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老十三啊!”胤礽仿佛惊魂未定,被突然出来的胤祥吓得身上一悸,半晌才回过神来,问道:“你四哥呢?”胤祥笑吟吟起身道:“太子爷知道四哥平素戒酒。今儿偏是去六叔那一趟,刚碰上万岁赏六叔酒,就留住了。老亲王的面子,没法子,这么大半盅就灌了下去。这会子胡天胡地,酒屁梦话连篇,搅得我在隔壁都睡不沉!太子爷,您气色很不好,敢怕是走夜路受了惊,或者冻的了?谁在那边——是坎儿?给太子爷沏一碗酽酽的普洱茶,兑上红糖闽姜!”

胤礽无可奈何地摇摇头,焦虑地看了看满脸不在乎,毫无心事的胤祥,叹息一声坐了,命高福儿“所有家人都退下”。却自沉吟不语。胤祥情知大变在即,心里暗自提着劲,斜签着坐了太子侧旁,试探着说道:“看您心事很重呀!是出了什么事么?四哥实是醉得动不得。要是我能给您排忧,您只管吩咐。要不方便,明儿一大早我就叫起四哥去清舒山馆。”胤礽被他逼得毫无办法,几次张口欲言,又嗫嚅着住了口,嗒然垂首移时,方叹道:“十三弟,我要你扪心答我一句话:你觉得我平素待你如何?”

“太子怎么问这个话?”胤祥满脸诧异之色,“恩重如山!谁都知道四哥和我是你的哼哈二将嘛!您瞧着我长大的,自幼受了人家多少腌瞧,还不全亏了四哥和您?不然,不叫人家作践死,自己也气死了!”胤礽的脸色愈加苍白,望着忽悠忽悠闪动的红烛,竟无声淌下两行泪来!胤祥全身一颤,忙起身道:“太子爷……?”“不干你的事。”胤礽掏出手帕拭泪道:“兄弟你好生坐着。”胤祥急得说道:“主忧臣辱,主辱臣死,焉能说不干我的事?”

胤礽惶急间,便听门后沙沙一阵响动,贴金大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已是子正时牌。他打了一个寒颤,忽然从椅上一滑,竟双膝跪到了胤祥面前!

“天爷!您要折死我么?”胤祥惊得面如土色,头“嗡”地一响,忙也跪了,盯着胤礽道:“就是天塌了,地陷了,日头黑了,好歹也叫我知道个缘故呀!”胤礽仿佛不胜其寒地抖着,恐怖得脸都有点变形,许久,才从齿缝里迸出几个字来:“好兄弟,我大难临头了!或今夜或明日,就要被废黜了!”

尽管这事久已舆论,像冰下的潜流一直冲激着,一旦开闸直泻而出,胤祥一时还是不敢接受这一现实。他觉得头晕,狂跳的心似乎要冲胸而出,憋得气也透不过来,额上青筋暴起,怦怦直跳,好半日才从惊怔中回过神来。正要问,胤礽又道:“我是特来托付妻子的。四弟面冷,你豪爽。但我知道,你们都是古道热肠、肝胆血性的男子汉。自古废黜太子没一个有好下场,我死不足惜,世子还小,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我可怎么……”说到这里已是泪如泉涌。

“太子别说这些。”胤祥忙道,“到底出了什么事?”胤礽哽咽着摇头道:“我心里乱极了,这里头委曲太多,一言难尽。总之有小人蒙蔽圣聪,下了毒手,皇上盛怒之际又无从解释。雪里埋尸,久后自明。十三弟,你和老四好歹不能撂开手不管!”胤祥听了,仍是不得要领,料知太子有难言之隐,也就不再问,双手扶胤礽起来,口中说道:“我们君臣一场,知心换命,您不要小看了我!不管出什么事,我必定心坚如铁,擎天保驾!至于太子妃和世子侄儿那头,更不必挂心,说到天边也是骨肉,全都包在我身上!”

胤礽看了看不紧不慢走动着的自鸣钟,神色悲凄中又带着茫然,半晌才道:“我得走了,我要……走了……”他喃喃地,仿佛在梦中呓语,踉踉跄跄,像踩着棉花堆似地消失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之中,在养瑞轩留下了可怕的沉寂和僵立如偶的胤祥。

一声闷哑的午炮透过雪幕传过来,胤祥方回过神来,一跺脚转身便走,却见邬思道在后门候着,便道:“先生,四哥也来了?”

“没有。”邬思道冷峻地说道,“——我都听见了。十三爷,你不该不听我劝,答应得太干脆了。”说罢回转身子又道:“走,和四爷计议一下。”胤祥点头勉强一笑,没有答话,和邬思道并肩缓缓而行,一阵朔风裹着雪袭来,他掖了掖袍子,暗中看了看邬思道,只瞧见邬思道一双眸子在雪光中烁烁闪动,看不清脸色,胤祥不禁想:“这个瘸子真是个怪人,他心里到底想的什么呢?”正想着,已见胤禛站在梵清阁的石阶上等着了。

胤禛一边让他二人进去,叫过高福儿道:“你和狗儿坎儿把家人聚一处说说,就说我的话,今晚的事谁走漏出去,我灭了他满门!”高福儿吓得诺诺连声退了下去。年羹尧和戴铎看了看胤祥神色,搀邬思道进来,竟一人掇一把椅子坐在门口亲自把风。

“唔。”听胤祥备细说了养瑞轩的事,胤禛沉默了许久,看样子心里也翻腾得厉害,良久,方皱眉说道:“这人也是的,巴巴儿半夜地来,又吞吞吐吐不说句明白话。我们就是保,也得知道他为什么废了呀!”“四爷真呆!”邬思道仰天大笑,说道:“这还用问么?”胤祥惊异地盯着邬思道,略带讥讽地问道:“你是神仙,未卜先知?”

邬思道笑道:“神仙是没有的。太子夤夜而来,明摆着是变起仓猝,口欲言而嗫嚅,显见是难言之隐。废黜大事,不是谋逆就是宫掖阴私。在这个地方,他要谋逆不能不和十三爷商议,这一条除了,必定是宫掖丑闻!”胤禛托着下巴,思索着邬思道的话,半晌,摇头道:“也不一定,后宫的事不至于动摇国本。郑春华不过小小一个贵人,怎么会因她割舍了太子?没听人家说:臭汉脏唐埋汰宋乱污元,明邋遢清——”“清鼻涕”三个字到口边,觉得甚不雅听,便打住了。邬思道冷笑道:“这不过是个药线儿,积了多少柴,泼了多少油,就等这个火种儿——当然不会为一个无名嫔妃黜废他——东窗事发就在今夕!”

年羹尧坐在门口,眉棱骨不易觉察地抖了一下:他一向觉得邬思道言过其实,只碍着胤禛宠信,不好扫主人的兴,听他又在危言耸听,在旁说道:“这么惊心的事,先生倒像是很高兴?须知太子是四爷靠山,太子出事,不是四爷之福啊!”“年亮工,没有读箳锒易经》?”邬思道清癯的脸上闪过一丝笑容,“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如若是座冰山,那就不如没有。为什么不敢进一步境界去想这件事?不过,眼下不是清谈的时候,要预备着应付大变!”

“这一场逆波横袭而来,令人可惧。”胤禛抚膺叹道,“覆巢之下无完卵啊!”

邬思道嘿然良久,身子一仰说道:“我们得天独厚,先知道了消息。四爷,我以为目下最要紧的,要烧掉太子从前给四爷的书札;年亮工在外带兵,要避嫌,今晚就得搬出狮子园进城去住;这里驻军原是古北口的兵,十三爷带过,从现在起要谢绝接见所有军官。同时与所有阿哥不再私相往来。这样,就和所有军国大事撕掳清白了,就小有不安,决不至于伤筋动骨的。静观待变,坐收渔翁之利,不须有什么惧怕,天加横逆于君子,实加福于君子,此乃千古不易之理!我料今晚还会有消息的——”话音刚落,高福儿一头一脸的雪闯进来,呵着寒气禀道:“二位爷,德楞泰军门来传密旨!”

屋里几个人不约而同站了起来,面面相觑,用目光交换着神色。邬思道一笑说道:“来得好快!——亮工,老戴,咱们回避吧!”年羹尧和戴铎紧张得脸色有点发白,呆滞地点点头,三个人便踅进了套间。说话间,便见两行黄西瓜灯,一色写着“烟波致爽”四个字,导引着五短身材、孔武有力的德楞泰迤逦近来。德楞泰迈着稍稍有点罗圈的腿,踏着积雪进来,脚下马刺踩得地板叽叮作响,进了梵清阁,脱下油衣南面立定,只看了胤禛胤祥一眼说道:“皇四阿哥胤禛、皇十三阿哥胤祥听旨!”

“臣!”两个人都跪了下去,叩头说道,“恭聆圣训!”

德楞泰却没有奉敕,他是蒙古摔跤场上的“第一英雄”,汉语却极有限,结结巴巴背诵着康熙的口谕:“自即日起,停用‘体元主人’印玺。停用太子印玺。着皇长子胤禔总领行宫宿卫,皇三子总领热河驻军行营布防事宜。非奉朕亲笔手谕,无论何人不得擅自向各部及各省发文调兵。所有从驾侍卫、亲兵、善扑营兵士及驻地兵马,一体由皇长子胤禔、皇三子胤祉会同皇四子胤禛及上书房大臣马齐合议请旨节制。皇太子胤礽患疾暂行疗养,内外臣工暂停觐见请安。钦此!”

“谢恩——领旨!”

“还有旨意。”德楞泰又道,“着即加封胤禔、胤祉、胤禛、胤禩为亲王,仍以原号领衔。并命所有阿哥即刻至戒得居候旨。钦此!”

“万岁!臣,谢恩!”胤禛似乎有点意外地怔了一下,忙叩下头去,胤祥便也跟着叩头。

胤祥因在古北口练兵,与这位蒙古勇士早年相识,极相与得来,因见德楞泰说完就要走,腾地跳起身来,笑嘻嘻道:“老德,你这草原上的摔跤老狗熊,今儿跟我搭官腔么?这早晚回去,除了挺尸有什么事?来来!四哥,把你陈年老酒给弄一坛,我和德哥撞三百杯祛寒!”

“十三爷,我酒,不渴,不喝,还要去冷香亭办差。”德楞泰历来缠不过胤祥,憨然一笑,说道:“我道知,你们想问太子,事。刚才去三爷府,我没说。我不道知。”他老实到这份上,胤禛不禁一笑,一边命戴铎取酒,说道:“没说知不知道是两回事,必有一假。酒不喝没什么,你带两坛子去。”德楞泰红了脸,说道:“四爷,我真的不道知。”

“小饮三杯,你办你的差去。”胤祥见戴铎的酒取到,泼了茶碗斟了,嘻嘻笑道:“四哥晋了亲王,这是老大老大的面子,不渴也渴,不喝也喝!我不管你‘道知’不‘道知’,不赏这面子,我可要发‘气脾’了!”说罢哈哈大笑,和德楞泰连碰三碗,咕咕饮了,又问:“冷香亭没有住阿哥,你办的哪门子差使?别骗我老十三了!”

德楞泰略一怔,只一笑,说道:“你别问了,我不道——知道。贺了四爷,我该去了!”说罢略一拱手,便忙忙带人去了。

此时邬思道三人早已出来,立在阶下看着钦差远去,胤祥方敛了笑容,说道:“四哥,天冷,穿厚点,咱们坐暖轿去戒得居。”邬思道沉吟着问道:“冷香亭住的什么人?”

“我不知道。”胤祥说道。

“我知道。”胤禛阴郁地说道,“郑贵人,郑春华。邬先生有先见之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