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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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离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四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要说青离完全不怕,那是假的。

这时,达延暴戾地大喝起来。

他说什么?青离目不斜视地问其其格。

“老虎吃肉不会吐,男人说话不反悔。”侍女紧张地答道,“既然话已经说出,生死自在天命,你们谁要难为她,视为违抗大汗的旨意!”

贵族们的弓箭不情愿地缓缓放下,眼睛却都一个个瞪得比铜铃还大,如果目光能杀死人,青离已经万劫不复。

仿佛一百年那么久的沉寂……

青离的弓如满月,手指在弓弦上轻轻颤着,却一直没有开箭。

有观者心里开始放松了些,想道,达延比鄂如苏高,这一箭过去,只能伤到前面的人,不但无益于报仇,而且就算达延有话在先,她难道真的以为射伤大汗的人可以全身而退么?所以,最后她还是会知难而退,放弃出手的吧。

正当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这样想,他们看到青离的嘴角勾起。

弓弦响了。

人们看到,一支柳木白翎箭仿佛尖啸的鹰隼,向他们的领头上扑去。

达延没有躲,这么近的距离即使想躲也很难躲开。

一刹那间,所有人心都提到了喉咙口上……

电光火石间,只见那鹰隼从达延的貂帽上方堪堪擦过,可人们心才放一下立即又揪紧——它向后头的鄂如苏面门飞坠!

鄂如苏更没躲,因为被前面的人挡住了视线。

跟鄂如苏交情过命的莫日根,一把用手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但许久,他没有听到任何惨叫,慢慢扯开指缝来看,不见鲜血与脑浆,只见一头浓密的黑,在许多貂帽中显得分外突兀。

鄂如苏的帽子,正被那鹰隼精准地叼起,呼啦啦飞得老远。

全场人的嘴巴都张得老大,似乎含着一个无形的球。

惯常骑射的人都知道,由于重量,飞箭的轨迹并不是直的,而是呈下落的微弧。但他们想不到,青离能如此精确地把握这一点,让白翎箭飞过达延头上时处于最高,之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恰到好处地射中鄂如苏的帽子。

“我射艺不精,既然不中,也是天意,愿就此与鄂如苏兄弃仇成好,再不生事。”一片目瞪口呆中,青离淡然的声音响起,纵马驰去,向鄂如苏伸出手。

没有人会相信她的第一句话……

鄂如苏没有与她伸去的手击掌,而是下马扑通一声跪下了,给达延磕了三个头,给她一个,每个都深深磕到地下。

然后66续续所有人都下马了,全场跪成一片,对可汗的礼颂声此起彼伏。

达延很惬意地保持了不动几秒钟,然后展开双臂,笑着大声说起什么来。

青离眯起眼睛看达延,突然觉得这一直令人生气的家伙怎么一下子帅到不行,想着,换作是她,能把这猝不及防又难以两全的事件处理出这种结果么?

而他当时怎么想的?到底相不相信她会来真的?

不管怎么说,她感谢他的骄傲和宽宏,给她这样放肆的机会。

于是她在马上也深深俯给这位草原的帝王。

这世上能让她低头的人,并不多。

然后她感到肩被搂住了。达延并过马来,昂昭告天下,说的当然是蒙语,但按青离后来知道的意思,写出来是:你们不要胡思乱想,这是不会错的蒙古的公主!即使这样的气度和箭法,还不能解除你们的怀疑,即使一直没办法给她封号,只有我一个人,也会相信她是我的妹妹!

自信的人,坚持正确与坚持错误都来得特别执著。

倒是青离知道这意思时,心里很不好受,好像骗了别人什么宝贵的东西一样。

有人对达延的宣告出了呼应,余下一半的,保持了沉默,没有像第一次会议那样反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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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猎人们在堆积如山的干柴和牛粪上泼上牛羊的油脂,于咸水湖边点起彻夜不息的篝火。就地取水取盐,煮出新鲜的手把鹿肉,或是将黄羊粗壮的大腿穿在铁千上,在火上转动,不时滴下几滴油脂,那火便也贪馋样地突然伸出舌头,往上一蹿。

男人们大块朵颐大杯畅饮够了,许多便放开嗓子唱跳起来。并不见得好听,但都悠长嘹亮,高领长袖,缎带滚边儿的袍子甩开去,更显得热闹。

青离看着这热闹,开始觉得新鲜有意思,后来有点倦了,就自顾自地啃着羊腿。

其其格不知哪里去了,好长时间没见影儿。她又伸着脖子张望达延,也没找到。

聋哑人没办法了,起身去找其其格。

走出老远去,竟也没什么人现她,要不是围场里猛兽太多,又不熟路,她几乎要撒腿进行第二次逃跑了。

正想着,前头草甸里好像有其其格说话的声音,青离赶忙拨开没漆的干草,跑过去喊她的名字。

眼前的景象让青离小惊讶了一下,地上是两个人,草倒了一片,其其格正在绑回头,看见青离,哎呀一声跑了。

青离看着躺着的男人,心头火起,白天的时候简直像个神明,这会竟又不堪至此。

“其其格有情人,听说快成亲了,你不知道么?”她鄙夷地问。

“奥?那她今后一定对那男人很不满意。”达延微带几分醉意,坐起身来系腰带,轻描淡写地说。

“一天没女人你能死?”

“差不多。”他还是没看她,一边穿靴子一边道。

“觉得这样很有意思?”青离语气比刚才还要冰冷。

“在里头时就有。”达延乜斜她一眼,“可拿出来,又没意思了。”

青离脸一红,因为他讲得太露骨。

“过来。坐着。”他又说道。

青离不动,他就上来硬拉。

青离不想去,可也不敢太硬来,结果还是别别扭扭地坐下了。

“再教我个汉话成语吧。”达延边扯她袖子玩,边喷着酒气地说道。

“勉为其难。”

“意思?”

“现在你要我做的事,就叫勉为其难!”青离狠狠瞪着他道。

达延却不恼,看着她笑,半天,说,“跟你说话比跟其其格那个有意思。”

青离由怒转慌,想着要不要祭出“我是你亲妹妹”这面挡箭牌来抵御尴尬的气氛,在之前,她还从未亲口验证过这个骗局。

她还没开口,达延却有些变了神色,叹道,“以前也有个女人,在一起什么都不做也有意思。”

“后来呢?”青离附和地问。

“后来我打仗回去,看见她跟别人在**。”

青离无语,再后来的事应该不用说了。

“所以还是你好。”达延看着她,也许是酒劲的关系,口齿变得含混起来,“永远都不是我的,但也永远不会背叛我……”

说着,巨大的山岳歪倒下来,一手死死抓着青离的袖子,头枕在她腿上。

“下去!下去!”青离拼命晃他。

“勉为其难让我枕会儿!”

青离怄得笑了,他倒会现学现卖……

达延有了安静的枕头,不一会儿便出鼾声来。

充满凶光的狼眼一旦闭上,感觉像是狮子变成了大猫。

青离看着膝上的大猫,心里乱七八糟的。

恨?好像有一点。

恼?好像有一点。

敬?好像有一点。

惜?好像也有一点。

怵?这个不是有一点,是有很多……

她不由哀叹,自己本非什么驯良的主儿,但在他面前,还真是凡事能忍就忍了,这到底是人在矮檐下,还是一物降一物呢?

(五十五章报君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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