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园载酒西园醉,园内红帐绣牡丹,新房里有椒泥来涂墙。十里红妆美嫁娘,夫君又拜天子家,本来也是和美事,偏偏途遇了劫轿郎。

良怡坐在惠王府的新房内,看着云闲吼着让下人手脚麻利些,一边又转过身,紧皱眉头,小心翼翼地给自己的脸上、手臂上,涂上青玉膏药。

良怡在路上突遇了一群匪徒,后又有人嘶喊着指认,说是殷国的武士,迎亲的队伍自然不乏武将高手,可事出突然,又是在最为狭窄的路段突袭,迎亲内的人伤亡也甚为惨重,良怡自己也生生被人从轿上扯下来,还不等站稳脚跟,却只见攥着自己的,只剩下半个手臂。

如今虽然坐在了惠王府上,却也是惊魂不定。看着云闲忙里忙外,下人们因忙乱而偶有碰撞声,良怡却觉得安心下来了,至少,比那八人大轿安全些。人哪,总是喜爱往人多的地方靠,即便四周的人并不这么熟稔,但至少处在其中,便会感到安心。

“惠王妃,陛下来了旨意,说王妃受了无端的惊吓,得以免去堂前参拜之礼,只需安心呆在房内,切勿再过多忧心。”

自房内忙乱的人中,突兀闯进一年约半百的男子,剑眉方脸,端得一副威严之相,入内欠身交代完徽帝的话,便点了个头就转身出门,全然不似寻常人物。

良怡还未来得及吃惊,却见他走了,也就乐得继续坐在椅子上,无须扯开笑容,也无须寒暄半天。即便这人再与众不同,良怡如今也不愿去打听,只想安稳一会儿,坐着让云闲安慰她,还能一边听着下人们走来走去的脚步声,驱散自己心内的恐惧,也就好了。

“那不是御前的多蒙将军吗?”

“嗐!别嚼舌根,来清点下王妃的衣裳齐全了没?”

良怡看着那个年长些的婢女对自己讨好一笑,却没有回应着笑,只是放低了视线,发愣般看着婢女脚下的一盆大花蕙兰,那婢女只当做良怡受了惊吓,不理外事,也就自觉无趣地继续指挥着其他婢女整点东西。

多蒙将军,自幼随在徽帝身侧,年少时,数次救徽帝于黄沙战场之上,而今年近半百,却膝下无子女,也无显赫功名,只是依旧随在徽帝身侧。

“性情怪异,不合常理……如今一见,倒也有些理由。”想着,良怡低声呢喃道。

云闲正俯着身子,给良怡的脸色轻抹膏药,依稀听到良怡说话,便问:“什么?奴婢没听清。”

“本宫说,今日当真多事,事事唬人心。”

云闲又笑着哄了几声,让良怡安心些,又说自己会守好良怡……

也不知过了多长时间,良怡只觉得自己撑在椅上就睡了过去,等醒来时,肩头披上了厚厚的牡丹底毛毯,云闲则忙着上前奉茶水。

窗外已然见得天色沉了下来,可听声音,却越发地热闹,贺喜声,丝乐声,爆竹声,对于坐在房内的良怡来说,可真是声声入耳。

“云闲,这时候的我,应该是身着嫁衣,肩披霞帔,然后让人牵着入正堂,路中会有小娃儿寻喜物,惠王掷剑令入壶。我会在门外停下来,然后自己提群跨过侧边的门槛,再走入正堂,行叩拜之礼,收恭贺之物……”良怡说着,将手中的茶放回了桌上时,似是苦笑着叹了口气。

云闲张口要安慰什么,却听外头一阵爆竹声起,等声响完了后,良怡却又撑着额头,佯装小寐起来。云闲见状,连叹气也忍了,只是摇了摇头,却不是为了良怡,而是为这难得的宴席而惋惜,惋惜这堂前,没了最大的看点,没了良怡这个阜国的岚华公主。终差一筹。

撑着额头的良怡,闭着眼想了三件事。

其一,是在贤安楼内,自己举鞭对鸿王,后又被惠王拦下。这惠王也当真是个美男子,良怡只觉得现在回想起,依旧会大叹无词藻以书之,偏偏也就是这般感慨的呆愣,才让惠王误会自己真是要鞭打鸿王,竟然软声相劝。放下马鞭后,良怡也不知该从何解释,鸿王又在旁不愿起身,只好推说让鸿王欠着,来日定有相求的事。几番推说,这才了事……

良怡想着惠王临走前,温和说着歉意和谢意的样子,又忍不住轻叹。这般温和性子,又看似无甚深思的人,当真深受徽帝的宠信?若非是他泽承母恩,便是性情深埋。前者忧其无力争夺皇位,后者恐其得了皇位后,自己便会被弃之如履,生死由他。

其二,是喜轿被袭之事。一想到此事,良怡只能甩了甩头,抛去了脑中的断手血街,强迫着自己去想其中的缘由。

北方出大雪,殷国为了抢夺来年的粮食,竟图徽国老将身死之隙,举兵攻城,一时间连夺五座城池,也难怪良怡刚及笄,便听到徽国来了迎亲队伍的事,想必也是为了尽快寻求阜国的援兵。可阜国本就妄图着一统天下,援兵之事,自然拖得就拖,诸多借口,层出不穷。

良怡如今也不敢全信那一声喊,这华昌城是徽国的腹地,哪里就来得殷国的狂人?良怡更是觉得这不过是徽国的一出戏,反正受惊的自己,死的是百姓,又能借此逼迫阜国早些出兵,何其大美啊!

想到这,良怡坐直身,看了眼侧旁挑灯花的云闲,见云闲只是停了手,问要茶水还是糕点,良怡摇了摇头后,便想着第三件事去了。

这第三件事,才到多蒙将军来传话。派遣身边人来传话,且收话人又是王府新妇,这于情于理也说不过去,良怡也自认没有这么大的面子,使得徽帝幼时的交好人来慰问传话。而这多蒙将军又是不愿与人亲近的性子,想来也不会是甘心来自己房内,这其中缘由,就值得琢磨了。要么是府内藏了什么事,非得这多蒙将军前来查看,要么便是多蒙将军失了帝宠……

不曾将事情想通透,良怡便不愿再想下去了,只遣了云闲去端些饭菜上来。

房内仅余自己一人,门口守着的婢女身影透过月光,倒显得绰约风流。

“看来,我也是个自私的性子。”良怡叹了口气,想着前两桩事,都是攸关自身,便一一回想,无一处细节敢疏漏,等到第三件事时,便懈怠了性子,不愿多想,只求得过且过。

云闲进门时,却是双手空空,无一饭菜,良怡便想着,莫不是这府内的人都去了正堂,就无人顾及自己了?

正要开口询问,就见云闲笑着上前屈身道:“惠王在后头来了。”

良怡挥手让云闲上前细说。

“惠王说堂前没与公主行大婚之礼,如今也该和公主同桌吃个饭。”寥寥两句,却听得良怡心头一暖,又想起了惠王那温吞说话的模样。

话刚说完,便听见外头一阵吵闹。

良怡刚想唤云闲出去调解调解,却听见都是笑闹声,无非是说提早闹洞房,一边又是惠王那似是带着笑的推辞。

并未吵闹过久,聚在门口的人便散了,随着帘子被人撩开,一身红装,头戴新郎冠,耳边双垂白玉赤穗带,可不正是那惠王。

良怡看着惠王那温润过人的样子,突兀觉得这一身红装极不配衬,他就应该是画卷中那般雅似君子才对。连带着,良怡甚至也觉得自己和他极不配衬,只觉得惠王这般人物,倘若真的是如表面这般,就该是谪仙下凡,哪里许得人世间的沾染。

稍一出神后,良怡忙着站起身,要给惠王行礼,不料惠王一把扶住良怡,笑道:“莫要再向我行礼,先前在堂上宫里遣了人来,本来是要对你宣旨的,我又恐扰了你休息,便代你接了一遭。”

良怡被扶着起身,也幸而惠王见她起身,就收了手,免了她一场尴尬。但良怡却不知这一旨接下来,怎么就无须行礼?

“旨意中封了你为贤安夫人,爵比王侯。自然无须再朝我施礼。”惠王说着,又示意良怡坐下。良怡一边坐下,一边想着,楼府也是贤安,封号也是贤安,不都是自己及笄时取的字吗,可真没些意思。

两人刚坐下,帘子却不是被撩起,而是被守帘人卷了起来,良怡只觉得寒风忽尔卷满了房间,连带着也似是闻到了饭菜的香味。果不其然,门外接着便连着进来了数十人,人人手中端着一样菜色,最后一人竟是捧了一坛子酒进来。

等帘子放下后,房中伺候的婢女扬着蒲扇,火炭的热气便又将房内暖了过来。而捧酒的人一拍坛纸,嘶啦便启了封口,酒香瞬时四溢,良怡只觉得暖气都躲了一边,鼻翼间满是这酒的香甜。

“要将这坛子酒喝了?”良怡虽然心内大叹好酒好酒,却也惧那满满一坛的量。

惠王一听,竟然大笑起来,良怡看着,这才明了,不是不配衬红衣,而是因为笑容过于温雅,如今一笑,竟然也出落得几分豪爽,生生有了些人烟味。

“这是坛女儿红,是华昌城门脚下刚挖出来的,只怕这满城没有第二坛这样好的女儿红。贤安,你只喝一杯尝尝便算,改日你伤好了,再多喝不迟。”

听惠王说起,良怡才感觉着脸颊上膏药的润凉,一时间竟然也有妾貌丑,不敢见的心思。但听他唤着贤安,只觉生疏,便扯开笑,点了点头,许着喝了杯酒。

接下来,便是各自吃饭夹菜,不在话下。

等婢女们将碗碟收下后,惠王却吩咐着伺候上床休息。

良怡头上的钗簪都取了下来,只着杏黄中衣,外披了件红底撒花缎面的斗篷,低头坐在床沿上,心内难免得慌乱不安,一见惠王进来,唬得她笔直地站起身来,说施礼吧,又没了由头,说取东西吧,这时候哪来这些杂事。只好就这么笔直地站在了床边,看着惠王带笑走近。

惠王上前,便帮着解开了良怡披在身上的斗篷,递给上前服侍的婢女后,便吩咐那婢女出门去,喊着再进来。

良怡说不清自己是吓的,还是惊的,只越发觉得脸颊上的伤口似是有羽毛在扫,又是疼又是痒。

还不等良怡关注下伤口,惠王便拉着良怡躺到了**。良怡就这么被搂入怀中,更是觉得不止伤口难受,浑身都不自在起来,可又不敢挣脱,只好僵硬着让惠王搂在怀中。

“贤安,让你受了惊吓,我很是歉疚。你也无须过于紧张,今晚就这么睡吧。只希望你梦中不会有那街上的景象。”

良怡小心着呼了口气,然后也低声回道:“殷国的匪人冒犯,和王爷没甚么关系……”

“不是殷国,是徽国。”不等良怡说完,惠王便低声开口,似乎是低下了头,良怡只觉得说话间,惹得额头处有些痒人,“战事等不及了,若是岭山那边的城池被夺了,徽国便再无回旋阻拦之地。因此,徽国想要阜国出兵,便那你做了文章。”

这一话后,房内静了很久。

“王爷何必和我说这番话,岂不是惹了个不痛快。”

“你我虽未拜礼,却也是夫妻,怎能瞒你。”

夫妻之情,原是如此……良怡一边是叹着这一番话的味道,一边又不禁疑惑,夫妻之间,果真坦诚如此?

欲知后事端详,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