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年前。

那是九岁的蒋嫣,她背着差不多和自己身体一样大的书包,扒在商店外面,看着商店货架上红红绿绿的糖果,那些糖果像是童话里的小精灵一样,带着甜甜的气味,安安静静地等人她来把它们带走。

你们等一等啊,蒋嫣小小的心里想着,你们等一等啊。

你们等一等啊,我会来把你带走的,你们可以到我的桌上陪我玩。

你们也可以和我一起睡觉,对不对?

你们等一等啊。

她推开商店水痕漫布的玻璃门,看着商店里满柜台的小精灵,忘记合上自己张大的嘴巴,她甚至觉得那些糖果在跳动,就像真正的小精灵一样。

你快来啊,她似乎听见这样的喊声,我们在等着你呐!

快来啊快来啊!

她伸出双手,径直走向货架,小精灵们在上面跳动着。

快来啊快来啊!

她的嘴巴张得很大,眼睛也睁得老大,她看着自己一点一点靠近货架,小精灵就睡在货架上,它们叠在一起,好像在欢迎她。她想起妈妈讲给她的故事:货架上的糖果其实都是一些带着美梦地小精灵,如果吃一颗的话,晚上可以做一个美梦地。

快来啊快来啊!

她伸出手触摸糖罐,那些小精灵们一动不动,顽皮地看着她。

快来啊快来啊!

她把手伸进最下面的糖罐,那个糖罐的位置差不多和她的头一样高,她踮起脚,使劲仰起头让目光落入到糖罐里,再张大自己小小的手掌,抓出一把小精灵。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五个六个……不能再多了我带不走那么多了我下次再来吧,她想着,看看店铺的门口,你们会帮我出去对不对?

老板娘舍不得开电风扇,闪着扇子,正向着她的方向望去,毕竟不是人们买东西的时间,店铺里就只有蒋嫣一个顾客。

等我走过去的时候,老板娘就会睡着了对吧,她想,然后我们就可以一起玩了。

她两手并用,捧着一大把小精灵走向门口,一只小精灵调皮地掉到地上,她便蹲在地上,想把它拾起来,但总归没有办法,只好在老板娘的目光下失望地放弃了。

老板娘会睡着的,你带着我们回家吧!

她疾步走着,要推开门。

“诶!?你怎么不付钱啊!”老板娘大叫。

糟了被发现啦,快带我们跑啊,跑啊。

老板娘赶忙跑出柜台,在店门外逮住了她。

“小偷啊!小偷啊!”老板娘大喊。

人群围观过来,老板娘抓住她的胳膊,不让她逃走,小精灵落了一地。

“小偷!”老板娘恶狠狠地说,“你这个小偷!”

她挣扎着,奋力地挣扎,在人群的议论声中挣扎,几乎两脚悬空地挣扎。但老板娘壮实的手臂让她无法挣脱。

“让我走啊。”她的声音小得像蚊子哼哼。

那些小精灵也在为她求情,是不是?

你让她走吧,让她和我们一起玩吧。

小孩子怎么不去上学啊,在偷东西啊。

家长怎么教的啊。

说不定家长就在附近呐。

唉。

“就是个小孩子嘛,你用得着这样吗?”有人说。

“管她是什么?她在我这偷东西了!小偷啊!”老板娘的嗓音尖利而刺耳,有种说不清的难听。

她紧闭着双眼,大叫:“让我走啊!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

“这是谁家孩子啊……”又有人说,“孩子你别哭啊,你知道你爸爸妈妈单位的电话吗?”

“小偷!”

这么小小年纪就会偷东西啦!

小偷!

“我不是小偷!”她大叫着,嗓音异常尖锐,似乎连她自己都没听过如此尖锐地叫喊,抑或是求饶。

算了吧,不过是几颗糖啊。

偷我东西就这么算了啊,你说,你爸爸妈妈是谁,我要找他们去,你老师是谁!

“我不知道!我不是小偷!我不是小偷啊——”她哭喊着,不知道自己流下了多少泪水,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围观。

议论声越来越大,人们的呼吸像是千斤的重锤压向她。

我要自杀……我要自杀……她的脑子飞快运转着,我不是小偷啊。

她踢着胖老板娘的腿,老板娘仍拽着她不放,质问她她的父母是谁?

“别抓着她了,糖多少钱?”突然有个声音说。

人们的议论声小了,让这个突然杀出的声音显得特别嘹亮。

“这不是钱的问题你知道吗,这孩子再不管教……我不是为了那两钱。”

“十块钱,可以吗?”

“我不是为了那两个钱……”

“收下吧,别难为小孩子了,您说的对,是要管教。”

老板娘不出声了,松开了抓着她的手。

没事了没事了,走吧,没啥好看的了。

走吧走吧……家人来了。

她紧闭双眼,用那双已经不剩一小精灵的手揉着眼睛。

“呐,把糖拿好……”还是那个嘹亮的声音,同时有一只手将她揉眼睛的手放下,另有一只手把刚才掉落在地上的糖果拾起来放到她的上,有的小精灵到了她手上,没站稳又掉落下去,那只大手依然耐心地将糖捡起来,她的手放不下,那只手便把糖都放进她的书包里。

“你住在哪里啊?”

“东平区……十六号……三楼……”她慢慢地说。

“哇……那你爸爸或者妈妈一定很厉害啊,不过不是很远……行,哥哥送你回家。”

她被抱起来,尽管不是很舒服,但她还是抱住了一个温暖的脖子。

一路上,她不怎么说话,尽管那个声音一直在问她些什么,但她都听不进去。

那些小精灵呆在她的书包里,不出一点声音。

她被抱到他家楼下,又被抱上楼,一直抱到她家门口。

“你有钥匙吗?”那个声音问。

“没有。”她低头说,心里想着书包里那些红红绿绿的寂寞的小精灵。

“诶?你为什么不上学呢?”

“我想妈妈,我想回家……”

“哦……”那个声音若有所思。

楼道里弥漫着纸钱被焚烧成灰烬的味道,她家的门边放着一个熄灭的火盆。

与他们两人仅隔着一道门的她的家,陷在一片神秘的黑暗中,妈妈的遗像静悄悄地被挂在墙上。妈妈始终是那么漂亮,很安静,家里的一切都在安详地睡觉,因为下午的阳光找不到她的家中。

“我妈妈说,糖果都是小精灵,它们会帮我的……”她想起一句话,小声说。

“你说什么?”那个声音没有听明白她的意思。

“我说……”她以为她说的话没有被听见,“我不是小偷。”

“呵,”那个声音笑了,有一只手在抚摸她的头,“你知道吗,小精灵,是一群会恶作剧的家伙,它们不会帮你的……下次……如果还有下次的话,你要靠你自己。”

下午三点半柔和了的阳光斜照进楼道,也照在两人的脸上。

后来那个人好像就走了,再后来的事她也不记得了。

十七年后的晚上,割腕之后被救醒的她醒来,发现自己正躺在医院病房里。

不久之后,两个中年男人从病房外走进来。

这两个似乎已经在病房外等待多时了,都戴着眼镜,眼睛里透露出批判审视的目光。

“蒋嫣啊,你醒啦……”一个人竭力使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慈祥。

“蒋嫣,是时候啦,该说出来了。”另一个人迫不及待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