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益的脸色不好看也是难免的,这时候姒纵要见白起,本来就超出了他的预料之外,难道,在最后关头,姒纵改变主意了?毕竟是自己的儿子,他一个外人,做得再多,也只是一个外人……

白起淡淡地扫了眼脸色不大好看的伯益,然后不动声色地收回了目光,缓缓垂敛的双眸深邃而幽静,在这暮色中,宛如敦厚的深潭,微微透彻寒意,但却平静无波:“前面带路吧。”

伯益比以往要更耐得住性子了,点了点头,收敛了自己表露在面上的所有情绪,面对白起这样的人,即便只是只言片语,也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大战一般让人精疲力尽,不得不处处小心谨慎,尤其是在这样重要的关头,伯益就算再年轻气盛,也不想因为自己的一时冲动酿成大祸

如今白起出现在这里,虽然他并没有带来大队的人马,但伯益仍是不敢对他放松丝毫警惕:“白起大人……”

白起的脚下一顿,眸光微敛,不浓不淡的威严与漠然落在伯益的脸上,他还未开口,伯益的脸部便一僵,随即懊恼于自己对白起本能地忌惮,以至于太过小心了,总是落于下风:“白起大人,请您理解,这里是首领庭,您和您的部下最好还是暂且将武器交给我们保管,这也是姒纵大人的意思。”

这也是姒纵大人的意思……

“你说得很有道理。”没有预料中的不悦,白起深邃的眼瞳看不到底,嘴角却很合时宜地微微向上翘起了一道浅淡的弧度,他看起来十分通情达理,但那如罂粟一般蛊惑又莫测湛蓝眼底,却毫无笑意,只是冷淡地命令道:“涟。”

“是,白起大人。”涟等人的脸色微沉,但既然是白起大人的命令,他们也只好将这种不满咽下,随即纷纷卸下了自己的佩刀,立即有人上前接过了他们的武器。

“白起大人,请您也卸下您的武器。”这回开口的并不是伯益,而是这里的侍从。

“大胆!”一向性子不如他哥哥沉稳的湛终于忍不住了,低喝出声!

一个小小的侍从,也敢用这样的口气与白起大人说话,就凭他们也敢命令白起大人卸下武器?

“湛,这里是父亲大人养病的地方。”白起的态度却始终优雅从容,丝毫没有被激怒的迹象,他将自己腰间的佩刀也解了下来,交给那名侍从,甚至还温和地宽慰了一句:“很抱歉,我的人虽然冲动了一些,但你这尽忠父亲大人的心思想必他们也能理解。”

湛还想再说些什么,可白起大人已经不冷不热地扫了他一记眼光,湛心下一凛,只好气氛地闭上了嘴,退了回来。

这些首领庭里的刀兵和侍从,各个看起来皆是忠诚于首领姒纵的人,但在这里,他们一言一行却都听凭伯益吩咐,分明丝毫没有将白起大人放在眼里

或者该说……若不是姒纵的意思,他们还绝对不敢用这样的口吻与白起大人说话!

一直安静地待在湛身边的孟青夏始终没有说话,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她的目光落在白起那冷峻却又带着凉薄冷笑的俊容之上,白起是可怕的,在他幽深的目光下,一切好像都仍是本来的样子,可一切,又好像尽数都在他的掌控之中一般,孟青夏从来没有在白起的眼中见识过任何一种慌张或是对局面失去掌控的神色,他太强大了,以至于就算身处别人的地盘上,他往往会反客为主,所有事物的节奏好像仍受他支配一般,如同一只狮子来到了别人专门为他准备的陷阱里,可这只优雅而又强大的雄狮的反应是那样从容不迫,那样威严不减,反倒让布下陷阱的人,率先开始惊慌起来,这是弱者对强者本能的畏惧,白起的强大和霸道,并不出于言行,而是融入骨髓里的尊贵和倨傲。

孟青夏从来猜不透,白起此行,到底是做足了准备的,还是丝毫未做准备?

她应该是相信白起的,可心里还是不由自主地有些为白起担心,似乎是捕捉到了孟青夏飘忽不定的目光,白起冰冷而又莫测的蓝眸隐约有一瞬地柔和下来,他看了孟青夏一眼,虽什么也没说,可莫名的,孟青夏的整颗揪着的心,却因为白起的这一眼,而安定了下来……

……

白起来到姒纵休息的地方,整个王帐里皆充斥着浓郁的药味,并不大好闻,由于夜幕的降下,帐子里的光线显得有些昏暗,里面侍候的人早已退了出去,这大概也是姒纵的命令,白起进来的时候,姒纵仍侧卧在床榻之上,帐子里点了炉子熏了些香目来冲淡这里浓郁的药味,但这味道有些太过浓烈,以至于白起刚刚进入这里时,甚至还为此皱了皱眉,任谁在这样浓烈的熏烟里待着太久,都不会好受。

但姒纵似乎已经很是习惯于这样浓烈的熏味了,这香木应该是巫医为他准备的,确有些提神醒脑的功效,只是用量太重,已经让人感到不适,姒纵在这里面待久了,也未必是好事,看来他已病入膏肓的说法,并不假……

白起的目光已然从那吐着烟的香炉上收回,然后不露声色地上前几步,并没有下跪,只是微微俯身:“儿臣见过父亲大人。”

床榻上背对着白起的身影消瘦得几乎都只剩下骨架了,就连白起进来了也浑然未曾惊动他,若不是此次白起开口了,姒纵怕是还未必能够意识到白起已经来了,这可不像是雄才伟略又处处警惕的统治者姒纵,听到白起的声音,姒纵在低低地咕哝了一声,身子微动,因为眼窝凹陷而显得十分凸出的眼球才稍稍地动了动,那薄薄的眼皮微微向上撑起,才隐约透出了些眼珠的光芒来

“哦,你来了……”苍老的声音,没有什么力气,昔日雄鹰一般的伟大人物,到头来,仍是和任何一个老去的人一般,瘦得像一具毫无生气的干尸,病魔的到来如排山倒海,让人措手不及,轻而易举地便摧毁了一个英雄,而巫医,通常只起了微弱的作用,在强大的自然和命运面前,人力显得太过卑微和渺小。

帐子内的光线太过昏暗了,让人看不清白起的表情,此情此景,就连那微弱的光线都好像畏惧于这两代王者之间微妙的气氛,丝毫不敢爬上白起那深邃而又辨不出喜怒的面容。

姒纵微微动了动身子,似乎是想要坐起身来,但他显然没什么力气支持自己完成这个动作,微凉的气息袭来,是白起伸手在他后背一扶,将他自床榻上扶了起来,让他维持着背靠着身后毛皮堆起的靠背而坐着,虽然有白起的帮助,但姒纵光是完成这些动作,就已经累得好像要去了半条命,剧烈地咳嗽了起来,喉咙里,好像也卡了一口痰。

白起微微皱眉,亲自拿起了放在床头一侧的巾布抵于姒纵口边,姒纵咳了一阵,好不容易将那口痰咳了下来,白起方才收手,将那已经脏了的巾布丢入了燃烧的火盆中,烧为了灰烬。

做完了这些,白起方才收手,站起身来,与姒纵保持了一个不远不近的距离,礼貌而又恭敬,却显得十分疏远,姒纵的感觉似乎也稍好了些,缓了一口气,抬起眼皮,看向自己的这个儿子:“三苗族的事,一切进展得都还顺利?”

白起星眸一敛,然后淡淡挑唇:“承蒙父亲大人的信任,三苗人已经构不成对我们的威胁,当务之急,您需得保重身体,联盟体日渐成熟,还需要您多费心。”

姒纵虽见年迈和病弱,但那双混浊的鹰眸仍可见一丝一毫昔日的锐利和清醒,他似乎想从白起的身上探究出些什么来,但白起的神色显得十分平静,说这些话时也显得十分自然,半点差错也看不出来,姒纵忽然笑了,这么多年来,想必他也是第一次在自己这个野心勃勃的儿子面前露出这样意味着失败者一样无奈的笑:“你也不必和我说这些违心的话了,如今我也老了,时日无多,看到你如今已经完全超出我掌控的本事和性子,让我就是在病榻上,也倍感不安,不止一次夜发噩梦,梦到你母亲临死前对我的诅咒

!”

那个蓝眼睛的女人……她要他终有一日,也尝一尝被自己的子嗣亲手杀死的滋味,那被世人唾弃和屠杀的种族将卷土重来,站在权力的巅峰!而白起这双让他发噩梦的蓝眼睛此刻正静静地看着他,好像含着几分嘲弄与清冽,在姒纵看来,就跟活生生的噩梦没什么两样!

白起微微挑唇,他的声音才徐徐地响起,宛如慨叹,又依旧带着点凉薄笑意:“父亲大人多虑了,这一回微生也同我一起回来了,巫医无能,让微生来为您看看,或许事情会有转机,母亲和母亲的族人已死,白起永远是您的子嗣,怎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

不会做出大逆不道的事?

姒纵冷笑了一声:“当年你可是亲手杀死了你母亲……冷酷无情这一点,你最像我。”

白起的城府之深,让姒纵感到不安,这个孩子,从前可以亲手杀死了他的母亲,今日也可以亲手杀死他的父亲,姒纵已经不止一次想要白起的性命,哪怕他真的无辜,姒纵宁可错杀了他,也不会允许那样的诅咒成为现实。

白起的眼神一冷,随即恭顺地垂下了眼帘,那英俊无暇的脸上却是渐渐泛起一抹越发无可挑剔的温润淡笑来,俊挺的鼻梁下方,那道性感却凉薄的唇也缓缓地随之向上勾起了一道残酷的弧度:“当务之急,父亲大人还是应该好好养病,多思多虑,不利于您的身体。”

“自从你在禹康站稳了脚跟,我就料到了会有今天。”姒纵的语气冰冷,他根本就不相信,白起这样野心勃勃的人,隐忍至今,即便他已经事先让人查探过了,白起此行,的确只带了二十来个近身侍从,可以白起的心机和谋略,姒纵仍是无法对他放松警惕,只是如今,他已经越发力不从心了,当年白起还一无所有,他也还没衰老的时候,尚不能置他白起于死地,更何况如今已经事事遂了他的心愿,势力日益膨胀的现在?

白起缓缓淡笑,矗立在明暗交替的火光之中,那双深邃莫测的眼睛犹如一汪危险的深潭,隐匿着神秘的危险漩涡,那敦厚的嗓音低沉而又悦耳:“父亲大人尽管放心,儿臣在您的注视之下,愿向天神起誓,永远不会做出大逆不道之事,这么多年了,想必您也了解,若是儿臣愿意,也许您……也不会安然无恙至今……”

白起俊美的面容之上噙着深沉的笑意,蛊惑人心,那双眼睛,如寒星般,慑人心魄,他是这样的傲慢,这样的目中无人,姒纵的面色一沉,他好像瞬间变得不认识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一般,混浊的眼中带着一丝震怒与惊愕,这话,如此的放肆,如此地,不将他放在眼里

姒纵的目光一沉,良久,然后眉头倏然展开,冷笑了一声:“这的确像是你能说出来的话,你这么说,反倒让我不得不安心了。”

那言下之意,可是白起若想反,早就反了,也不会容他活到今天?!养头白眼狼大概也不止于如此!他比白眼狼还要危险!

“还是让微生进来为您看看吧。”白起只当听不懂,一言一行,并不刻意地向姒纵示好,却也并不怎么像希望他立即就死去的模样,让人根本猜不透他的心思。

“算了,明天再让他过来吧。”姒纵似乎也有些累了,摆了摆手,口吻也缓和了下来,谁也没有再提刚才的事:“我已经听说了,你打着接受嘉奖的名目来到这里,你做得很好,还是你考虑得周到,但既然话已出口,为了不让别人怀疑我这把老骨头连个春天也撑不过去,况且你这回回来,也的确为部落联盟立了大功,理应接受嘉奖,我这两日精神也好了些,到时候也能勉强到外面坐上一会。”

“这种事就交给伯益去做吧,伯益是父亲大人您亲自培养出来的年轻人,应当能将这点小事做好。”白起回应得云淡风轻,父子俩的气氛好像也突然变得和缓了些,仿佛刚才的事什么也没发生一般。

“也好,这阵子,就由你来侍奉汤药吧。”姒纵点了点头,然后面露了困乏之意:“我也累了,你退下吧。”

“是。”白起的礼数周到,在姒纵的注目之下,他一丝不苟地行了个礼,谦逊而又恭顺,后退了几步,方才转身离开了大帐。

姒纵也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神色莫测,明暗难辨,许久之后,这帐子里,才又传来了阵阵的咳嗽声。

……

白起离开姒纵的大帐之后,率先去看了孟青夏,他们休息的地方,把守了不少陌生的面孔,这些面孔,自然不是白起带来的人,孟青夏那孩子一向敏感,就像只随时炸毛的小兽一般,虽然有湛他们在,但时时刻刻处于这些人的盯防之下,想必她也不会放下警惕,安心睡她的觉。

果然,白起回来的时候,孟青夏正清醒着,她见了白起,先是一喜,然后小脸又一沉,嘴唇动了动,最后又没声没息地合上了,白起默不作声地观察着这一切,孟青夏每一寸的表情变化,几乎都没能逃过他的眼睛

她不说话,他便也没理她,脱了外袍又让湛端了盆水进来,稍作清洗,便坐到了床榻上,孟青夏全程都跟在他身后像柱子一样杵着,直到湛他们都退下了,她才自发地爬上了床榻,坐到了白起身旁,拽了拽他的袖子,像是知道她要问什么,白起一笑,反握住了她那只不安分的手,漫不经心道:“父亲大人虽然状况不佳,但也不是随时就会殒命的事,明日我会请微生过去,为他诊断诊断。”

孟青夏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诧异,那表情几乎全写在了脸上:“你不希望他……他死吗?”

姒纵一死,白起多年的隐忍和部署,不就可以成为现实,有所收获了吗?

白起似有若无地勾起了嘴角,冷笑:“不希望他死的人不是我。”

“白起……”孟青夏一愣,那一瞬间,白起的神色冷淡,揶揄,嘲讽,但那轻嘲的意味,却好像是在嘲讽自己一般,可那危险的气息瞬间蔓延开来,好像可以让这回暖的夜里也随之降温,孟青夏微微往后躲了躲,无奈自己的那只手落入白起的掌心之中,无处可躲,反倒让她心虚地红起脸来。

她怕他?

白起的目光略带了侵略性,仿佛将孟青夏的心思看透了一般,他似笑非笑地嘴角微扬,那眼中的冷冽也仿佛是经过刻意收敛一般:“我希望不希望他死并不重要,这么多年了,我从未想过弑父篡位之事,这也是今日我向父亲所承诺的。”

孟青夏一怔,白起已经带着她身子一倾,向下一卧,他闭上了眼睛,没有再看她,只是那面容疲倦,没有了那双让人无处隐遁的凛冽蓝眸的压迫,那英俊的容颜,好像也显得温柔了许多,孟青夏的脑袋抵在白起的胸膛,虽然也闭上了眼睛,但显然并没能立即睡着,她满脑子几乎都是白起的声音……

不希望他死的人不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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