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初秋,天空中飘着细细的雨丝,笃笃的马蹄声,在无人的驿道上显得格外的空旷。灰黑的山林从车身旁掠过,空气中夹着水润,已有一丝凉意。

林小志端坐在车辕上,目光警惕地盯着黑漆漆的前方。

紫苏挑起帘子,探头出来看了看,问:“什么时辰了?”

“早呢~”聂宇平一直跟在马车后,这时便拍了马赶上来:“让大小姐再睡会,等到了地头再叫她。”

“这么颠,怎么睡得着~”紫苏看一眼林小志,小声地抱怨着攴。

“紫苏~”杜蘅低叱。

“阿蘅!”萧绝靠着车窗,与马车并驰:“你要不要骑会马?”

“师兄,师兄~”啾啾听到他的声音,立刻在笼子里上跳下蹿,殷勤地叫着,很是欢快彖。

显然,对“师兄”一词比“阿蘅和萧绝,天生是一对”感兴趣得多。

“滚!”萧绝没好气地喝:“你个没性气的东西,是个男人就叫师兄!小爷都让你叫掉价了!”

“噗~”杜蘅忍俊不禁:“你跟只鸟较什么真?”

初七气呼呼地鼓着颊:“就是,它跟你又不熟,怎么会认得你!”

“它倒是认得你,怎么不见叫你一声初七?”萧绝哧笑。

“等着!”初七气炸了:“总有一天,你会听到它叫初七!”

说罢,竟不顾还骑着马,隔着帘子就教起来:“啾啾,叫初七!”

“师兄!”啾啾道。

“哧~”紫苏喷笑。

“初七!”初七怒吼。

“师兄!”啾啾固执。

“哈哈哈~”这下子,所有人都轰地笑出来,连聂宇平都忍不住弯了唇,微笑着摇了摇头,感叹:“还是年轻好啊,朝气蓬勃!”

一人一鸟不停地较着劲,马车载着欢声笑语冲破黑夜,情绪得到缓和,倦意袭来,杜蘅终于拥着薄被,沉沉睡去。

紫苏掀了帘子探出头来,竖起食指朝初七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嘘~”

于是,一切归于沉寂,只余笃笃的马蹄声,伴着晨曦缓缓驶入一座平县县城,拐进了一座僻静的小院。

马车刚刚停稳,杜蘅便醒了过来,睁眼便瞧见萧绝亮晶晶的黑眸:“到了?”

“怎么醒了?”萧绝大恨,本想要抱她进屋的,这下没戏了。

紫苏抿了嘴笑,扶着杜蘅下车。

杜蘅四下打量一遍,很是满意:“难为你,不过一夜的时间,竟能找着这样一个清幽的地方。”

萧绝大是得意:“这算什么,以后想去哪,只要吱一声,包你安排得妥妥当当,绝不让你受半分罪。”

又有些扼腕:“早知道这样,该把老头子那辆马车弄来才好。”

说着,便抬腿踹了踹车身:“这破车平时没觉着,一跑长途立马就显出差别来了。”

心里便琢磨着,要帮她弄辆舒适宽敞的马车,以后带着她去游山玩水,累了可直接睡在车里,也不必担心错过了店,随心所欲地那才惬意呢!

杜蘅露了个惊骇的表情:“幸亏没有弄来,我可不想招摇过市,惹人注目!”

萧绝呲牙一笑:“咱不学老鬼阴冷的性子,以暖和舒适为主。”

杜蘅皱眉,刚要说话,萧绝已举起了手:“我错了~”

“我还啥都没说呢,你认个什么错?”杜蘅横他一眼。

紫苏便低了头吃吃的笑。

“你不喜欢我叫老鬼嘛!”萧绝耸耸肩:“可我叫了七八年,已经习惯了,改不过来。”

“那是你爹,改不过来也得改。”杜蘅轻声细语地劝:“他嘴上不说,熬到这把年纪才把你盼回家,临了连声爹都不叫,得有多伤心呢?”

萧绝一瞬不瞬地望着她,笑意隐在漆黑的眸子里,嘴角翘起一个明丽的弧度,神色很是轻快。

“干嘛盯着我?”杜蘅被他看得心里发毛,伸手摸了摸脸:“可是沾了脏东西?”

萧绝微微倾身,贴着她的耳边低语:“你这样对我唠叨着,倒真象个温柔的小妻子……”

“呸!”杜蘅满面红晕,啐了一口,推开他转身进屋。

聂宇平带着第二拨侍卫进门,就见萧绝叉着站在院子里,笑得意气风发。

他含了笑走过去:“七爷,我查过了,除了驿站,大大小小总共有三十几家客栈。剔除掉那些上不得台面的,打眼的,以及交通不便利,布局不合理不便于防守的,还剩四家。已经都派了人暗中盯着了,等夏正庭的斥侯来了,立马就会有消息。”

“嗯,”萧绝敛了笑,淡淡道:“夏正庭出了名的谨慎,惯会声东击西,也要防他出其不意。你以为他瞧不上,他偏住了进去。”

聂宇平恭声应是,退下去重新布置。

到得午后,果然有消息传来,斥侯在城里转悠了一圈,先后进了五家店,最后订下了两家。一家城东的悦来,一家是城南的平安。

悦来就是聂宇平先前挑出的四家客栈中的一家;平安却是因紧挨着居民区,仅有两个跨院,优点是交通便利,四通八达;缺点是随处可入,不利防守。

“哈!”林小志抚掌大笑:“这烟雾弹放得也太没水平了吧?猪都猜得到他肯定住悦来。”

“夏正庭不会真住平安吧?”黄健有些不安:“投店的基本都是些行脚商人,鱼龙混杂的,连间上房都没有,太简陋了些。”

“哼!”聂宇平沉稳地道:“不要小看了夏正庭,他能在军中这么多年屹立不倒,凭的就是谨慎二字。况且,行军打仗之人什么苦没吃过,上不上房,有什么打紧?最要紧的是安全。夏正庭说不定就瞧中了这里的鱼龙混杂。”

“左右只是这两家,让弟兄们盯着,还怕他跑了不成?”龚宁握着拳头嚷。

萧绝淡淡道:“狡兔三窟,说不定他还留有后招。”

聂宇平一怔:“七爷的意思……”

“抓兔子,光靠堵还不成,还得多动动脑子。”萧绝说着,眼角瞥到杜蘅从房里出来,忙撇下众人出门:“闷了?要不要出去走走。”

杜蘅摇头,略有些担忧地看着天:“不知道会不会下雨?”

“怎么,”萧绝敏感地道:“下雨会乱了你的计划?”

杜蘅幽幽地看他一眼:“本来不会,现在会。”

他若不来,便是下刀子又有何惧?

偏偏他硬要跟来,又怎会准她冒雨出门?

“你打算亲自去会他?”萧绝立刻领悟:“不行,这太危险。你要见他,等进了京,我帮你们安排个机会,正大光明地见一次就是。”

杜蘅淡淡地道:“回京之后自然是要见的,但在那之前,我得先握些筹码在手里,才会有胜算。”

萧绝沉吟片刻,问:“我替你去不行吗?”

杜蘅摇头。

“好吧,”萧绝爽快地点头:“我来安排。”

到了傍晚,果然开始下起雨来,淅淅沥沥的,敲在屋檐上,滴滴答答地响。

墙角一株芭蕉,被雨水一洗,绿得发亮。

萧绝派人送了一件黑色夜行衣过来,杜蘅换上后在屋中等候。

申时刚过,萧绝推门而入,目光往穿着黑色紧身衣,曲线毕露,女人味十足的杜蘅身上一落,便再也移不开视线。

她看上去文文弱弱,想不到还有点料。

杜蘅心中怦怦乱跳,涨得脸通红,嗔道:“看什么看,不许看!”

萧绝好容易收回视线,笑吟吟地牵了她的手:“走吧。”

深黑的马车悄没声息地融入雨夜,顺着街道往城外奔去。

“夏正庭进了驿站?”杜蘅强抑住心跳,努力想忽视萧绝火热的视线。

果然是狡兔三窟,在城里虚晃一枪,结果却跑到离城二十里的驿站投宿去了!

“过来~”萧绝伸着两条长腿,懒洋洋地靠着车壁,朝她伸出手。

杜蘅愠怒地瞪他一眼,不止不过去反而挪开了一些。

萧绝略感好笑地望着她,马车总共才这么大,她便是躲又能躲到哪里去呢?

拍拍身旁的空位,半是威胁半是诱哄地道:“自己乖乖过来,还是要我过去?”

杜蘅忙压低了声音警告:“我坐在这里挺好,你别发疯!”

萧绝挑眉:“还有二十里地呢,你这么直挺挺地坐着,也不嫌累得慌?”

“我白天休息够了,一点也不……呀!”

话未完,萧绝已懒得跟她罗嗦,直接将她扯入怀中,双臂一收将她锁住。

杜蘅吓得花容失色,慌乱地抵着他的胸:“你别乱来,外面,有,有人呢!”

最后几个字,已羞得近乎呢喃。

萧绝呵呵地笑起来,贴着她耳垂低语:“没有人,是不是就可以乱来了?”

杜蘅不语,双手死命地撑着他,不许他靠近。

萧绝也不坚持,神态轻松地放开她:“我看你能坚持多久?”

杜蘅腰板挺得笔直,因为没有防备被他硬拖过来,又在防着与他碰触,双腿以一种十分别扭的姿势弯着,很是难受,渐渐便有些吃不消了,额上密密的布了细汗。

偷眼去看萧绝,他好整以暇地靠着车壁,闭着眼睛假寐。

小心翼翼地挪动一条腿,换了个舒服的姿势,正要再换第二条腿,腰间忽地一紧,萧绝冷着脸按住了她的腿。

“你……”

“我又不是老虎,还能吃了你不成?”火药味十足。

杜蘅垂头不语。

萧绝怒从心起:“算了,我出去。”

“外面下着大雨呢!”他身体再好,二十里地一路淋过去也是够呛。

何况,还要办事,等折回小院,谁晓得是什么时候?

“淋点雨算什么,总比被你当狼防好!”萧绝赌着气。

杜蘅一头黑线:“车里够宽敞,何必非要……非要……”挤在一起?

“非要什么?”萧绝的声音更冷了。

杜蘅说不下去,只得沉默。

明明是他动手动脚,倒怪起她来,有这么不讲理的吗?

萧绝更气了,伸手去掀帘子。

袖子被人拽住,回过头,杜蘅对着他无可奈何地笑。

他即使真没带蓑衣,那些忠心护主的侍卫,难道还能让主子淋雨,自个心安理得地披着蓑衣不成?所以,明明就是不想他走,何必矫情找借口呢?

“大小姐,还有什么训示?”萧绝板着脸。

杜蘅垂着眼,俏脸红红的,又顾忌着外面驾车的林小志,半天才吭哧着憋出七零八落的几个单字:“……也……以,但……乱……”

亏得萧绝耳朵好,人又聪明,连猜带蒙的,竟然听懂了。

当即心花怒放地坐回去,心满意足将她搂到怀里,调了个舒服的姿势,信誓旦旦保证:“不乱动,我保证不乱动!”

杜蘅脸红得要烧起来,将脸窝在他胸口,死都不肯抬起来:“你还说!”

萧绝眉眼都透着温柔,眼里闪着细碎的笑意,学她的样子轻声呢喃:“瞧,靠着我是不是舒服得多?”

杜蘅不说话,手却隔着衣裳拧了他一把。

萧绝吃痛,闷哼一声。

杜蘅忽地伸手,轻轻抚了抚那处:“疼吗?”

简简单单两个字,却饱含了多少疼惜和关怀,以及那藏在她心深处在不经意间流露的爱——是爱吧?他没有会错意吧?

如果不是爱,又怎会因这微不足道的力道,担心他受到伤害?

萧绝微笑着收紧了臂弯,将怀中小人拢得更贴向自己的胸膛,将一个吻轻轻地落在她发上。

丝丝甜蜜从心田涌出向四肢百骸中扩散,甜得醉人。

坦白说,既使她勉强允了婚事,但直到今天之前,他一直都很怀疑她对他究竟是怎样的感情?

她的情,藏得太深。总到危急时刻,非要等到他痛的时候,才能隐约地触到那么一点,却又在极短暂的时间里缩了回去。

直到这刻,他才能确定,其实她对他的感情不比他少。

那些自幼飘零的苦,无根浮萍的恨,求而不得的伤心,屡战屡败的不甘,以及永远被拒之门外的无力感……在这一刻通通都烟消云散。

痛过方知爱深,爱过才知情浓。

总要在尝过所有的苦之后,那随之而来的甜,才会那么的特别,甜蜜得让人心酸……

二十里路程,好象只在眨眼间便到了。

马车停驻,萧绝依依不舍地放开她,弯腰钻出马车,望着深黑夜色中远处那一点昏黄:“前面就是驿站了?”

聂宇平站到小山丘上,指着山下低洼处那片房舍:“离这还有三里远,夏正庭住在南院二楼东面拐角那间,驿站外有两处明哨,屋顶以及东西两边墙脚各设了一处暗哨。”

驿道由南往北,驿站背靠小山,后面并无人家,也就是说夏正庭住在临街的拐角处,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便能发现。

东西面都是山,这样布置,是为了防止有人绕道从山上下来偷袭。

不愧是久经沙场的老将,以谨慎小心出名的夏正庭。

平县离临安不过七十里,行事竟还如此小心。

“嗯。”萧绝把蓑衣披到杜蘅身上,从车里扶下来:“从这里开始,咱们得走山路了。”

“走~”萧绝挽了杜蘅的腰,飞身上树,几个起落已消失在夜色中。

雨势越来越大,杜蘅几乎睁不开眼睛,一眼望去到处黑黝黝一片,连树影和人影都分不清楚,更不要说其他了。

萧绝忽地停下来,魅影和暗影悄没声息地滑过去,不到半盏茶时间就退了回来,做了个手势。

“怕不怕?”萧绝抬手,抹去杜蘅脸上的雨水。

杜蘅轻轻摇头。

“真乖~”萧绝赞了一句,捏捏她的颊,忽地抱起她飘身跃入了围墙,迅速接近南楼。

拉着杜蘅的手,示意她环住自己的脖子,又指了指墙。

杜蘅点头,心知此时不是矫情的时候,乖乖地抱紧了他的脖子,略一犹豫,抬起双腿怯怯地缠上他的腰。

萧绝狠狠一震,心头似万马奔腾而过,全身的血液更是沸腾到顶点,血管几乎要暴裂。扶在她腰上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着,狠狠收拢!

两人如连体婴儿般紧紧地贴在一起,紧密得无一丝缝隙,似乎想要将让她融入他的骨血中!

杜蘅害怕了,推拒着想要稍稍分开。

萧绝肯让她逃才有鬼!大掌移下去牢牢地托住她的臀。

身体某处更是坚硬如铁,狠狠地顶着她的柔软,恨不能狠狠地贯穿她!

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要她,要她,要她!

他凑上去凶狠地吻住她的唇,不同于往日的温柔,这个吻来势汹汹,带着狂野的霸气和横扫一切的力量,强悍,狂热,激烈而又坚不可摧!

“小妖精,你给小爷等着!”良久,他才放开她,黑眸如狼般凶狠,声音暗哑低至不可闻:“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杜蘅羞不可抑,将头埋在他的颈间,感受到他颈间血管在突突地狂跳!

萧绝闭目调整了呼吸,张嘴饮了几大口冰冷的雨水,勉强将那股火焰按下去,如壁虎般贴着墙游了上去。

很快,便游到了夏正庭房间的窗外,一只脚尖小心翼翼地踏着窗台上极细微的凸起处,腾出一只手从怀里摸把匕首出来,将刀尖上沿着窗框划了道线,这才轻轻地将窗户撬了一条手指宽的缝。

侧身过去瞥了一眼,夏正庭侧身端在床沿,正读着一份砥报,紧靠着床柱的一张矮几上面搁着一挞公文。

他暗咒了一声:狗东西,倒是挺勤勉,这么晚了还不忘处理军务。

“笃笃”安平端着一盆热水进门,拧了条热毛巾给他,低声提醒:“侯爷,亥时二刻了,该歇着了。”

“嗯~”夏正庭擦了擦脸,把手巾扔进铜盆里,起身走到窗户边。

萧绝听到脚步声不对,猛地抽身退走,刚刚离开,窗户便推开,杜蘅惊得瞠圆了眼睛,死死地咬着唇才没有尖叫出声。

“这雨真他妈邪门~”安平忍不住叨咕一句:“下了一整天,不但没有停歇,势头反而越来越猛了!才经了时疫,该不会又有水患吧?这一年来大齐朝风雨飘摇的,可不能再折腾了啊!”

“雷霆雨露,都是恩泽。”夏正庭慢慢地道。

安平知道他是心有所感,小心地安慰:“前段时间时疫泛滥,户部银钱吃紧是事实,奴才听说好几处地方的粮晌都被挪做了赈灾款项,不单单只咱们没发。现在侯爷亲自回京面圣,定然马到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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