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将南行,从此永诀于官场矣。感念同事共立之谊,临别代折,题为“参劾年羹尧辜恩背主结党乱政事十二罪”。此奏闻之,即年羹尧势力澌灭崩溃日,谓予不信,且拭目以待。吾此举非为君巡抚任上情,乃报大觉寺仗义执言之义,君自细思。邬思道顿首再拜。田文镜大吃一惊,立刻吩咐:“用快马追回奏折!”毕镇远道:“这会子奏折恐怕到高碑店了。就是飞已追不上了。东翁,昨夜我和邬先生彻夜长谈,他才智学识绝非常人能望其项背,据我看竟是一位绝代杰士,又能全身而退,真正罕见!可惜我毕镇远日日同处一室竟毫无觉察,你放心,他断不误你,他还说十七年前就与你有过患难之交——你想想就知道了。”田文镜想想也只好听天由命,又拿起两封信看了看,喃喃说道:“大觉寺……哦……原来他就是当日被金府追拿的那个残疾……”

十月初九,年羹尧带着几十名扈从亲随赶到了北京。其实九月十三他就接到雍正的旨意,着他火速进京述职,立即飞骑回奏,因军队越冬事宜未毕,请“稍延时日”。仅过六天雍正旨意又到,说“召尔进京,即为大军越冬事宜有所筹措”。于是年羹尧又报病,但雍正的关切已出人意料,竟要派太医院医正率十名太医前来看脉,真叫他躲无可躲闪无可闪,因此才促装就道。

年羹尧这样拖延,倒也并不是怕。从他与皇帝渊源之深,他相信只用几句话便可解释“不纯的小小误会”。而且他自己觉得虽然允汪景祺竭力拉拢,却并没有上贼船,只是对刘墨林之死他自觉有保护不周之责,既非自己加害,也只是个破案的事。他这样拖,是在等待,但等待什么连自己也说不清,也许是内心深处想等等看十四阿哥允能不能真的被廉亲王营救出来,也许是担心还有更多的人背地告状,自己得预备着如何应答雍正问话,也许是每见雍正总有一种莫名的压抑感,他不大想见这个阴鸷刻薄的皇帝。但此刻既到了北京,他心里也就坦然了,因是奉旨进京,不便就回自己的私邸,胡乱在潞河驿站歇了一晚,自有不少同年契的来探望说话,踏实睡了一晚,第二日便打轿往西华门递牌子请见,不一会便有旨,先由张廷玉接见,年羹尧想想前后两次进京冷热,不觉有点失落,也只好遵旨由隆宗门进去,正要进乾清门,侍卫德楞泰拦住,说道:“张中堂在军机处,请大将军那边去。”年羹尧真有点傻子进城模样,又打听着踅回来,却在隆宗门内,刚要进去,一个末等侍卫又挡驾:“张中堂在见人,请年大将军稍候。”年羹尧看了看门口竖的雍正亲书铁牌“王公大臣及文武百官非奉公允召不得擅入,违者斩”,只好站在干冷的风地里等着。这一等就等了足有半个时辰,才见棉帘一掀出来一个人,却是新任直隶总督李绂。两个人原本熟稔,年羹尧正要寒暄,两个小侍卫在旁催促道:“年大将军请进,张中堂一会儿还要去养心殿见驾呢!”年羹尧只好挑帘进来。

“哦,是亮工来了!”张廷玉正端茶要喝,见年羹尧进来,忙放杯起身,笑道,“一路辛苦!昨晚我就要去看你,廉亲王为旗人增加月例,竟亲自登门打擂台,直谈到子时,没有去成。今早进来皇上就有旨,叫我们先见见,不想你现在才来。”年羹尧此时真是气得无话可说,想想张廷玉和自己品秩一样,且爵位比自己低,便不肯行礼,就势坐了张廷玉对面,压了又压才按住火气,干笑一声道:“你是忙人嘛,天天和人打擂台。这不,我又来招怨了。”张廷玉却似不留心年羹尧的神气,一边命“看茶”,口中笑道:“亮工,北京这几日干冷,还觉得惯吧!”

年羹尧在暖烘烘的屋里,又喝了一口茶,一身寒气都祛散了,因笑道:“这算什么冷?衡臣不妨到我大营去几天,就知道滋味了,皇上既召我回来计议过冬的事,总求中堂多多斡旋,如今我那里粮草都不多,柴炭只够烧到正月底。二月里那里还是冰天雪地,叫兵士们怎么受?”“唔,”张廷玉若有所思地沉吟了片刻,说道:“青海西新疆东南过来驿报,说雪下得很大,是么?”年羹尧点点头,说道:“是。阿尔泰那边想从我军中调粮,我拨了一万石,那边运不过去。这一路走,潼关到洛阳也都半尺厚的雪,偏就我们那里没有雪,其实要真下得大一点,毡幕上蒙上厚厚一层,还倒暖和一点。”

“是啊!那边苦,我们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张廷玉叹息一声,“这几天奏报,河南雪、湖广雨夹雪,山西也是雪,圣上原定命汝福进驻平凉,王允吉部撤回陕西,魏之跃部调防川南,以军就粮,我原还不同意,看来还是圣虑周详啊!”

年羹尧大吃一惊,原来竟是这么个“越冬”办法,没想到随便寒暄中不知不觉便被张廷玉套得死死的!年羹尧想想,外无敌寇内乏粮草都是自己说的,张廷玉的话无可驳诘,但就这么轻飘飘的兵权被削得干干净净如何能甘心?思量半晌方道:“这事关系很大,万一来春两边化雪早,策凌和罗布合兵东进,辎重都上不去,会误了大事的。再说,这么大的事也得我回去亲自调度。”

“也好。”张廷玉笑道。“不过圣上今儿斋戒,一会儿还要去祭堂子拜社稷坛,今日未必能见,嗯——这样,你先回驿馆。要是皇上有空,随召随见,没空呢,明日是必定要见的。”说罢便起身,年羹尧也只好辞出来。

张廷玉出军机房沿永巷向北,到养心殿垂花门前,却是张五哥当值,一见面就说:“皇上叫你一来就进去,不必通报。”张廷玉略一点头便匆匆入内,在殿外丹墀下老远便听雍正刁声恶气地训斥人,只怔了一下便跨进殿去,却是穆香阿等十名卫士直挺挺跪在当地。雍正只睨了一眼张廷玉,继续说道:“朕是何等样主,用得着你放这些个虚屁?年羹尧才是你们的真主子呢!如今他住在潞河驿,有什么新鲜马屁只管去拍!”

“回皇上……”穆香阿连连叩头,“在大将军那里,并没有听见有什么过头的话,这是不敢欺隐的,至于说给年羹尧摆队,主子说过要听他节制;他那么严的军令,奴才们不敢不遵是有的,决没有自外主子辜恩负义的事,求主子圣鉴……”

雍正连连冷笑,说道:“衡臣,你听听这狗才的话,还说没有辜恩!朕叫你们侍候他,没说叫你们当他的奴才——你们必定以为‘侍候’就是奴才了?一是叫你们到军中熟悉营务,栽培几个满洲将军,二是年有什么是处不是处随时报给朕,有你们不便谏说的,朕好开导训谕,也是一片成全他的心。你们倒好,都给他作了摆队仪仗,还有给他提马桶倒夜壶的!送上来的折子捧得他诸葛重世吴起再生——还敢在朕前大言不惭,什么‘没有自外’,又是什么没有‘辜恩负义’!”

“……”

“年羹尧收留二十名蒙古妇女充作侍妾,有没有的?”

“回万岁……有的……”

“他和九爷以主仆礼相待,有没有?”

“有的……”

“他的戈什哈到外省,知府以下都以上宾平礼相待,有没?!”

“奴才们没见,这些亲兵戈什哈回来吹嘘,听见过。奴才以为不过是骄兵悍将在外仗势作威,只劝说过年羹尧,没有回主子——奴才已经知错了。”

“你以为!”雍正哂道,“朕竟不知对你说什么好了!似你这样的心肠事君,朕承当不起,别在这里让朕瞧着恶心,回去还去侍候你的真主子是正经!——起来,滚出去!”

十个侍卫被他骂得面如土色惶惑相顾,无奈只得纷纷叩头跪安,张廷玉在旁说道:“主子既叫你们去见年羹尧,去见见吧,总是你们跟过,他来京不见见也不好。”众人诺诺连声答应着,雍正又道:“既是你们的主子,原原本本把朕今儿这话透给他。他有的是银子,不似朕这般小气!”穆香阿经张廷玉这一转圜,脸上方有了点人色,忙又赔笑道:“好歹奴才是主子上三镇里的正经满洲人,求皇上给奴才个改过机会,断不至再给主子丢人。再给奴才十个胆也是不敢了。”

“敢不敢全在你。”雍正气色平和了些,呷着茶无所谓地说道,“朕是恨你们的心,你们的心没有放在朕这里,年羹尧立不世奇功,还是朕的心膂重臣,朕并没要你们去轻慢刻薄他——去吧!”雍正目视十个侍卫,直到退出垂花门方深深透了一口气,“论起来都是亲贵子弟,祖宗血战功劳;都养出这班花花太岁,真正气死人!——不去说他们了,见过年羹尧了吧?他都说些什么?”张廷玉便将方才见年羹尧的情形备细说了,又说:“看来他不大情愿以军就粮,听起也有些道理,所以臣没有答复。明春如重新调这些兵入青,往返折腾不但费钱,而且好像专为撤调年某这么作,容易起谣言。”雍正听了默谋良久,说道:“朕总不能放心。汪景祺蔡怀玺他们劫持允,总要有个去处吧?难道去落草为寇么?”说着便摆手命坐。

张廷玉坐下,安详地一躬身说道:“皇上担心不为无因,但就此刻留年羹尧在京,他也只能听命,朝廷声名上却不好。年羹尧拖了一下又来了,据臣看,他是略有勾连却没有真正认承什么,没有龙头,西边造不出大乱子来,这件事只有汪景祺的案子审明才能定谳。所以不要急也不须急,倒是年羹尧提醒了臣——与其调兵不如调官,把年部三个都统调到云贵两广,由岳钟麒选派保举有功将弁补入年军中指挥,看来也就万无一失了。”

雍正来回踱了几个圈子,说道:“朕深以为然,既省钱又不动声色再好不过了,你这就过去以军机处名义发调令,晚间朕看过就用八百里加紧发出去。”张廷玉起身答应一声“是”,又徐徐说道:“年某如今只是涉嫌,罪不昭彰,请皇上留意,该有的体面还是要给他的。”雍正点点头,朝外喊道:“高无庸!”

“奴才在!”

“去潞河驿传旨,叫年羹尧这会子就递牌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