿,他又接着说:“不过我想不通他为什么不干脆杀了我们,反而要放我们?”

我知道。因为我求过他,他答应过我。他负了很多人,可是,真的,自始至终没有负我。

为什么不对我解释呢,司楚展雁?就像他问我,为什么不骗他到底?我们都没有答案,于是,注定分离。

佩汀拉住我的手:“你怎么在这里?你要去哪里?”

“你们又去哪里?”我问。

“回珑国。无论如何都要再试试。”青纳道,“你跟我们来吗?”

青骅用半截舌头发出含糊的声音,应该是在反对。青纳跟弟弟心灵相通,立刻明白他是什么意思,对他道:“如果她真是司楚展雁的棋子,现在再来埋伏在我们身边,还有什么意思呢?”

青骅想了想,同意了。佩汀开心地拥抱我:“欢迎你!”

我咧开嘴角,笑了笑。这应该算happyending,可是我不知道我的泪,为什么要落在风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