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动弹不得。那东西的鼻尖已经碰着我的鼻尖。我屏住呼吸,不敢出气。那个鼻尖上没有皮肤,碰着我的,是黏糊糊的血肉。

那双眼睛一直一动不动地盯着我看,我紧张得就要窒息了。

我本能地往后缩,那双手加了把力,我不但没缩回去,反而被按得更紧了。那双手粗壮有力,而且还散发着跟活人一样的温热。

难道是老千?这有可能。他已经被迷住了,完全失去了自己的意识,那东西让他按住我,他就会不顾一切地拼尽全力把我摁住。

那东西只是看着我。突然,它张开了嘴巴。一股混浊刺鼻的寒气携卷着恶臭朝我吹过来。

糟了,只要被咬上一口,那我就一命呜呼了。我拼命地挣着,可是老千像个机器人一样按住我,我再用力也无济于事。

我想用脚去踢前面那东西,可是什么也没踢到。我面前的,是一只没有下半身的要命的怪物。

它不停地朝我吐着寒气,我冷得上下牙直打寒战。那双绿莹莹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我,但它并没有朝我咬过来。

它怎么不朝我下手?

老千按住我的手像两座山压在我的肩上。我突然想到,它会不会也想像控制老千一样控制我。一想到这点,我就赶紧闭上眼睛,心里念诵着那道咒语。

那东西依然不停地给我吹着寒气。

我继续上下牙打着寒战,那双绿莹莹的眼睛还是直勾勾地看着我。

过了一会儿,我的脑海里开始飘动着两个意识。我知道一个是我自己的,另一个是那东西强制灌输给我的。也许是因为有这道咒语护着,这两个意识中,占上风的还是前者。我突然萌生了一个主意,干脆就假装被它控制,按它的意识去做,寻找机会逃出困境。

这时,我的左手被什么东西碰了一下。那意识示意我,张开手把什么东西接住。我摸了一下,是一个圆圆长长空心的东西——是那根竹筒。

接着,我的右手也被什么东西碰了下。我又照着它的意识把矿灯放到地上,接过那东西,是那根胫骨。

我肩上的手松开了,老千在我后面退了一步。那意识让我站起来,我照做了。

往前走,我又照做了。举起左手,照准右手的竹筒敲下去。我犹豫了一下,不知道该怎么样才好。很明显,这东西是想借我的手帮它敲那勾魂的竹筒。

刚才那东西敲竹筒的时候,只有老千受迷惑跟着走了出去。其他人好像都没事。现在唯一会受迷惑的老千早已经被迷了,我敲也不会有其他人会受蛊惑了。这么一想,我便照着那东西的意思,边敲边往前走。

刚刚还在那东西手中的竹筒和人胫骨,不一会儿的工夫,就转到了我的手中,而且我还一点儿反抗的意思没有,有模有样地敲着往前走。如果他们几个能看到,一定会惊愕不已。我一步一步缓缓朝前走,身后似乎并没有什么跟着。因为那个没有下半身的东西移动是一点儿声音没有的。我想回头看,但又不敢,我怕一回头,那东西就会看出来我被控制是装的,只有再等等。

走了一会儿,估计是走到洞穴的中央了。忽然,一道劲风从后面朝我的头部袭来。我刚要闪,又是一道劲风从前面朝我的胸膛击过来。这两道攻击一前一后,又快又猛。不过听声音似乎前面的攻击力道小点。我慌忙一侧脑袋,躲过了后面来的一击。却被前面的人实实在在击中了。我惨叫一声朝后面仰着倒下。

“咦,是谁?”

“好像是建国。”

竟是大师兄和小宝。大师兄摁了下矿灯,竟亮了。小宝的矿灯也亮了。两道光柱都照在我的脸上。

“果然是建国。”

大师兄把我牵起来。我暗叫不好,那东西太狡猾了,居然玩了个金蝉脱壳,用我去敲着竹筒把攻击的人引开,那么现在老千肯定已经被它带走了。我赶紧跑回刚才的石头后面,扔下人胫骨从地上摸起矿灯到处扫视一番,果然不见了老千和它的踪影。

九儿和光头也摁亮了矿灯。九儿一副惊魂甫定的样子。光头却面无表情。他脸上一直盘踞着的盈盈笑意,此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公子寻往前去了,老千被那东西弄走了。下一步该如何是好?我低下头看着手中的那根竹筒。几个人聚拢在一起,我和小宝、九儿都看着大师兄,大师兄却看着光头。大师兄不是自己没主意,但一路上都是光头有条不紊地带过来,这时候其实还是最应该由光头说说该怎么办。

光头摇摇头,我们全都望着他,他不好再沉默,终于开口了:“我们还是往前行吧,去找找那位小兄弟。刚才被带走那个人,我们去了也救不了他,他命数已尽。”

什么,就这样放弃老千了?我拼命摇着头。小宝和大师兄也一时接受不了光头的话,愕然望着那个脑袋锃亮、没有耳朵的男人。

九儿却点点头:“也只能这样了。”我瞪眼看着九儿。忽然,我发觉到一点儿意外。除了公子寻和老千,我们还少了一个人。

我奇怪地到处看,却不见老四的半个影子。“奇怪,老四呢?”我自话自说。

他们几个也才注意到老四不见了。小宝朝九儿和光头问:“你们刚才看见国庆了吗?”

两个人都摇头。老四去哪儿了?我们几个打着矿灯在洞穴里凌乱的石头堆里找着。谁知这一找,却找出了一个让我们大感意外的结果。这个意外是小宝发现的。

小宝在刚才公子寻站着拦截那东西时所在的位置旁边发现了一滴血。接着发现了第二滴血。

那里的石头上竟洒着一小摊鲜红的血,还没凝固,是刚刚留下的。小宝在这摊血附近小心地搜寻着。

走到一个石头旁边时,她看见了一条一动不动的人腿。小宝有点害怕,不过她还是一小步一小步走了过去。

那条腿静静地躺着,脚上的鞋是一双布料崭新但是沾着不少黄泥的劣质布面板鞋。那不是老四的鞋。

小宝慢慢挪开石头,探着头往前一看,终于看到了那条腿所属的身体以及那张脸。

躺在那里的,竟是公子寻!小宝大吃一惊,赶紧把我们叫了过来。大家围着躺着的公子寻,都满脸意外。

公子寻仰面躺在石头上,头歪向一边,肩膀一上一下斜斜耷拉着。这不像是自己倒下的,而像是被人拖过来随意扔下的。

我记得刚才是先听见一声摔倒的声音,然后才听到有人往前追跑的声音。这么说刚才公子寻不是摔倒,而是被人敲晕了。那人把公子寻拖到旁边的石头后面一扔,就自己往前跑了。

刚才那个向前追跑的不是公子寻,那就是老四。这样的话,极有可能是老四敲晕公子寻,然后自己往前面跑了。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公子寻只是被打晕,情况不算严重。光头蹲下给他左捏捏右弄弄,不一会儿他就醒过来了。

刚醒过来的公子寻很意外地看着我们。他一时半会儿还晕晕乎乎的,所以什么也说不出来,就那么躺着。

小宝从自己包里拿出一瓶水拧开给公子寻喝了。借着这个空当儿,我又跟光头提起了老千的事。我认为我们不能就这样把一条活生生的生命放弃了,尤其这生命还跟我同生共死了好几年。

光头摇摇头说,不用去找了,生死由命。我还是不服。但他却讳莫如深,一句也没有多讲。

这时,一直躺着的公子寻突然从地上爬了起来。我们中间最茫然的应该是公子寻,晕倒后的事情他什么都不知道,但偏偏这次却是他拿下了主意。

无论是之前站出来将那东西拦下的勇敢,还是接下来力排众议作出“我将要说”的这个决定的果断,我能看出来,公子寻突然变得敢作敢为了,不是他突然哪根神经接错了,而是因为小宝。

小宝就在这儿。这里发生的一切小宝都能看见。公子寻做这些,只是出于一个少年想要在异性面前有所表现的简单想法。

公子寻站起来后说的第一句话跟我们正在考虑的接下来该怎么走的问题一点儿不搭界,他说:“我知道那个只有上半身的是什么东西。”

说着,他的眼睛在众人身上看了一眼,但故意没有看小宝。公子寻接着说:“我奶奶跟我说过这东西。”

这东西远在千里之外的公子寻奶奶怎么可能知道?我们都惊奇地看着这个二十岁才第一次离开小县城的大男孩。

公子寻的突然站起来和他突然冒出的话都让人感觉很突兀。他太青涩了,以至于根本连周围的情况都没搞清楚,就贸然地要表现自己了。

好在这个时候我们都处在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办的节骨眼上。他的表现很及时。

我们,包括小宝的目光都投注在了他身上。公子寻的表达也很青涩,甚至有些句子听着会很别扭。

公子寻说:“我奶奶本来不是我们镇的人,她是小时候逃日本的时候被人从潮汕卖过去的。我奶奶给我讲过她小时候在这边听到的一些奇形怪状(这个词用得比较有创意)的东西。她说的东西里,就有刚才没有下半身的那只。

“我奶奶说,它叫竹筒怪,是鬼里面敲更的。

“这东西都是在很少有人到的地方做功夫(我们当地话,意思是干活儿),像深山老林什么的。我奶奶说他们小时候上山背柴,经常听到树林里面有这种当当当的声音,他们就快忙(赶紧)跑开,有时候还有奇怪的打哟嘿(就是吆喝,一般在深山里互相见不到人,听到有人声就打个吆喝,别人听到了就会回应)的声音,他们不敢应,也快忙走。她还讲她有一个堂叔有一次就是应了那打哟嘿的声音,就不见了,第二天被找到的时候,早就一身都血淋淋了。她那个堂叔后来再也不敢一个人上山背柴了。

“她说她家的老人跟她讲,这东西都是飘着行路的。不过路上也会留下影迹。竹筒怪走过的地方,人再走上去,就没影子了。影子是人的灵魂变的,竹筒怪要勾魂,所以它行过的地方有它留下的阴气,就会把人的影子吸掉。”

公子寻说到这里,停下喝了口水。他的脸上有了点满足感。我看见他偷偷瞥了一眼小宝。小宝已经被他的话吸引了,正入神地看着他这边。公子寻说的那些话,前面确实很让人感觉新鲜,但后面的却很明显地带有乡下迷信的愚昧色彩了。

什么又是影子又是灵魂的,我觉得太玄。但公子寻显然还没说完,我想听听他下面会怎么说。大师兄和光头也是差不多的表情。

公子寻又接着说:“竹筒怪不吃人的,他要把他抓到的人放进一副石头做的棺材里,献给鬼王。鬼王喜欢的话,那个人就会被留下,如果不喜欢,就折磨他,把鬼王那里所有的刑具都试一遍,再放出来。

“我奶奶的堂叔因为脚有点瘸,所以没被鬼王留下,弄得一身是伤后被丢出来。”

公子寻一边喝水一边在脑海里组织接下来要讲的话,我们几个都还在等着。自从上路以来,公子寻一直是我们当中最不为人注意的一个,这样被所有人注视着,应该还是头一回。

公子寻有点儿得意地说:“我知道怎么对付竹筒怪,我奶奶告诉我了。”原来他刚才敢跳出来横刀立马把竹筒怪拦下来,是因为自己心里有底。我还以为他已经对自己的第三只手信心暴涨了。

“我奶奶讲,那东西是不吃人间烟火的,吃了就变重,就飘不起来了。只要给它嘴巴里塞点用人间烟火做出来的东西,它就动不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