陇上老人见苏昱从门口一闪而逝,九幽也一晃没了影儿。

这小子原来二十年前功夫就这般了得!看来以后得小心点儿,祸从口出,要哪日他一个听烦了不高兴,一剑抹了他脖子……

陇上老人想着,连猪蹄儿都吃不下了。

今夜朔夜,阴暗无月,只有稀薄天光从深邃苍穹里透来。

废弃的前朝瞭望台,高耸若燕京城的天柱,撑开天地。两梭暗影闪过,停在高台之上,临风而立。燕京城万家灯火在脚下明灭。

“你都听到了?”虽是问,却已然肯定。

苏昱哼了一声冷笑。“你既是我,便应知晓我心所想。”周身冰寒杀气咧咧,翻动衣衫袍袖。

九幽将青锋剑送回剑鞘。年轻时候的他,到底还是更冲动些,经过这些年风霜洗礼,九幽依然不同当年青涩。

“既然你已知晓,便离心慈远些。她不是普通的少女,他与我,都是来自二十年后。”

“错,你是,她不是!她属于这个世界,你不属于。悖逆天命,终有一天你会消失。”

九幽本未在意当真,可苏昱那个“消失”却让他不悦。

只在眨眼之间,九幽提剑削下一端木桩击在苏昱面前,一个深坑。“砰——”

“我现在便可以让你消失。”

苏昱闻言却笑了,深觉荒唐。

“你若杀死我你也活不了。别忘了,我就是你。”苏昱唰的抽出冰蝉剑,剑尖直指九幽,“可若我杀了你,却还是能活!”

苏昱着朝九幽杀去,动作快如闪电。

九幽闪身躲开。这小子这些日子竟进步这么快,是想打败他,所以一点没歇着吧。

苏昱就是曾经的他,他的内心九幽自是清楚。苏昱想除了他,就像当晚他发现苏昱存在的时候,想要杀了他取而代之一样。

高手过招,一触即分,分而又再迅速发起攻势。

都是同样的招数、派别,然九幽却明显胜出许多。

苏昱不是他对手。苏昱的弱点、软肋在何处,九幽更知道得一清二楚。

不到一盏茶功夫,苏昱已受三剑,殷红的血渗透淡碧色衣裳,风中满是麒麟草的味道。

九幽闻到那血的气味,停下来。

“你打不过我,就此作罢吧。”

苏昱却不听他言继续进攻。他们都是对自己心狠的人,看见另一个“自己”,当然不会心软。

九幽知道,他是打算战到死也要杀了他,他太了解了,关于自己的决心与执着。苏昱一心要杀他,可九幽的剑却没了杀气。

苏昱这般拼命,还不是……因为沐心慈么。只要一日他在沐心慈身边,沐心慈就一日不会接受他。

九幽一反手,点了苏昱的穴。

“我不会杀你,你若想杀了我就变强再来找我,我等着你。”

九幽说完便走。

“二十年后发生了什么,告诉我!”苏昱叫住九幽。

九幽与苏昱幽暗中对视一阵儿,解了他的穴。本应是同一人,却因时空错乱而相遇,成了有很多共同交集的两个人。

九幽将上一世种种恩怨告诉了苏昱,包括他对沐心慈的暗无天日的痴爱、恋慕。苏昱听得安静,不动声色,可心里,却感触万千,反复亲身经受。原来,自己此后的二十年,竟该是如此度过吗?她,会被李睿刺死,然后他痛不欲生,孤寂、思念……

苏昱心里有种动然,看见二十年后的自己,容颜未改,却能感知出九幽那许多风霜、与他的不同。有那么一瞬间,他竟是不希望,让九幽和沐心慈分开……

“就算如此,我也不会从她身边离开。”苏昱说完闪身离去。

九幽本就没打算说服苏昱,也……不打算说服他。

如果,如果有一日他不在了,至少还有另一个“他”,会在她身边,像他一样关心她、爱她。如此,就算死了,也安心了。

**

在沐心慈的诱导下,李睿去了群芳殿,自然而然的挑中了娇艳的何采菁。何采菁承了恩露,长得美,嘴巴也会说,李睿一个高兴,封了七品才人,赐采莲斋,接下来三日都宿在采莲斋中。楚蝶衣听闻,又高兴又难过,偷偷捂在被子里哭了半夜。

兰沁宫一连空了四日,沈湄仪有些坐不住了。沈家才没了主心骨,她不能乱,不能躁,可心里忍不住急、忍不住烦。

这个何才人,她得想办法收拾了她,趁着她还没爬太高。

沈湄仪头痛烦躁,沐心慈可不然。后宫若不争宠夺爱,日子将何其无聊?长大的岁月漫漫,沐家也需要养精蓄锐,统天下也有个韬光养晦的过程,沐心慈想不出其它乐子,就留下沈湄仪这个“老朋友”与她做作伴,倒是甚好,甚好!

没错,这几个美人儿沐心慈都是故意弄进宫的,一来是给沈湄仪找点事做,省得整天盯着她,二来嘛,她也想让李睿昏庸一些。心无旁骛的皇帝要推翻,也不那么容易。沈厚倒下,正是她爹大展拳脚的时候。

“娘娘,皇上今个儿中午去瑶华宫陪皇后娘娘用膳了,怕是不会来咱们宫里。”紫冬失望道。

沈湄仪狠皱了眉,拧着手帕,闭眼顺了顺呼吸。

“罢了,把这些东西都撤了吧。”看着,真是心烦。

自从她爹爹疯癫之后,李睿对她好似便没从前那么上心。她才不过十七八,往后的日子还长,要靠哥哥沈鹤坐上她爹那个位置,现在实在不现实。

如今,只能靠自己!

“紫冬,去,准备浴桶,本宫要沐浴。”

“是,娘娘。”

紫冬转身去准备热水,又被沈湄仪叫住。“记住,水要凉,越凉越好。”

紫冬抬眼一惊,继而明白过来,低头答了是,去准备浴桶。

瑶华宫中,李睿正陪沐心慈说话,谈论前朝史官班九写的“春秋杂史”,都是写的些皇家私记野史,没个准确的证据,只能当闲耍时消磨时间用。

李睿身边的老宫奴高求,高公公急匆匆来禀告:“禀陛下,沈贵妃娘娘今晨发了高烧,现在已昏迷不醒、情况危急!”

李睿一听,面上立现几分急色,起身欲走,忽又想起沐心慈,回身握住沐心慈的手,欲言又止。

“心慈,朕……”

“贵妃娘娘病情要紧,这杂书什么时候说都是一样的,陛下快去瞧瞧沈贵妃吧。”沐心慈理解道。

李睿面上一喜,带着高求匆匆离开瑶华宫。

“娘娘,无需难过,皇上是离不开您的,待您长成,定会艳压群芳,后宫之中无人敢与您相争。”宫奴张真道。

沐心慈放下土靛蓝封皮的书本,金钗有眼色的收了去。

“小真子让本宫不难过,本宫便不难过了。”沐心慈长甲挑起张真下巴抬起他低垂的头,一张清秀的男子脸,干净清秀。

张真又低下头去,恭顺道:“只要皇后娘娘喜欢,小真子做什么都可以。”

“这话本宫爱听。”沐心慈笑着,唤人赏赐了张真些金银。

张真跪下叩拜,谦卑的受了赏赐。

在宝瓶和众宫女眼中看见的是卑躬屈膝,可沐心慈却看见了张真脸上的宠辱不惊。

她赏了他那么些金银,又表了赞赏,寻常宫人早欢喜得眉开眼笑,而他拜谢的声音虽高,却丝毫没有那欣喜的情愫。他不开心,也不在意这些钱财。

宫奴不在意钱财,是一件可怕的事。除了钱,那便只有一个东西能让他这么低眉潜首——权。

沐心慈让众人下去,想小憩片刻,刚睡着,糊里糊涂梦见昨天领张真的事。

沐心慈渐渐把瑶华宫的宫奴、婢女都换了血,除了宝瓶和金钗,其他的基本都是才找来的新人,或是背景稍干净的半新人。

昨日下午,沐心慈想到净尘宫挑选两个小太监。

净尘宫是阉割太监宫奴的地方,进宫的男子到了这处便要净身,动了刀子割了那处,撑过那要命的三日,再休息三月,便可分配到各宫里,服侍主子。

沐心慈在那两百多个太监里,挑到了张真。

宫里规矩,太监被挑选时必须潜首低眉、不可擅自抬头看妃嫔,可沐心慈从张真身前走过时,他却抬起了头,一双眼睛清澈,却阴狠。

第一眼看见张真,沐心慈是觉得可惜的。如此清秀干净的男子,却卖身进宫成了太监,终身为奴。第二眼,沐心慈在张真眼中看见了在宫里看得颇为熟悉的“渴望”,他的在用眼睛与她交涉……

“本宫就要他了。”

沐心慈本还想挑选一个,张真却道:“有奴才一人,足矣。”

张真这个人,城府深、有计谋,在宫里磨练些时日,定能成为太监中的魁首,这也是沐心慈看中他的地方,当然,前提是能为她所用,若不能,那他便活不过明天!

唯有一点,沐心慈有些不满意,张真最大的缺点便是,心狠了些。

沐心慈半梦半醒,听见金钗在耳畔轻轻唤她。

“娘娘、娘娘……誉福宫的人传话,太后想请娘娘过去一趟……”

沐心慈朦朦胧胧醒来,眼睛酸涩。从赵国之战后,沐心慈时而眼睛酸疼流泪,不知是什么毛病,莫不是在那泥流中伤了眼睛?今晚九幽来,让他给她瞧瞧。

这两日宫里传闻德敏太后害了生疮怪病,传染人,无人敢靠近。

沐心慈去了誉福宫,这次金钗也在身边。金钗一路给沐心慈详解着誉福宫近来的情况,菱太妃克扣钱银用度,有病无药治。后宫中妃嫔根基皆还浅薄,无人敢冒险与菱太妃作对,都离誉福宫有多远躲多远。

如今后宫便是菱太妃说了算,虽说凤印在沐心慈手里,可沐心慈毕竟还小,且进宫时日短,菱太妃势力根深蒂固,日后这后宫权势之争恐怕难免。

誉福宫本非冷宫,如今却比冷宫更死寂凄凉。

四下已没人影,大殿里只有个年迈的老嬷嬷等着沐心慈,带她去见德敏太后。

德敏太后的怪病,不是菱太妃故意害的还能是谁,不是那么容易治得好的。菱太妃要置之死地的人,还没有几人能安然活着。沐心慈带了些药材,但也知德敏太后是回天乏术。

清冷空旷的寝殿,德敏太后孤身一人躺在床榻上,一动不动,若不是看见她心口还在极轻微的起伏,还以为已经死了。

“母后,心慈来看你了。”

德敏见沐心慈来,激动得胸口起伏剧烈了几分,头微微离开枕头要起来,却又力尽的倒下,嘶哑着嗓子说话。

“……心慈、你来啦……”

沐心慈坐到榻上。德敏太后满面死气,已有濒死之像,枯柴般的手握住她的手。

“心慈……哀家想求你帮个忙……”

德敏太后气若游丝,可一双苍老失了生气的眼睛望着沐心慈,盈着希冀。

“母后您说,心慈一定竭尽全力。”

“哀家……想再见见昭儿……想最后,再看他一眼……”

德敏竟是知道李昭没有死。

“好,心慈立刻派人去找徽宗……一会儿便能进宫来见您……”

沐心慈说了谎。德敏太后,怕是活不了多久。给个希望也是好的。

“当初母后本可留住徽宗的。若徽宗还在,或许如今母后便不会这般境地。”

“昭儿性子洒脱,宫里……宫里不适合他……”

沐心慈陪这德敏太后说了会儿话,让金钗帮着老嬷嬷把店里打扫了打扫。病人住的地方不能太马虎。德敏硬撑着说了许多话,更加虚弱,声音时断时续,泛黑气的嘴角动了动。

“母后,您先歇息歇息,别再说话了。”

“心慈,昭儿到了吗……”德敏已经神志迷糊,逻辑混乱,沐心慈看出她已快死了。

“快了,在路上了。”

“……”德敏太后费力的侧头看殿门口那方不大的亮光,这是她此生见到的最后一方天光。

“外面风吹日晒……不知他过得,惯不惯……”

德敏太后目光停在殿门口那一方天光,失了焦距。

她死了。

沐心慈伸手闭上她的眼睛。

老嬷嬷默默流泪,抽噎向沐心慈禀道:“太后早前让老奴转告娘娘不必为她伤心,娘娘本是她的亲儿媳,如今有皇后娘娘为她送终,她已经瞑目……”

沐心慈湿了眼眶,把贴身携带的手帕放在德敏太后手里。

“儿媳没有什么好给您,唯有这一方手帕,愿母后在路上不要思念湿了衣襟,徽宗过得很好,他会过得很好……”

沐心慈匆匆去找李睿,

老嬷嬷替德敏太后收拾头发、衣裳,嘴里细碎的说着话。

“人死了身子会硬,娘娘嘱咐过老奴一定要及时把她身子方正,不然歪七咧八的,不好看……老奴记性不好,天天睡前都会仔细提醒自己一遍。娘娘您先慢些走,老奴把头发给您梳好再来……老奴怕别人敷衍了事,您向来是爱美的……”

德敏太后死的那日晚上,老嬷嬷已服毒死在德敏榻前。

燕国皇宫出忠仆,主死亦不苟活。风雨一生朝夕相伴,生死不离,那情分,岂是简单的“主仆”二字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