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章提要:陇西沉睡千年的沙漠,故事在这里重新开始……

马明睁开双眼的时候,夜幕下的峡谷里已经是一片尸海了,地面积了一层腥臭、黏腻的血,到处是残肢废体、箭镞以及铁砂打出的单坑。官军和自己人交错在一起,曾经势不两立的双方,死了以后便毫不在意地倒在一起了。

马明吐出满满积了一口的血(不知是自己的还是别人),将鼻腔里凝结的血块擤出,大口呼吸着干涩的空气。他右手抄向背后拿起一把斜插在地上的马刀,把它拔出来,月光在生了锈的刀背上闪过。

“喂!”马明小小地喊了一声。

没有人回应。

“喂!”马明提高了音调。

还是没有回应。

“啊!”马明大吼了一声。

远处传来一声胡狼的叫声,凄凉而诡谲。

早上时马明拉着一千多人在这里遭遇了两千官军的围堵,不分胜负之下,官军拉出了六十三门重炮,连着马明的人和官军一起轰了个遍,直到谷内没有一个人走出来。

硝烟味渐渐充斥马明的鼻孔,他干呕了几下,想扶住墙壁,却只抓住了一截黏在墙壁上的马肠子,失去重心倒在一堆手脚里,浆糊一样的血溅了他一脸。他费力地爬起来,抠开黏在眼睛上的血污。他漫无目的地向前走着,方才拾起的刀不知丢在了那里,但他也顾不得寻找。

半年前他拉杆子起义,一斧子砍下县令脑袋的时候,和他一起干的只有七个人,从七个人发展到一千人是半年时间,从一千人回到一个人只用了一上午。当初和他干的七个人,两个被大炮打死了,一个碰上流沙丢了命,一个夜袭时碰上鬼绊子疯了,两个被拉到兰州法场上凌迟处死,还有一个人,出卖了他,让他这一千多人在这峡谷里被官军两头堵截。

狗日的狗日的……他扶着岩壁向峡谷外走去,一颗铁砂从他背后结痂干涸的伤口里掉落出来,正好填进一个失去了眼珠的眼窝里。

突然间,一个人影打黑暗中闪过,马明心弦一绷,他矮下身打一个滚逼近那黑影,起身的瞬间提起了地上半截银枪,转过枪头一尾扫倒了闪过的黑影。黑影尚未躺倒,马明已一跃而起,全身压在黑影身上,又转过枪头,枪尖抵向那人颈脉。

“你谁个!?”

“莫动手!自家人嘛!”那人半抬起手又不敢动,只是喊着。

马明低下眼,月光下正看见那人胸前一只狼头纹身——那是自家人的标志,他便翻身躺倒让那人站起来。

那是个三十来岁的老实人,生着一双老茧手和一副庄稼汉面孔。

“马爷,”那人把马明拉起来,“这不是呆的地方,咱们得快起来嘛。”

“一千自家弟兄不能白死。”马明抬眼看着,“不知道玉角送没送到。”

“莫急,”那人拉着马明往外走,“山陵未易……玉角还没被打开。”

马明点点头,又抬起头问:“你谁家的?”

“张口的……我是回人。”那人抬腿越过一个头盖骨,“人唤我叫麦伊斯。”

两人正摸出峡谷,黑夜里亮起一声鞭响,一队短打装扮的官军骑着马杀了过来,看来是早已在峡谷外围等好的。一个官兵骑马打了先锋,抽出马刀斜过身劈向马明,马明头一侧躲过,返身举起十指相扣的双手,照着那人低下来的脑袋砸下去,那人一个倒栽葱着地,脊椎骨“叭”地发出脆响。

马明怒吼一声,落地瞬间右手抓住了马缰绳,牵住马,左手抽出马腹边挂着的弓箭,对着后来的两骑先锋就是两箭。一箭脆生生地射穿了朝前人的胸口——那人身子向后一仰。两眼翻到落了马;另一箭贯通朝后人的脖颈——那人在纷飞的血雾中侧歪着滚下马。

后来的三骑不敢冒进,一齐架起火枪,照着马明的方向开了火,马明掩身马腹下,一手拾起之前的先锋掉在地上的马刀,静待这五骑人的靠近。“砰”“砰”几声响中,铁砂铅子打进了马腹。马一下子跳起来,但又被马明拉住,它两边吃劲不起,一头倒下,粗大的马肠子稀里哗啦得摊到地上。

马蹄扣在冷硬的沙地上,声音不甚明朗,但还是渐渐迫近。马明嘴角歪歪,露出一丝残酷的微笑。他猛地站起身,右边跑近的马吃了惊,高高跃起,马明聚刀齐齐地砍下了马的两条前腿。中间的人惊慌之下抬枪便刺,没扎到马明,倒是扎到了右边马的后退。马明伸手抓住那人的枪,将那人从马上扯下来,挥手处马刀已“沙”地一声陷进他柔软的腰际。

“呜……”那人不知要说什么,金紫色的血如泉崩散。

靠左的那人想再给马明补上一枪,可麦伊斯快一步,抬起火药枪欺进跟前,一枪把他的头骨打得变了形,他飞离马鞍落地时,脑浆想泼出碗的豆腐脑般洒到地上。

马明回过身去抓住了唯一一个倒在地上还喘着气的人,刀架到那人脖子上,厉声问:“打哪来的!?”

“北边……”那人有些神志不清,也许是觉得方才一同前行的五人已然成为几具面目狰狞的尸体有些不可思议。

“北边!?”马明愣了一下,又把刀压紧了一分,“碰上人没有!?”

那人没有说话,单是指了指方才肚子被打爆的那匹马。

麦伊斯走到那匹马身边,从尚在喘气的马的脖子下拉出一个半大不小的布袋。他倒转布袋,几颗人头从布袋里掉落下来。

“完了!”马明心中像崩了城一般,手一抖切开了那人的喉咙。

那是之前他安排护送玉角的五个人,现在五颗头在这里一个不差。

马明捡起官兵掉在地上的水袋,喝了个够,接着便泄气一般地坐到地上。

麦伊斯在几个人、几匹马之间来回走动、检查着,过了一会,稍显冷静地说:“玉角不在……他们必定是在北边截到人之后,回去领赏的,恐怕当时玉角就丢了……山陵未易,玉角还没有丢。”

“没丢……没丢……”马明眼里都是恼怒的泪水。

“马爷……”麦伊斯吸了一口气,“你信不信袁爷卖了我们。”

“我不信,”马明把水袋递给麦伊斯,“但是莫有别人了……一千人死在这里,五个人死在北边,我们两个活在这,只有他!”

马明转动马刀,他伤痕密布的脸借着月光映在刀身上。

“马爷,我是庄稼人,种了二十年麦子,也养过羊,我还养过狼崽子……我喂羊吃草,喂狼吃肉,想把狼训练成看家狗,可后来我把狼崽子全打了。”麦伊斯蹲下身抓起一把沙土,用手细细地捻着。

“为什么?”马明看向他。

“虽然狼和狗价一样,可狼不仅吃肉,它还要吃羊,吃人,你能从它眼睛子里望出来它好血,不管你是不是在用肉养它。”麦伊斯饶有意味地看着马明,“你说袁爷是狼还是羊?”

马明艰难地咽了一口口水,眨眨眼说:“这个不好说嘛。”

“你打心里不相信袁爷是狼,是不是?”

马明没有回答。

“马爷!”麦伊斯突然警觉地看向马明身后,“火光!”

几乎是同一时间,马明看见了麦伊斯背后的火光——一百多骑官军执着火把向两人合围过来。

“今天搁这死了!”

马明扯下头巾,咬咬牙,浑身筋肉“噼啪”作响,马刀横在他身前。

“袁道匀,这辈子不杀你,下辈子也要杀你,你自己死了,你的债你子孙来偿……”马明这样想着,又回过头对麦伊斯说,“张口的庄稼汉子,这里没你的事了,他们要的是我,你会谷里躲下,等人都走了在出来,咱们不能死绝,要留个人传下口唤。”

麦伊斯仍蹲在地上,漫天错乱的火光中,马明眼里透出前所未有的杀气与强弩之末的兴奋。

一道银色的影子闪过,一只胡狼从沙丘上向下奔跑。

触电般地疼痛中,周文乔醒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