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起是打着前往伊洛首领庭接受嘉奖的名目出发的,加上有千里迢迢从首领庭来到这里的储士为证,没有人会联想到白起此去,事实上是因为姒纵病危了,他的情况并不太好,更没有人会将白起此行与夏后氏乃至整个部落联盟体积将发生一场剧变联系到一起。

这是孟青夏第二次来到伊洛,上一次来,没有给她留下什么好印象,白起此行带的人并不多,加上涟和湛等白起的心腹,不过二十来人,随行的还有微生和储士以及他们的部下,当然,他们并不算入白起的部下之中。

一路上,白起的表现都很平静,让人揣测不出丝毫端倪来,前往伊洛的行程虽然有些紧张,但白起也没有带人特意为了赶路而赶路,到了夜里,他们则在背风处生火歇息,照常以天为被,以地为榻,只是白起的反应虽然平静,可涟等人的态度却分明时时刻刻处于戒备之中,孟青夏就是再傻,也不会真的将此去当成接受嘉奖这样的好事来看了,可白起明显没有要与她多解释些什么的意思,孟青夏虽满腹疑问,也时常是欲言又止。

这几日,因为风尘仆仆地行途,孟青夏吃得并不多,她早该习惯了这样的风尘仆仆,只是这一回,明显要比任何时候都心事重重,她可没心情把这一趟当作游玩,敞开肚子吃喝。

前方的火堆烧得正旺,日子一天天地暖和起来,即使是入了夜,孟青夏也并不觉得寒冷了,兴许是因为在白起身边久了,耐力和警惕性都与日俱增,胆子也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大,虽然白起不在,将她一个人丢在火堆旁,她也没有什么好怕的,这时候就算把她一个人丢到大漠里,恐怕也不会立即就死去,此刻孟青夏正坐在火堆前,手中握着木棍,木棍贯穿着一只已经去了毛的兔子,正在火堆上焦烤着,除却啪嗒啪嗒时而冒出烧焦的火星子味道之外,渐渐地也冒出了些生肉烤熟的香味。

孟青夏不知正在出神地想些什么,连那兔子已经许久没翻身,一面的肉都已经烤黑了仍不自知,火光照耀在她白皙的面颊上,染上了一层红扑扑的光晕,她漆黑的瞳仁里倒映着这火焰,离得火堆那样近,真让人担心这不断往上蹿的火焰会不会突然将她的头发烧焦。

“也许你该试着为你的食物翻一个身,我闻到焦味了,小奴隶。”一声无可奈何的轻叹,浅淡得令人如沐春风的微笑,安静又容易让人心情一下子平静的清峻面貌,孟青夏愣了一愣,连忙回过神来,给烧焦的兔子翻了个身,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来到孟青夏身边的微生这才温柔一笑,像老熟人一般自孟青夏的身侧坐了下来,瀑布一般的银发倾洒而下,将一张隽秀深刻的面庞映衬得更加华贵出色

微生虽然看不见,但也想像得到孟青夏刚才想着什么事情想得出了神,以至于忘了给兔子翻身的模样:“上一回,你真的赶到了白起大人身边,让我对你刮目相看。”

孟青夏眨了眨眼睛,知道微生说的是上次栾崖岭之事,微生就像是春日里一缕温柔的微风,加上他充满光环的巫师身份,无论他说了什么,总是容易让人信服,即便孟青夏心中已经无数次提醒自己微生或许看起来并不如表面那么简单,可等到微生出现在了自己面前,露出了那样温和的微笑和朋友一般交谈的口吻,总会让人产生不大忍心疏远他让他失望的情绪来,这个家伙就像只会咬人的兔子,接近他的人,不知道自己会不会被他咬,可他看起来是那样无害和温顺,让人不止一次为了自己对他的恶意的揣测而产生愧疚之心,就仿佛是亵渎了他。()

孟青夏产生一种想要将微生也一起架在火上烤得冲动,或许他和那只兔子会惺惺相惜。

想到这,孟青夏也因为自己幼稚的想法而笑了,听到她轻轻的笑声,微生尽管闭着眼睛,可他那安详又宁静的面容,仍是透出了静静的温柔,如流水一般从容又恬淡:“看到你笑了,我便放心了。白起大人没有告诉你伊洛发生了什么事,不过是不希望你跟着无畏地操心罢了。”

孟青夏嘴角的笑容一滞:“那么,真的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

“不好?”微生嘴角的笑意忽然有些满含深意,但那莫测的模样也只是转瞬即逝,仿佛只是孟青夏的错觉:“姒纵大人病重,对于为人子嗣的白起大人而言,或许的确是件不好的事?”

姒纵病重?

孟青夏蓦然皱眉,若这是真的,那么白起又是以什么养的心情奔赴伊洛呢?一个无时无刻不想要置自己于死地的父亲病重了,白起没有公开这个事实,而是加以掩盖,那意味着一旦这个消息公之于众,对于夏后氏而言,恐怕会引发一场轰动的混乱与变革,若是事情进展得顺利,或许等姒纵一死,白起这么多年的隐忍和愿望便会成为现实,那么白起呢,他又是如何想的?他是不是,已经做好了什么部署……

也或许,姒纵病重的事情根本就是个幌子?就算他真的病重了,姒纵如此忌惮白起,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别人能想到的事,他自然也早该想到了,怪不得了……姒纵会突然这样急于想要白起的命,也许正是因为姒纵也一早就知道,自己时日无多?一个骄傲的统治者,绝对不会容许在人生的最后关头,败给一个野心勃勃对自己充满威胁的儿子……

孟青夏发觉她自己其实一点也不了解白起,她也无法确定,白起会不会真的做出什么弑父篡位的事来,可至少目前在她看来的白起,甚至是所有子民眼中的白起,他虽冷酷无情,霸道强硬,但他同时也是一个可以为了政事和部落的安危不眠不休事事亲力亲为的统治者,他的部下和子民,通常自发地将他当作一个无所不能的天神一样崇拜着,无论发生什么事,只要有他在,人们就会如同吃了一剂定心丸一般,孟青夏不得不承认,白起是天生的王者,或许在他的统治之下,这段历史,会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

可若白起真的会做出弑父篡位的事,以白起如今日益膨胀的势力和扩张的权力而言,早该动手了……

果然,前方等待他们的,根本不是什么接受嘉奖的好事,或许,这根本就是一场即将来临的暴风雨罢了。

似乎是知道孟青夏在想些什么,微生笑了:“你不必担心,白起大人既然把你带在身边,足以证明,跟在他身边,反而才是最安全的地方。”

孟青夏沉默了,微生所说的,她又怎么会不知道呢,不管在不久的未来即将要发生些什么,白起在的地方,当然才是最安全的地方,他一定会做好万全的准备的,只是这回他将她带在了身边,那是否意味着,倘若事出有变,事态没有按照他的预想走,即便是他的封地之内,也有可能发生他所无暇顾及到的危险的事?

孟青夏还想再说些什么,微生却已经颇为神秘地抬起食指抵于唇边,作了个“嘘”的手势,一大一小坐于火堆前,脑袋几乎挨到了一起了,就像在说什么悄悄话一般,姿势极为亲密,孟青夏还未反应过来,微生的嘴角就已扬起了一抹狡黠的微笑,不等孟青夏回味过来他这笑意里的狡猾,微生便已倏然收起了手,站起身来,撤离了孟青夏身边。

是错觉吗,从来一本正经的微生,突然间从兔子变成狐狸了!

“白起大人。”是微生仍旧温和而又带着微微笑意的声音。

孟青夏眨了眨眼睛,顿时回味过来微生方才笑容里的意思是什么了,她也倏地一下站起来转过身,带着那烤熟的兔子差点蹭到了白起身上,白起很自然地接过了孟青夏手中那穿着兔肉的木棍,那东西现在处于孟青夏手中,简直就和武器没什么两样

孟青夏的小脸一红,便被白起顺势带到了身边,微生与白起低语了几句关于明天抵达首领庭之后的事便离开了,白起这才重新将木棍折短了些,将兔肉递回孟青夏手中,状似漫不经心地问了句:“你和微生和熟?”

孟青夏斟酌了下,不久前白起才刚警告过她不要和微生走得太近,那家伙并不是好惹的,默了默,孟青夏从善如流:“也不是……很熟,吧。”

那一声“吧”,明显底气不足。

白起似有若无地冷哼了一声,没有再追究刚才那等无关紧要的小事:“吃吧,明天就到首领庭了。”

孟青夏取下自己的匕首分了一大块兔肉给白起,白起也没有拒绝,一夜无话,孟青夏也没有询问关于姒纵病危的事,也不知是不是受了白起这样平静而漠不关心的态度的影响,她现在的麻木,好像不仅仅是对血腥和野蛮的麻木,经历的危险多了,孟青夏就连对明天将发生的种种危险都有种心安理得的麻木感,也许是因为白起在吧,这种事就算天塌下来,也还轮不到她来操心?

……

清晨是伴随着漫天的红光到来的,初升的太阳火红得像一个巨大的圆球,柔和的光芒照耀了整个大地,静静流淌的河沱像一条披着红光的长蛇一直延伸到地平线的尽头。

孟青夏还未完全清醒,就已经被白起带上了马背,一行人便沿着那河沱继续向北前行,视野的远方,甚至已经能见到模糊的首领庭的轮廓,风中隐隐已经能嗅到了火烟味,孟青夏背靠着白起身上,逐渐和白起磨合出了默契,她即便是在马背上睡着了,也不必担心自己会掉下去,白起则一手握着缰绳,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天际一点一点地明亮了起来,金色的太阳光笼罩在那俊朗挺拔的伟岸身躯,硕大的火球悬在天际,初升的红光落在了他棱角分明的深邃面庞之上,就像在膜拜一尊刚刚苏醒的供奉在神庙里的俊美的塑像。

白起怀中仍旧有些昏昏欲睡的孟青夏忽然皱了皱眉,身子也跟着一动,眼睛是突然间睁开的,她扯了扯白起的袖子,小声道:“白起……”

孟青夏很敏感,她的敏感是属于一个弱者妄图在这强者环绕的世界生存下来必须具备的一项防卫技能,就像察觉到危机逼进时的小兽本能地抖动耳朵警惕起来一般,细细簌簌灌木被拨开的声音混杂在白起这一行人身下的马蹄声中并不怎么明显,此刻也正往山丘另一个方向鬼祟地远离

白起那双冰冷威严的星眸微微敛起,目光仍落在前方,只是凉薄地向上勾起的嘴角隐隐带了些冷淡的笑意,那低沉的嗓音却像是在安抚孟青夏一般,大手也抽空放在了孟青夏的头顶:“不用担心,前面就是首领庭了,那是父亲大人派来巡视状况的人。”

白起说得云淡风轻,但此刻他的神情莫测,眸如寒星,眼底毫无意思暖意。

那是姒纵想要确认白起是否真的只带了这二十来人前往首领庭的探子,虽然在病榻上卧着,但姒纵对他仍是一点也放心不下来,处处防备着他,也实在是可怜……

孟青夏还尚有些听不明白,但白起搭在她头顶的那只大手就好像瞬间捋顺了受惊的猫炸起的毛一般。

“白起大人。”涟也策马靠近了几步,低声向白起请示,白起只是淡淡地摇了摇头,命令所有人不必理会任何异动,全速前进。

“是。”涟神色一凛,便做了个手势,吩咐那些已经因为发现这异动而将短箭都搭上了手弓的部下们放下警惕。

……

到达首领庭时,来迎接白起等人的是伯益,自打上次商议联盟一事之后,白起和伯益也有数个月没有见面了,这一次见面,伯益显得收敛了许多,那属于年轻人的自负和不自量力也隐隐得到约束,在白起面前,看得出来,伯益并不怎么愿意再正面和白起造成冲突。

似乎是早就知道白起等人将在今日抵达,伯益亲自带人等候在那,向白起行了个礼:“白起大人,您回来了。”

白起正高高地坐在马背上,傍晚的风吹得白起的衣袍翻飞,他垂下眼帘看向这个恭顺地在自己面前低下那高傲的头颅的年轻人,凉薄的唇慵懒莫测地缓缓向上勾起,这暮色已经开始缓缓降下,也遮掩不住他浑身散发着的让人不可直视的威严霸气。

伯益对待白起的态度虽然谨慎,但整个首领庭因为白起的出现而充满了警惕的气氛,一眼望去,刀兵似乎又比以往多了不少,白起幽冷的眼中那冷冽的淡笑更深,伯益好像看出了些什么,忙开口解释道:“近来姒纵大人的身体状况不佳,唯恐事出有变,姒纵大人又尚且在病榻上卧着,我又资历太浅没有办法应对,这才不得不谨慎了些,既然白起大人您来了,想必这里的一切也将井井有条,我也就放心了

。”

“这种情况下,思虑周到些也是在所难免。”白起看起来并未在意伯益这一听就蹩脚的说辞,他眉目俊逸,慵懒带笑,如此冷漠霸道的一个人,举手投足之间竟尽是风度翩翩,让人挑不出错来。

白起下了马,他没有将孟青夏拎下马,只是将缰绳交给了随行的湛,示意湛照看着孟青夏,这一回伯益倒是心领神会:“知道您要来,为您和您的部下们准备的休息的地方已经准备好了。”

“有劳了。”白起淡淡地点了点头,脸上的笑意也已经淡了一些,那径直将自己身上披肩也脱了下来,交给了身后的湛,然后扫了眼突然收敛得像一条温顺的狗一样的伯益,白起已经没有心情再和他们东拉西扯了,切入了正题问道:“父亲大人何在。”

“姒纵大人喝过了药,刚刚才睡着,白起大人您也一路风尘仆仆,想必累了,待明日姒纵大人醒了,自会召见您。”伯益小心着措辞,看似恭顺的低眉顺眼之间,眼底却是一抹轻蔑的戾气,然而他的一言一行,看起来都没什么问题,连无礼都算不上。

“既然如此,那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待明日父亲大人醒了,我再亲自前往拜见。”白起点了点头,也没有出言为难伯益。

然而就在此时,忽然有人赶来,在伯益的耳边低语了几句,此刻伯益的表情很精彩,几乎是惊疑不定地看着白起,而白起却只是神情淡漠地站在那儿,好像什么也没有听到什么也没有看到一般,他高大的身影几乎连一步都没有动过,分明处在对自己不利的环境下,但他看起来仍是从容不迫,潇洒恣意,透着寒气,让人望而生畏。

伯益略有些迟疑,最终还是不得不拉下脸,向身侧退了一步:“白起大人,姒纵大人醒了,得知您已经到了,现在正等着见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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