绍圣,我依稀记得是北宋某皇帝的年号,那么二字后面,应该就是年字。虽然没多高深的文化,但从课本里那几篇苏东坡的文章里,我也知道,苏东坡一向是自称苏子的。

九儿面无表情地站在碑前,竟像是在研究着什么。人家好歹也是个女大学生,文史水平肯定不会低到哪里去,能看出点道道来也不奇怪。

刚才很长一段路九儿都是一声不响,弄得我们都快忘了有这么个向导存在了,她这个向导简直就是形同虚设。不过这也不怪她,这种地方谁会来过,她又哪能给我们带路呢?我觉得奇怪的是,一般的女孩肯定不能跟着我们钻地道走石洞一点儿不退缩,就算再尽职尽责的向导,也不会一句话不问就跟着我们钻进来啊。而且,似乎刚才竹筒怪敲竹筒的时候,她并没有被迷住。这又该怎么解释?我开始留心这个看起来很简单的女孩。大师兄伸手在石碑上摩挲,说:“这石碑上的字,必定是墨迹斑驳之后,才循着墨迹刻上去的。那些斑驳的痕迹,都是按照墨色脱落的样子刻成的。”

因为石碑上的文字大多剥落了,除了顶端没头没尾的几个字,具体内容基本看不出来。不过用大拇指也能想出来,一个满脑子经史子集的糟老头带着几个附庸风雅的朋友或是帮忙拿拐杖的仆人,能留下的除了诗词歌赋还会有什么?

所以,我猜这碑上的,是一篇游记。大概也就说说这石洞如何如何幽暗险奇,我老苏和几个弟兄如何翻山越岭来到这里,饮酒作乐,谁谁谁唱了一首流行歌曲,谁谁谁背了一首课本里没有的古诗,最后,通过这次爬这个山洞,我懂得了什么道理,我收获了什么什么,这是一件多么难忘的事啊。

这么想着,我禁不住想笑。但看看其他几位严肃认真的样子,又忍住了。要是老苏留下的,真是这么一篇跟小学作文差不多的游记就好了。

但当时我真的是这么认为的。我觉得没什么意思,就去仔细打量这个洞。

老四和公子寻已经坐下了。公子寻从包里拿出食物和水递给老四,两人嘎巴嘎巴很和谐地嚼着。我也拿了一包卤肉,一边吃一边看着正盯着那块碑的四个人。大师兄、小宝还有光头都在看着碑的中下部缺失很严重的地方,看样子像是在猜那些字会是什么。

九儿则紧紧看着碑的顶端。突然,九儿的眼神一闪,似乎有所发现。我拿了三包卤肉、一包豆腐干,走到四人旁边。借着给他们递食物的机会,我瞄了瞄九儿盯着的那个地方。

那是石碑的左侧顶端。这里面难道有什么玄机?那上面也就是几排没头没尾的字,稀松平常。九儿到底看出了什么?那几排破字再看不出有什么奇怪的。

大师兄发现我在盯着那里,也凑过来,一看就吃惊地喊了一声。他指着每一列的第一个字组成的那一排高低不齐的字,说:“你看看这一排。”

我听说过藏头诗、嵌字联,难道这石碑上的字,苏老头也玩了这手脚?

只见第一排上后面几个字从左往右念,竟是:越此碑者死。我打了个寒战。

此前在那个神秘石缝里,我们也看见过一块刻着“越此碑死”的断碑,但是那块石碑怎么看都像是有人故意立在那里吓人的。

但这一次却不一样了。这五个被老苏藏在“记一件难忘的事”里面的字,绝对不可能是故意用来吓人的。如果要吓人,明明白白写就行了,根本没必要藏头露尾。

越此碑死。这四个字就像一道恐怖的咒语,盘踞在我的脑海。这么说当年老苏游历到这里的时候,真的遇到过什么他觉得无可避免、恐怖万分的事情?可惜这块碑的大部分内容已经无法辨清了。

这道碑上的字一共有二十八列。第一排的字除了这五个,接下来的内容更让我惊悸不已。从第六个字到第二十五个字分别是:地狱在人间人间有天堂问君何处去但凭一念间。

这二十个字何等眼熟!我在脑海里不住地把这两天看见过的文字进行倒带,终于发现这二十个字加上标点后,竟然就是刻在××大学后面水库十二铜人旁边的那首诗:

地狱在人间,

人间有天堂;

问君何处去?

但凭一念间。

当时九儿和念峦说到坊间传言那座十二铜人雕像是用来镇邪的时候,我就觉得它很诡异了。再配上旁边这首阴气腾腾、怎么读也读不懂的诗,更让它平添了几分煞气。

这首让人读着心里发毛的诗究竟什么意思?竟然又出现在了这里,而且是在九百多年前古人写的碑文上,这其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东西吗?

最后的三个字跟前面的那句话和那首诗已经完全没有关系,前面的应该是写诗之人故意放在碑文的开头三列用来掩藏后面机要用的。我相信古人留下的这二十五个字绝对不是危言耸听。里面究竟会有什么?我开始胆怯了。

古代文人访奇探幽的胆识之大,都不可以寻常观之。先不说后世人尽皆知的天天和鬼狐厮混在一起的蒲松龄和经常与熊罴强盗为伍的徐霞客,单就写此诗之人,胆识就比我们鼠辈们不知道强了多少倍。

难怪师傅要兴师动众,把老大、老二、老四、小宝全部调遣来救老三了。虽然还没有明显迹象,但我怀疑我跟老千和公子寻也是师傅棋盘上的一着棋子。

因为受了之前发现的启发,同时因为只有石碑顶端的几排字还能清楚辨认,所以我便耐着性子一个一个认认真真把顶端的几排字都看了一遍。

其他几排都是没办法连在一起的散乱的汉字组合,根本看不出有什么端倪。于是便换个方向,竖着一列一列地逐字逐句看。

苏体本来就端庄秀丽,颇有国士无双的气度。但碑上的字却越写越潦草,明显是越到后来就写得越仓促了。不过结构却还倚侧相交,虚实有度,点画虽然随意,却也意味深长,点如高山坠石,横似千里长风,别有一番浑然天成的韵味。

然而这些都是古文言文,而且没有上下文,苏学专家们可能能猜出一二,我这么个半吊子都算不上的土老帽儿就看不出什么了。

真正看出了一点点东西的,是“此”字对下来那一列。“此”字这一列能够辨认的几个字如下:

此碑本无字苏子撰文于其

下面那个字看不清了,但也能猜到,应该是“上”字,合起来断句后就是:此碑本无字,苏子撰文于其上。也就是说,写诗之人在碑上写这些文字之前,这块碑上是没有字的,只是出于某些目前还不得而知的原因匆匆忙忙地在这块碑上写下了这些文字。

无字碑。这样奇怪的碑文,在中国历史上,我知道的只出现过一次,那块碑的主人就是曾经君临天下的一代女皇帝武则天。

武媚娘的无字碑,已经在她和她丈夫唐高宗李治的唐乾陵神道旁屹立了千余年。那块碑上何以不刻字,说法有很多,有的人说是武则天自以为功高德著,仓颉造的那些文字已经不足以用来形容她老人家的功德了,所以无字。也有人说是武则天自己篡唐称帝时做了很多见不得光的事,晚年追思时,认识到自己的政治生涯劣迹斑斑,不好意思立个石碑给自己歌功颂德,所以就啥也没说了。另外还有人认为,武则天立下这个无字碑纯粹是耍小聪明的产物,意思是功过得失不该由自己来写,还是留给千秋万代的后人去唾沫四射地争吵吧。

那这里立起一块无字碑,究竟是怎么回事?此碑谁立?立之为谁?这一大串疑问的答案肯定都在这个石洞里面。

公子寻和老四已经吃得差不多了,我们几个也把手里的东西嚼了。老四背好包站起来,意思是休息够了,该上路了。一想起石碑上那五个字:越此碑者死,我心里就惴惴不安。但大师兄朝老四点点头,自己也整了整背上的包。

第一个越过这个石碑的,是光头。光头在前面走了几步之后,没事,后面的老四才跟上去。走多了前面跌宕起伏、憋屈得要命的地道和乱石洞,走起这“康庄大道”来,反而有些不习惯了。石洞往前走五百米左右,整个洞就开始变得斜斜往下延伸了。地面竟然也铺上了一条一条规则平整的麻石。两边的石壁上,隔不多远就会有像神龛一样的灯台。这是一条神道。

活人埋死人的时候,都希望躺下的那个人以后的路能好走一点儿,所以通往坟墓的神道一般都会开拓得又宽又直,神道过去就是坟茔了。我很兴奋,但又有些紧张。

光头走得格外小心,每一步都先试探一下,然后才踏踏实实落脚。一直走下去,这神道却好像看不到尽头一样,不知会有多长。两侧的石壁一直斜着往下,延伸到看不清楚的地方。这世间哪会有这么长的神道?难道“越此碑死”就是说过了这石碑,你接下来就会给那神道累死?

又往前走了一会儿,估计总共也不过三十米左右,光头忽然停了下来。前方是一望无尽头的漫长神道。光头不往前走了。

我们奇怪地走上去,想看看光头为什么停下。

光头指指前面,说:“简直太逼真了。”我们仔细去看,前面不是什么漫长的神道,而是一道墙。墙上画的,正是一道和外面衔接得天衣无缝的望不到尽头的漫长墓道。

确实像光头感叹的那样,这幅画太逼真了,以至于站远了看,竟像是真的一样。也不知道这画用的是什么材料,在地底千百年的时间,竟然依然能保持原来的样子,而且矿灯照上去非但不会反光,反而略有些吸光,让整幅画看上去和幽暗的神道融合得不着痕迹。

神道到这里就往左转了。古人的阴宅都会极力模仿自己在阳间的住宅。古代人的庭院都忌讳一览无余,认为那样索然无味,所以就故意在进门的正前方造些假山,砌些装饰性的墙,屋宇里面也会摆放屏风,以达到曲径通幽的效果。我猜这面墙也是出于这样的功能设计的。

光头审视了很久,才顺着神道左折。

神道往左两米不到,又往前折了一米多后,接着往右边折回去,然后在跟原来的神道同一个位置处,又往前折了。大概就是绕过这道墙,又接着往前了。

就在往右折回后快要往前折的时候,前面转折的地方出现了一个黑影。那个黑影倚着墙靠在拐角的地方,身体耷拉着,拱起一个很痛苦的弧度。从我们的角度看过去,像是一个受了伤的人靠着墙在艰难地站着。

我们停了很久,那黑影却一动也没动。光头悄悄地往前踏了一小步,可是他这一步刚刚踏下,那黑影却忽地站直了起来。我们吓得猛地往回缩。光头则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敢乱动。那黑影动了一下就又静止了。

光头面无表情,他看着前面的黑影,然后低下头又缓缓地往前踏了一步。光头脚一落下,那黑影又动了。

这次动的幅度更大了,好像是转过身看着我们。我们的心都悬起来了。光头不敢往前走了,指着神道的条石地面说:“这里面有机关。”

我们吃惊地看着光头。九儿却发问了:“你怎么知道的?”

光头尚面色凝重:“我能听到这下面有机关撞击的声音。”我们都惊讶地将矿灯射向地面。地面是一排排整齐的麻条石铺就的,每一排一共有七块条石。从光头第二步踏下去的那一排起,每一块条石上居然都刻有一些蒙满尘土的凹痕。

仔细辨认,那些凹痕竟都是刻着的字。从那一排往前,延伸到前面直往前的那一段神道的中间,刻有字的条石一共是二十排。往前的那一段神道足有七八米宽,所以这二十排条石的长度就是这一段往右拐的神道的长加上前面直往前的神道的宽的一半,大概有五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