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辆骡车在陕西西部黄土高原上轧轧行驶。狂暴的西北风卷起万丈旋风,挟着沙土肆无忌惮地在广袤无垠的原野上互相追逐嬉戏,时而汇聚在黄土道上,把驮车和护卫仪仗的骑兵军士裹在盘旋呼啸的黄雾里,吹得人睁不开眼张不开口透不过气,几十面写着“征西大将军年”的绣龙旗发了颠狂似的一忽儿南歪一忽儿东斜,在裂帛一样嘶号的风中猎猎作响。单调又枯燥的马蹄声在坚硬如铁的冻土上发出千篇一律的叮叮声,听得人昏昏欲睡,只偶尔踩在碎冰上,或车轮碾过小冰河,那细碎的喳喳声传进车厢,才多少带进一丝生气,随后又一切都恢复了原样。

此时是雍正二年腊月二十,年羹尧离京返青海大营已整整十一天,但他却像苍老了二十年。不知是整夜整夜失眠的缘故还是沿途缺水沐浴不便,年羹尧花白的发辫有些散乱,满是皱纹的眼圈也发暗,深邃的目光忧郁中带着茫然,似乎什么也没想,隔篷隙呆看着外边苍黄的天和天底直连地平线的白茅荒草。同车对面坐着桑成鼎,见年羹尧舔嘴唇,料是渴了,俯身从案下取出用羊皮囊包着的水葫芦倒了一碗,轻声道:“军门,将就着用一点吧。宝鸡到天水一路就这个样儿。自打出北京城,你整日就这个样儿,好歹有什么心事倒一倒,也好过些。”

“我不喝,桑哥,你喝吧。”年羹尧摇了摇头,仿佛要倒尽满腹郁气似的长长舒了一口气,身子半仰在后挡的虎皮垫子上,自嘲地一笑说道:“心事我是有的,也不瞒你说,恐怕皇上对我是变了心。我不想我是什么地方作错了,下一步又该怎么作。”桑成鼎端着的碗水溅出了一点,怔了一下说道:“不至于吧?这次送行还是满客气的。您这次是述职,不能跟上回比——坐八抬大轿离京,马中堂张中堂亲自送到潞河驿,任是哪个督抚将军也没这个风光的嘛……”年羹尧叹道:“你安慰我,我岂有不知情的?内里的情形我回后慢慢说,就这十个侍卫,硬要同我一样坐车,从前是这样的么?沿途官员冷暖炎凉也大不同前,你该体味到的!”

桑成鼎不说话了,捧着碗只是出神,半晌才叹道:“别说出京,进京时我就感觉到了。大将军,你怎么打算呢?”年羹尧微微摆了摆手,闭上了眼睛:“是啊,前途凶吉莫卜,是得好生思索一下啊……”

雍正在京一共召见了三次,都十分客气随和。头一次主要听年羹尧报说西线军事设防,大营越冬事宜,年羹尧足足说了两个时辰,中间君臣共进午膳,雍正一边替年羹尧夹菜一边继续听,极少插言,年羹尧又加重陈述了大军不能内撤的理由,雍正也是频频点头,笑说:“先帝是马背上皇帝,朕是书案上皇帝,张廷玉不懂军事,这都是和你商议嘛!既如此,那就一兵一卒也不调,粮草的事总归有办法的。”

“年亮工啊,你不够聪明。”第二次接见是在乾清宫西暖阁,雍正一见面就含笑说话,又命高无庸给年羹尧送来参汤,才对发愣的年羹尧道:“上次见面,分手时朕至嘱再三,管好军队,各地政务不要理他,你怎么还要插手呢?”自己当时怎么回话来着?好像是说“臣并不敢非礼无法”。雍正也是一笑,却是出口惊人:“你哥子年希尧在广东拿着你的信,在孔毓徇跟前关说凌某九命冤案。孔毓徇这人你不晓得?先帝爷还让他三分呢!亏得他递来的是密折,朕批下去不要干连你,他要明章拜发邸报一登,满天下都知道了,朕还怎么回护?”……就这样又是留膳,谈笑风声说了一阵,雍正亲送到乾清宫殿口,立在丹墀上告别时还说:“不要为希尧的事担心。还是那句话,将军将军,就是管军的,民政上乱麻一团人事搅纷,打不到黄鼠狼惹得一身骚,何苦呢?”

……车子在黄土道上被土坎垫得一颠,年羹尧怔了一下,又回想起第三次觐见雍正。“又要送你回去吃苦了,朕心里很不忍。”雍正目光里带着一丝怅惆,“不过不会久的,明年无战事,朕就调你回来,你爱管军就管军,想换一换就到上书房来,左右你是儒将,是当今武侯再世嘛!”年羹尧辞谢不遑,说道:“臣何敢当?臣只有继之以死而后已。必定要殄灭了罗布残部,镇服策凌阿拉布坦,报主子知遇之恩!”……当时是在御花园,红谢绿凋万木萧森,雍正一边漫步散看,恬淡地一笑道:“这还是孔明的话。不过,功劳不可一人挣完了,别人也就没机会了,这样树敌就多了。这也是朕成全你一身令名的意思。何妨叫岳钟麒也试试,他也就知道你这一等公爵是怎么得的了。”临别时,雍正在御花园门口拍着年羹尧的肩头道:“不要胡思乱想,朕信得你。不过,朕切盼你作一纯臣。纯臣,千古如诸葛武侯、岳飞辈能有几人?你好自为之,莫听闲话,听见闲话也不要怕,人生在世谁不要说闲话听闲话?听了闲话就生气,就疑惧,那还过得?”说罢呵呵大笑,命人:“抬轿来,送朕的武侯出去!”

“武侯——阿斗!”年羹尧瞿然开目,坐直了身子,恍然若有所悟地喝了一口水,乱麻一样的思绪终于归结到一处:只有把握住手中这十万精锐部队,“阿斗”才不敢下“武侯”的毒手!雍正之所以承诺“不调一兵一卒”,不是他不想,而是他不敢——这是我年羹尧使出来的兵,激恼了这些黄沙碧血战场上滚出来的弟兄,他们什么事都干得出,也没有一个人有能耐弹压他们招抚他们。年羹尧甚至想到,自己滞留北京这近四十天里,张廷玉不知密地征询了多少督抚将军意见,不得已才放虎归山作欲擒故纵之计。想着,他嘴角不禁微微吊起,现出一丝阴冷的微笑:手中有了兵,道理说不清,就是九爷,何尝不是可保之主?年羹尧粗重地喘了一口气。

但年羹尧不久就发现自己完全想错了。车过兰州进盐锅峡,便见背山避风的驿道旁大片大片的军营连陌结寨,一色新的蒙古毡包,还有大批的粮食、干菜、柴炭车源源沿驿道西运。他是节制各路军马的最高统帅,居然不知道这里驻着偌大一支军队!当日年羹尧原定要赶到河桥驿歇脚的,为了弄清这是怎么回事,年羹尧特地命车轿提前在红古庙卸骡打尖。他是不指望这十个侍卫再替他办什么事了,便命桑成鼎亲自去镇上打听。刚进驿站上房,便见穆香阿一手提着个酒葫芦一手提着马鞭子闯进来,呵呵笑着道:“坐车坐得腿都木了,还是骑马痛快!大将军带的酒呢?赏给咱一葫芦!”说着一躬,一屁股便坐了炕沿上,又问:“今晚怎么歇这里了?到河桥驿多好!我告诉了打前站的,叫他们多多烧水,想痛痛快快洗个澡呢!”

“我是主帅,我说在哪里驻马,有我的道理。”年羹尧冷冷说道,“我不知道谁教给你这么放肆的,但你须知,我这三尺禁地有规矩——马鞭子酒葫芦都给我扔掉,把你的纽扣扣好!不然我就叫我的亲兵抽你耳光!”穆香阿忙把手中东西扔了,仔细端详一眼年羹尧,笑道:“江山易改秉性难移,在京住了几个月竟忘了大将军的规矩。我改还不成么?没人教我——谁教这个呀?不过就讨杯酒喝,何至于就犯了您的军纪呢?”这酒猫大约在路上喝了不少酒,已是醺醺然,大大咧咧在年羹尧房里徜了几步,竟无缘无故打了自己一个耳光,泛着酒呃趔趔趄趄去了。年羹尧本来六神不定,被他一搅更是心烦意乱,因见护车的亲兵进来,没好气地问道:“桑中军还没回来么?”

那戈什哈见年羹尧气色不好,小心翼翼地打了个千儿,说道:“标下没见桑军门。兰州将军衙门转来黄匣子,原要送到河桥驿,见大将军在这里歇马,就径直递来了。”边说边就将一只黄绫封面的匣子捧上来。年羹尧接过来,从腰间取出一把钥匙卡入锁簧,咯噔轻声一响便打开了。里边是两份折子,打开头一份,上面赫然朱批:

转去田文镜奏折一份尔看,尔若果真如此待朕,实实令人寒心之至。朕观尔在京作为尚属老诚,在外果如是乎?尔今番来见,甚觉乖张,朕有许多不取处,不知汝精神颓败所致,抑或功高志满而然?年羹尧吃了一惊,不及看田文镜原折,便打开看第二份折子,却是:

朕今见胡期恒矣!你实在昏聩了!胡期恒这样东西,岂是你年羹尧保举巡抚的人?岂有此理!

“这么快就下手了!”年羹尧嘴唇哆嗦着咕哝了一句,似乎是悔恨,似乎又是诅咒,摆手吩咐军士退下,两腿一软便坐了炕沿上,这才拿起田文镜的原折看。折子是誊录过的,字迹端楷得一笔不苟。题奏便触目惊心:

为奏大将军年羹尧党附阿哥,擅权乱政事,仰乞圣上将其革职拿问,穷究其源……党附阿哥列举了三条,康熙四十八年正月,第一次废太子时,年羹尧入觐,与当时夺嫡正烈的廉亲王允、十四阿哥允过从甚密,“于斗室之内私语终日,外伪觐见之名,内作首施两端之备,此岂纯臣所应为?”接着又说第二次废太子,“康熙五十一年,年某不经请旨潜回京师与揆叙王鸿绪一干佞臣夜聚日散。当此危疑之时,行彼诡秘之事,观风望色择路而行,意欲何为?”第三条更是厉害,说年羹尧在圣祖晏驾之后接任大将军一职,“曾与原大将军王密议数日,出语于心腹,‘王爷不肯听我劝,一意要回北京。北京如今龙潭虎穴,王爷手无寸铁回去,有什么下场’?”年羹尧心中一阵急跳,觉得头晕目眩,已无心再看下头说自己擅作威福插手各省政务的“罪”,满纸的字蚂蚁一样时昏时显地爬动,全然不知疼痒地木坐在炕边。恰这时桑成鼎进来,见年羹尧这副模样,忙道:“大将军,您怎么了?敢是犯了时气?”

连叫了两声,年羹尧才回过神,像是要浇灭心头怒火,一口气喝干了杯中的水,冷笑道:“你看看这折子,再看看皇上朱批,还说这是‘闲话’!既是‘不要听’,为什么几千里火速传给我?”桑成鼎忙取过,一看题目便吓了一跳,瞟一眼已经暴怒得脸色通红的年羹尧,不言声细看折子。年羹尧一时间心绪变得异常火爆,在灯下不停地来回踱着,口中念念有词:“我总算明白了看透了!过河拆桥卸磨杀驴是他的宗旨!……别以为我不知道,他用三爷整大阿哥,整倒了大阿哥他又整三爷……高福儿救过他的命,还填进雪堆里活活闷死,何况于我?……轮到我了,要给我‘莫须有’三个字了!这个折子——”他突然止步,指着那份折子道:“我敢断言是那个瘸子写的。那些事田文镜根本就不清楚!只有不要做官的,他才信得过!这个混账残废,机械倾轧小人,有一日我非屠了他不可!”他像一只落进陷阱里的饿狼,碧幽幽磷火一样的目光看着跳动的烛火,好半日才平静下来,亲自磨墨。桑成鼎知道他要复奏,一边铺纸,小声道:“大将军,息一息性子,心平气和写好了,再看看誊发。”“我晓得。”年羹尧盘膝冥坐,移时才长叹一声援笔濡墨写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