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戴春玟拼接的那张绝无仅有的结婚照被一幅巨大的婚纱照取代了,尽管他们的脸上已经皱纹遍布,但是,从皱褶里荡漾的出笑意是那么会心与甜美。相片里的孙玉华无疑是幸福的,戴春玟更是幸福的,这幸福来得太迟,很快又要离开,却够她用一生去享用。那只重回故乡的老龟已冬眠了,此时就放在桌上,睡得正香,它陪伴了孙玉华近三十年,戴春玟之所以将它请出来,就是想让它陪孙玉华走完人生的最后一程。晚上,张文韬来探望孙玉华,看到他活不过今天的样子就主动留了下来。他不知道母亲与孙叔叔为什么会闪电般的结婚,但是,从他们恩爱有加的行为中,他仍然可以猜测出他们若干年前曾发生过许多动人的故事。

当木桌上的那只马蹄表敲响十二下的时候,孙玉华再次慢慢地睁开了红肿的双眼,戴春玟连忙凑向前去,问他是不是想说什么?孙玉华的嘴角颤了颤,呼吸短促起来。这是回光返照,戴春玟记得,当年他的父亲就是在出现这些征兆之后撒手而去的。

“玉华啊,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吗?”戴春玟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悲痛,泪水哗啦啦地掉下来。

孙玉华命若游丝,嘴巴大张,依然毫无反应。

戴春玟紧紧地握着孙玉华的手,声音嘶哑地说:“玉华啊,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事吗?那么你就告诉我,我帮你去做。你不舍得离开我是吗?是的,我知道你不舍得,你不舍得啊!我们的好日子才刚刚开头,怎么能舍得啊!可是啊玉华,你这样太痛苦了,我的心都碎了,碎了啊!我知道我已经留不住你,谁也留不住你,留不住我就送你走,让你平平安安地走,无牵无挂地走。玉华啊,你送终的衣服我都给你准备好了,是我瞒着你偷偷给你缝的,你知道吗?我缝一针就哭一回啊!你生在冬天,走也在冬天,我怕你路上冷,给你的棉袄棉裤里多装了些棉花。我看出来了,你不让我哭是吗?玉华啊,没人的时候,你总是叫我玫儿,你知道吗?你的一声玫儿叫我心里好美啊,比吃了蜜还甜啊!好的,你的玫儿不哭了,你不愿意看到我哭,我说不哭就不哭了。玉华啊,你就放心地走吧,按照咱这里的风俗,我也给你扎好了报丧的白灯笼,那灯笼好看呐,是我用院里的玫瑰枝扎的,我还在上面画了几朵玫瑰,这灯笼也亮啊,你走的路上一定能看到我,能看到我啊!你放心吧,我一定好好活着,好好活着,活够了就去找你,你一定要等我啊!”

孙玉华似乎什么也没听到,眼睛却瞪得更大了,在幽暗的灯光下,就像两只干涩的紫葡萄。

“妈,孙叔叔不想走,一定还有心事。”此时的张文韬也已是泪光闪烁,走到土坑前,对戴春玟说。

“玉华啊,你在想着你给李书记的信是吗?我已经寄走了啊,说不定他今天已经收到了。”戴春玟继续说道。

孙玉华的眼睛没有闭上,呼吸却是进一口出两口了,脸上也渐渐失去了血色。

“文韬,快过来叫一声爸爸吧,他是你亲生爸爸啊!我明白了,他一直闭不上眼睛,就是在等着你叫他一声爸爸啊!”蓦地,戴春玟一把拉过了张文韬,大声哭喊道。

张文韬听罢,愣着不动,就像钉子钉在了地上一样,震惊,不解,羞耻,抵触……一齐向他袭来。

孙玉华和戴春玟从水城回到神贵乡,她就将隐藏了三十年的秘密告诉了孙玉华,张文韬是你的亲生儿子。孙玉华很吃惊,也不敢相信,戴春玟又告诉他,她的傻子丈夫张富财根本就不会那事,没有错,并准备将实情也告诉张文韬,让他当面认父。但是,孙玉华拒绝了,这一是因为张富贵的爷爷奶奶还都健在,张家几代单传,他是张家唯一的男性后代,视张文韬为命根,靠他传宗接代,绝不能接受这个现实,此事一出,必将引起风波,甚至影响老人们的寿命;二是因为张文韬也不能接受自己是私生子这个身份,真相大白后,势必给他带来心理上的阴影,严重影响他正常的生活。在孙玉华的劝说下,戴春玟也觉得孙玉华的话有道理,不管认与不认,张文韬都是他的儿子,就改变了主意。但是现在,戴春玟意识到,孙玉华在弥留之际,已经失去自我控制能力,听儿子叫一声爸爸成了他最后的心愿。

戴春玟将张文韬推到孙玉华跟前,动情地说:“文韬啊,你爸爸他不让我告诉你,他是怕你一时接受不了,影响你的以后,他是好心啊,可他在内心里却在挂念着你这个儿子啊。你也长大了,也走南闯北地见过世面了,我相信你会理解我们当年的心情,也一定能处理好这个事。他是我的骄傲,也是你的骄傲啊!我不忍心看他这样煎熬下去,更不能让他死不瞑目啊,好孩子,叫一声爸爸吧,让你爸爸安心地上路吧。”

听完母亲的一席话,张文韬顿时泪如泉涌,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哭喊道:“爸爸——”

终于,浑浊的泪水自孙玉华的眼眶里慢慢地滚落下来,淌在绣着两只鸳鸯的花枕上,渐渐地,他的眼睛合上了。这个时候,有一下轻微的响声自戴春玟的背后传来,她一愣,回头看到,木桌上的乌龟动了动,然后就重归宁静。

戴春玟的眼泪默默地流淌着,她强忍悲痛,与张文韬一起为孙玉华擦净了全身,换上崭新的寿衣,又点燃了白灯笼的灯芯,一步一颤地走到院门外,将灯笼挂在了门楼上。

这时的大雪已经停了,月亮爬过龟山,露出一张神秘的脸,星光灿烂,照耀着银装素裹的神贵乡。远山近岭,目光所及之处都是白皑皑一片,肃穆而安祥。报丧灯笼的灯芯不停地跳跃着,映照得笼面上的玫瑰花鲜艳欲滴,犹如在温暖的春天随风摇曳。

戴春玟久久地站在门口,灯光倾洒在她花白的头顶。她手扶门框,极目向龟山上望去,神龟庙以及庙里的神龟似乎清晰可见。她突然觉得,家中那只传了几代人的老龟也是一只神龟,记载着一件件感人至深的传奇故事,它像神龟庙里的神龟一样改变了许多人的命运,她决定将这只神龟传给儿子,这是孙玉华留下的最宝贵的遗产。

不多会儿,张文韬抱着一摞纸钱出来了,眼含热泪,蹲在地上点燃了纸钱。经过这个柔肠寸断的夜晚,他突然觉得自己真正长大了。戴春玟也俯下身来,与张文韬一起烧着纸钱。趁张文韬不备,她从怀中掏出了孙玉华写给李康君的信,扔进了火堆中。信封马上被引燃了,跳跃着桔黄色的火苗,很快就化成了灰烬。

“玉华啊,那天你看着我出了门,我并没有去邮局,而是在街上转了一圈儿就回来了,你写给李书记的信我没有寄走,偷偷藏起来了,这是我做的唯一一件违背你心愿的事。玉华啊,你知道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也知道你不会原谅我,等到我找你的时候,我再当面向你赔罪吧!”戴春玟一边烧着纸钱,一边泪眼蒙眬地在心里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