胤礽回到清舒山馆下处,已是雪人一般,这一夜,仿佛噩梦一直追逐着他,迷迷离离,恍恍惚惚。狩猎回来,怎样到烟波致爽斋请安,如何侍候皇帝睡下,又和朱天保下了一盘棋,又鬼迷心窍似的跑到冷香亭和郑春华幽会……这一切都记得不大清楚了。他弄不明白,已经安歇了的康熙何以会悄没声突然驾临冷香亭,杀死守望的太监直入卧寝,当场捉奸……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但又不像是假的,只康熙那狰狞的笑声,狠毒中带着轻蔑的眼神不时地抹去,又不时地掠过,愈来愈真切地显现在心中眼里……直到远处寺钟透过雪幕悠扬地传过来,他才明白,自己已经站在清舒山馆的垂花门下,回到了寝宫,而且实实在在地发生过那一切,即便昏昏沉沉地找过四阿哥,这一点子努力也是枉费心机,车薪杯水,勉尽人事而已。他心里像泼了一盆糨糊,迈着飘忽不定的步子进来,太监们忙着给他拂落身上的雪,都似毫无知觉,接着便有管事太监何柱儿过来,说:“张廷玉中堂来了有一会儿了,在书房等着太子爷呢!是叫他到暖阁来,还是爷自个儿过去?”

“啊?啊!”胤礽一惊一怔,才回过神来,抽回已经踏上暖阁的脚,回身便往书房走。早见灯影里张廷玉已经迎了出来,身边还陪着陈嘉猷和朱天保两个人。待他们行过礼,胤礽失态地一笑,大声说道:“廷玉,你这个太子太保也要当到头了吧?”

朱天保和陈嘉猷浑不知出了什么事,他们和张廷玉一处坐了半个时辰等太子,谈的都是诗律,几次试探张廷玉来意,无奈这个深沉得百尺潭水似的上书房大臣总是王顾左右而言他,乍听胤礽这一句,两个人心里猛地一揪,顿时面白如纸!正愣怔间,张廷玉微微笑着答道:“自然要保的,太子是聪明人,也要自保重才好。”说罢将手一让,请胤礽进来,方南面立定,款款说道:“奉旨,有问胤礽的话!”

“臣,胤礽……”胤礽慌乱地看了看木雕泥塑似的陈嘉猷和朱天保,两腿一软,抽了筋似地瘫伏在地下,他心里又是混沌一片,不知道该怎样对奏冷香亭的事,也不知道陈朱二人听了这件事会是怎样的情景。正张皇间,张廷玉问道:“皇上问你,九月十六,你与托合齐、索额图、凌普、陶异、允晋、劳之辨等人会饮,是在什么地方?你们议了些什么?”

“回奏万岁,”胤礽叩头答道,“那次会饮,是因臣门人凌普、允晋、劳之辨等人进京述职。托合齐在府设筵,说请主子一并乐一乐,我就去了。并没有议什么事。”

“你问没有问三阿哥门人孟某人去向?”

胤礽听是追查这件事,略觉放心,说道:“三阿哥门人孟光祖出京采办药材,据云贵总督奏称,在外结交大臣,甚不安分,有干例禁,因劳之辨刚从贵州回来,臣问了孟光祖的情形是实,并说:‘此类小人在外招摇撞骗,传播宫中秘闻,有不利于我之心,应饬贵州巡抚就地擒拿,解送回京,不但我,就是于三弟也是有好处的。’”

张廷玉只是奉旨问话,并无驳斥权力,听胤礽奏了,略一点头又道:“皇上问你:你说没有说,‘我是命运最不济的人,天下古今,哪有四十年的皇太子?’你何以如此丧心病狂?朕有何亏负你处?你据实奏陈!”张廷玉虽然尽力说得辞气平和,但这些刀子一样的问话,如何使人不惊心动魄?朱天保兀自掌得住,陈嘉猷一个踉跄,几乎晕厥过去!

“回万岁……”胤礽面如土色,颤声答道,“儿臣的原话是:我真是命运不济,太子当了快四十年,毫无建树,深负皇上圣恩。天下古今,没有比我更窝囊的了——并回皇上,这是醉后呓语,虽无不臣之心,有失太子大体,皇上责我负心,难辞其咎——请中堂代为转奏!”说罢连连叩头。张廷玉看了一眼可怜巴巴的太子,心里叹息一声,又道:“还有更要紧的问话,太子不可回避,一定据实回奏——你今夜见没有见十三阿哥胤祥?”

胤礽一下子抬起头来,愕然盯着张廷玉:自己刚刚从狮子园回来,张廷玉看样子也不是刚到清舒山馆,方才的事就知道了?就是耳报神也没这么快呀!想着,答道:“见过,不过不是晚上,是随驾会猎之后,儿臣见胤祥心绪不好,安慰了几句,并没说别的话。”

“凌普率两千兵士擅自进驻行宫,你知道不知道?”

书房里立时变得荒庙一样死寂!连胤礽也没有想到,变中有变,今晚除了冷香亭风月冤孽案,居然还有一出不知谁操纵的兵变!他被这骇人听闻的消息吓呆了,浑身麻木得毫无知觉,半晌才道:“有……有这样的事?”

“有。”

“儿臣不知!”

“但凌普随身带有太子关防的调兵手谕!”

“手……谕?写的什么?”

“万岁要你自己说!”

“张中堂!”胤礽完全被逼到绝路上,反倒把恐惧抛到九霄云外,他挺了挺身子,声音大得连自己也吓了一跳:“请代回万岁一句话:全属子虚乌有!我办差不力,行止有亏人子之道都是有的,小人辈构陷大逆罪名,置我于不臣之地,污我为叛君奸邪,胤礽虽死不能瞑目!”

话问完了,张廷玉舒了一口气,说道:“太子请起,恕臣不恭敬,这是奉旨问话,身不由己。臣也知道,太子爷束发即受圣人之教,纵然小有失误,断不至于调兵逼宫——这些事,太子爷见了万岁,尽能从容分辩。太子放心,万岁极为圣明,决不会轻易入人以罪,臣当竭尽绵薄在皇上跟前为太子辩白。”

“谁要你辩白!”胤礽突然暴怒地挥手说道,“我这会子就去烟波致爽斋,当面跟皇上讲清白!就是都认了,无非一个剐字罢了,没什么了不得的!”说罢掉头便走,朱天保手一扬,突然大叫一声:“张衡臣!你说明白些,是哪个小人在万岁跟前下蛆,离间父子,拨弄是非构陷储君?”

张廷玉处身这种情景,真是万般无奈,苦笑着叹息一声,说道:“士明,少安毋躁嘛!你和陈嘉猷侍候东宫,朝夕不离左右,你还不知道,我哪里能知道底蕴?太子,你稍等一下,外头都是善捕营的兵,你走不出去。万岁有旨命所有皇阿哥都去戒得居侍候,臣陪你一道儿去安稳些。不过,万岁今晚盛怒之间,你不宜见他,太子要想仔细了!”说着便踱步出来,站在檐下,说道:“刘铁成!”守在雪地里的护卫们忙传呼出去,不一时,便见刘铁成大踏步过来,问道:“中堂,差使办完了么?”因见胤礽也站在门口,又进前一步,打千儿行礼道:“奴才给爷请安!”张廷玉便吩咐:“铁成你留下,把印封了,所有文书奏章妥送烟波致爽斋。至于这里的太监、吏员……就不必锁闭了,传令他们不得随意出宫就是了。”

“是!”

“太子还是太子,”张廷玉皱着眉头沉吟道,“并没有处分旨意。你们除了遵旨办差,不可造次唐突,出了岔子,恐怕其罪难当!”说罢将手一让,说道:“太子爷,臣的暖轿就在外头,臣与你同轿而行。”

胤礽看了看天,还在没完没了地丢絮扯棉,环顾四周,仿佛都是陌生人,眼见一队队兵士从侧门涌进来,布防把守这处除了皇帝,便是至高无上的机枢重地,真像又回到噩梦之中。他缓缓踏着雪,走了几步,突然仰天狂笑:“废太子原来是这个样儿?我也算不虚此生!哈哈哈哈……走哇,去当阶下囚……”

戒得居地处甫田猎场回烟波致爽斋的中途,原是预备皇帝行猎乏累,暂作歇马之地,最是偏僻不堪,孤零零矗在四面旷野之中。此刻正是天亮前最黑的时候,肆虐的狂风拉着又尖又长裂帛一样凄厉的呼啸,雪尘团团裹着像是摇撼着这处小小的偏宫,把它连根拔起,撕成碎片,抛向无边无际的天穹……

康熙皇帝手里拿着一片二指余宽的小纸条,坐在后殿烧得暖烘烘的大炕上,一杯又一杯喝着酽得苦涩的茶水,情绪显得亢奋,双目炯炯有神地望着殿内摇曳不定的烛光,不知在想什么,却是脸上毫无表情。他挨身站着大阿哥胤禔,戎装佩剑,一脸庄重肃穆之色,三阿哥胤祉却似忧心忡忡,点漆一样的倒八字眉颦着,不时瞟一眼对面脸色又灰又青,死人一样难看的上书房大臣马齐。马齐穿着仙鹤补服,里边套着康熙赏的紫貂袍子,在这暖融融的房子里,兀自心噤得缩成一团,手心里全是冷汗。太子在冷香亭出事的详情他不知道,但凌普带兵入苑,是他亲自处置,整整两千铁骑兵,厉兵秣马,就凭着太子那张条子就闯了进来!若不是被那个刚选进侍卫里的张五哥发现,谁能预料此刻自己是在囚笼里还是在逃亡的道上?他也不相信太子会有这大逆不道的心胆,但字条上又明明加着“毓庆主人”的关防,这是怎么一回事?方才几个人都辨认了字迹,连太子随身太监何柱儿都叫过仔细看了,都说“仿佛像”,没一个人敢说一句扎实话,但马齐从那故意做作摹仿太子手迹的钟王体小字上,看着很像十三阿哥胤祥的手笔。但是,从外任转上书房这六年,他已领教了康熙这群儿子们的手段心地,没有一个是省油灯,没有一个不是人中之精,谁又敢保不是诈中有诈?正自一门心思胡思乱想,却听胤祉轻声说道:“皇阿玛……”

“唔?”

“车驾到热河已经五六天,”胤祉娓娓说道,“儿子在旁瞧着,父皇接见群臣,会见外藩,视察山庄,又会猎,还要料理处置北京递来的奏章,合起来也没好生歇过几个时辰,昨日凌晨到现在更是一眼没合。儿子想恁是天大的事,泥鳅翻不起大浪的。漫说是匪人奸谋已经败露,即便真的变起仓猝,万岁爷威重九重,登墙一呼,小人们也未必得志!其实,眼前的事满可以从容办,您老人家有春秋的人了,好歹得保重龙体。这会子太子还没来,请万岁略躺一躺,就是睡不着,养养神儿也是好的……儿子给您背唐诗……松缓一下精神也好……”说着,声音已是嘶哑哽咽。胤θ赐耆是另一门心思,自从离京,他就觉得风头顺了自己,受命为头号侍卫管带,更是兴奋不已:大事当前,祸福不测的危疑关头,皇帝居然头一个就想到自己!居然由自己全权管理阿哥事宜和驻跸密勿,这意味着什么呢?若不是在这种场合,他真想来一嗓子道情!因见老三是这个做派,心里暗笑,又生怕好话叫胤祉独自说完,接口便道:“阿玛,三阿哥说得极是!现在儿子和三阿哥就是万岁的秦琼和敬德!您只管歇着,您身子骨儿万安,就是儿子们的福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