报君黄金台上意,提携玉龙为君死。

——李贺《雁门太守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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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青离第一次逃亡失败又有十余天,有了这经验,达延开始尝试把她向蒙古人方面改造了,杂七杂八地赐了她不少东西,包括上次逃跑时骑的小栗儿马,又让其其格教她蒙语,有时也干脆自己来。但可怜这学生语言天分好像真的很差,学了好些天,倒是他的汉话长进不少。

青离也留意着满都海,那个似乎为她的逃跑打开方便之门的女人。但她并没现任何新的有价值的事情,满都海平静得像秋天无风的湖面,连上次的事都让青离怀疑她到底是不是有意为之。

一个锋芒正盛,一个风烛残年,对于达延和满都海的相处,青离曾十分好奇。

后来达延有对她提过一句:满都海是我的恩人。

恩人,青离当时琢磨这词琢磨了半晌,似乎是个很好的称呼。

可是,对于女人,是幸福的吗?

不过也许,在汗统或者汉人的皇家,幸福本来就并无立足之地。

不管怎么说,看得出来,达延确实敬重自己的可敦。青离从小道消息听说,达延一心想尽快册封他失而复得的妹妹为公主,满都海则劝他三思而行,而最终他遵从了她的建议。

这对青离的直接影响就是:妻妾不是妻妾,妹妹不是妹妹,朋友不是朋友。整天没名没分地在达延身边瞎晃。

甚至晃荡到围场上来了……

三月底的时候,达延举行了一场射猎。

春天是鸟兽繁殖季节,蒙人绝少大规模打围,因此这次只能叫射猎,舒活舒活筋骨,唤醒一下野性而已。

不过就是这样的小规模,也颇有讲究,例如猎鹿,据说因为肉味会因鹿奔跑时间过久而变差,都要求猎手在极短时间内射中,若几击不中,可有得被人嘲笑了。还有比的便是猎狗,谁的狗好,不光看敢扑敢咬,更要看咬得是不是地方,真正好狗,都是一口咬住咽喉,决不在贵重的皮毛上多留一个齿洞。青离还听达延说,秋天会猎取猛虎,先抛出一个毛毡绑成的假人诱虎,趁老虎扑咬之际,一举猎杀,不过这次她并没有幸见到。

看得心痒,她也不由随队伍散开,弓如满月地对准一只黄毛大獭子。

将射未射之间,平地里突然炸起一声暴喝:“鄂如苏!!——”

青离吓得一激灵,看时,还没搞清怎么回事,却只见一支飞箭直冲自己面门而来。

箭势极猛,躲是躲不及了!

电光火石间,她啪地将手中弓弦放开,以箭迎箭,上身顺势向后倒去,在马背上形成一个漂亮的拱桥。

锵啷一声,她的柳木白翎箭在飞来的乌木铁箭肚腹下擦过,乌木箭势大力沉,不能折落,却被顶得向天飞去,恰从青离上方破空而过,流星般落得极远。

全场一时无声,唯有将死未死之野物的呻吟清晰可辨。

达延雄狮一样瞪着那开弓之人,**黑马突突地响起鼻息,仿佛也能感到主人的怒意。

青离也认出,放箭之人是第一天在帐中与达延争辩,在她的逃亡中有份追来的武士:鄂如苏。

鄂如苏却也全无惧色,乌紫的面孔涨得通红,叽里咕噜的蒙语喷薄出来,连同一大堆的手势。

青离心里猜到,通过其其格的小声翻译,更确切地知道,他的意思。

达延很深切地相信着她是蒙古的公主,但其他人,显然不是。青离的身份令他们困惑,很多人,开始猜测这个汉人女子在**迷住了他们的可汗,尤其是鄂如苏,见到上次达延抱她回来的样子,更对这点深信不疑。

这个蒙古人是倔强而忠诚的,他不能容许大汗的后继者带有汉人血统(虽然这点绝对是他太多虑了),所以宁可被可汗责罚,也要趁机射杀这只不知哪里冒出来的狐狸精。

在场共有二十来名蒙古贵族、将军,加上他们的随从有一百多人,此时开始叽里呱啦地议论起来。

“你要怎办?!”

青离抬起头来,是达延在问她。

“还射!”她斩钉截铁地答道。

在这四面楚歌的境地,提出这个要求会有多大阻力她心里很清楚,但她知道,更不能忍气吞声,不然这群人会愈加相信他们的猜测,或者也还有更多的冷箭射来。

果然,人群中起了巨大的声浪,似乎分成两派。一派认为她胆大妄为竟敢提出这种要求,另一派却从道义上讲,蒙人的传统是以牙还牙有仇必报,何况鄂如苏的冷箭也不是什么光彩行为。争了一会,人们都把目光投向达延。

青离也看着他,这应该是个艰难的裁定。判“可以”,势必会让族人们认为他为了汉人的小狐狸不顾自己的勇士,对他大失所望,判“不行”又会破坏了公平公道的立场,开一个很坏的先例。

达延环顾一周,缓缓伸开两臂,做一个下压的动作,沸沸扬扬的人们慢慢安静下来了。

他用蒙语讲起来,语不快但抑扬顿挫。

其其格在一旁翻译,大意是:虽然沉痛,凡事都要讲求公道,不管她是公主还是奴隶,都有射还这一箭的权利。但是,只能在同等距离下还射一箭,中与不中,听凭天意,恩怨务必在今日内解决,然后这一页就翻过去。

反对派喧哗起来。达延却笑笑,再次做了一个安静的手势,然后开口。

“他说:鄂如苏是我的勇士,做出放冷箭这种事情,是一时被恶魔迷了心窍。”其其格急促地小声跟进,“我不会让我的勇士轻易地死去,所以我……”

其其格倒抽一口凉气,后面的话没翻出来。

不过从达延本身的动作和周遭的反应,青离已经明白了:

他驱马过去,横挡在肇事者的身前。

人群再次鸦雀无声……

当青离注意到所有的目光突然集中在自己身上,不由暗暗骂道,这牲口原来把球踢给我了!

他在以这个姿态威胁她,让她自己放弃还射这一想法么?

放心,她会以两个人都足够有尊严的方式,处理好这一事情的。

她缓缓举起了弓,对准约五丈外的达延的眉心。

同时,四周的数十张弓,也都抬起来对准她的头部。

(五十四章报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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