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支洁白如玉的柔荑扶起我:“这位姑娘,你们百乐门的节目不错啊。”客人客气,我可不能蹬鼻子上脸,我继续保持谦卑:“多谢小姐喜欢。”她道:“你抬起头。”我只得听话地抬起头,一个羞花闭月般的美人儿出现在我面前,乌发如绣,美眸善睐,一身淡淡的绿色深衣,织满了枝蔓缠连的青色柳叶。那织工极轻巧,在薄纱上毫不显得沉重累赘。这个人我认识,她最近常来我们这里看表演,听说是“春山画堂”的教舞娘子,名叫柳殊儿。七八年前就已经是名动长安城的舞伎了,如今二十五六的年纪,早早退居二线。那春山画堂也并不是什么画画的地方,是一个歌舞坊。

见我看着她发呆,她的眼睛也探究般地从我的眉梢一直打量到了下巴。

看了一会儿,她微一抿嘴:“你们这位璇玉姑娘的舞姿,恐怕我们春山画堂的舞伎都难以匹敌呢。”我肃然不动,心想这怎么比?璇玉姐姐表演的属于杂技,是在绳上跳舞,绳子在空中飘荡,可能会比站在地上起舞之人多出一份仙逸之姿吧。

她问:“你叫什么名字?”我重新低下头:“黄瓜。”那柳殊儿掩口,嫣然而笑:“哦。”我问:“小姐不生气的话,我可以退下了吗?”她点头:“嗯。”我连忙退下,能够趁别人心情好的时候全身而退,我今天还算幸运。

耳边,小吱的歌声渐渐接近尾声:“……听坠危之落叶,既萍浮而无涯。渺远思而挥弦,轻流云而断流。长殇之举,叶转飘零。殆将惑疑,苍茫微堕!……

表演结束,小吱一个清幽的颤音慢慢收尾,璇玉姐姐一个跟斗从绳上飘下来,白色的裙子如同花瓣一般层层而开,缓缓落定在朱漆地面上,光滑的地面映出她盈盈如水的身姿。掌声如期响起,他们分别行礼,感谢大家的欣赏。

柳殊儿在案角上放下一角银饼,施然站起,袅袅娜娜地走出表演大厅,出门去了。

我在客人的身后收拾完他们用过的盘盏,放入装满清水的木桶中,拿着丝瓜筋刷洗着。赵破奴来到我的身边:“你每天就做这些事情?”我问:“那你要我做什么?”他很专注地思考了一会儿:“还是这样好,等过一阵我立了功,有了爵位,你就不用受苦了。”

自说自话的,我们不过认识半个来月,且不说他能不能立功有爵位,就算有,我会跟他么?

他跟他同在一个营里,我问:“你们将军……他……训练严格么?”赵破奴道:“那是自然的,霍将军常说,挨不起饿,受不得寒,走不得路,就别指望能打胜仗。”我道:“他自己也常常挨饿,受寒,走路?”赵破奴看我将碗碟垒起来:“他爱玩,打起猎来什么都忘了。我们跟着有时候也累得慌。”是啊,谁跟着他不会累得慌呢?油腻的丝瓜筋在水中浮起一层油膜,照出我的样子随着水流而弯曲变形。

我不让赵破奴多呆:“你看,你这样来找我,我很容易引来麻烦的。以后少来罢。”他不说话,闷着头半日问道:“黄姑娘,你真的叫黄瓜?”我停住手,想了想才道:“不错。”他的目光一沉,听出我不愿对他以实相告,过了一会儿,自我解嘲般地笑了:“我也知道我配不上你,那天在城门口我就看出你不是寻常家的姑娘。不过,如果将来,若我赵破奴有机会,你要快些告诉我。”他这番话,既表明了自己态度,又没有紧逼我的意思。我没想到他这等磊落,倒有些过意不去,本想告诉他自己的名字,又怕传到霍去病的耳朵里,停在当地,迟疑了半日,终究什么也没说,将一个黑色的漆碗埋入水中,闷闷道:“知道了。”

他停顿了一忽儿又道:“我方才说的,等我有功有爵便不让你受苦的话,依旧作数。”我笑了笑:“赵大哥,谢了。”

为了避免给我带来不必要的麻烦,赵破奴少坐了一会儿就告辞出去了。我将他送到路口,独自一个人从后门回来。

后门是一个大湖,名叫百子池。我走过百子池,回到了屋里。因小吱他们和我好,班主破例让我与璇玉姐姐同住一个屋子。刚在漆**坐下,璇玉姐姐便端着一个盒子走了进来,小吱也跟了进来:“弯弯,看!”

白苓斋的蜜饯!我高兴得跳了起来,这真是太好了。汉代蔗糖提炼工艺尚未发明,蜜饯的口味很难达到理想的效果。我在这里很少吃到像样的甜食。这白苓斋的甜食普通人很少有机会可以享用到。

其实,我完全可以自己去偷一点钱,买点房子,过上安静的日子,可是,我舍不得从此失去小吱他们对我的关心,我宁愿在这里干粗活,洗碗碟,晚上和他们在一起。

“多吃点,今天赏的多,我们挑的全是你喜欢的。赶明儿班主未必这么大度。”璇玉姐姐笑着,小吱也在笑。

小小的屋子里,暖黄色的烛火摇动着快乐的韵律,窗外是暮春温暖的柔风,楼下,还有乐师在练习竹笛,那轻快灵动的声音传来,让这个夜晚春花秋月,美不胜收。

大隐隐于朝,我做不到;小隐隐于山,我会再也不知道霍将军的消息,那么,我就中隐隐于市了。我觉得,从前身为工具的我,的确很能适应环境,做杀手如此,做骑兵如此,就是做长安十八里坊中的平民女子亦如此。我不会对这个朝代产生任何影响,包括他的命运。我会按照自己目前的身份,象象样样做好市井女子的每一件事情,做这个朝代无声的旁观者。

晏小姐,你看,我是不是很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