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大志给我打电话说他想辞职,我很惊讶,我一直以为他享受在一场又一场的海吃海喝的场景当中,很多时候,我觉得迟大志像个演员。

我见到他的时候仍旧是在某个环境优雅的饭馆的包厢里,不同的是,这次只有我跟迟大志两个人。

我坐下之后,冷冷的看着迟大志不说话。

“你不用这么崇拜的看着我吧。”

“我在想跟你说点什么。”

“先喝酒吧。”迟大志端起酒杯一仰而尽,我看到他这么痛快,一点也没含糊,干了。

放下酒杯,迟大志响亮的打了一个嗝儿,嘴里塞满了青菜,驴一样的一边咀嚼一边跟我说话,“闻铁锨,问你个事儿……方明跟陈亮……好上啦?”

“没啊。”我在书包里摸出烟来,“没听说啊。”

“傻逼样儿。”他白了我一眼,轻蔑地说到。

鉴于迟大志今天心情的极度恶劣,我没说什么,问他到:“你好好的,怎么就想起来辞职了?好好当你的记者得了。”

“袁芳回来了,拉我一块做生意呢。”他略带点骄傲的口气说到。

“袁芳谁啊?”

“嘁,你脑子成天都想什么呐!”迟大志气的直拍桌子,“就是咱们院儿那锅炉工的女儿,嫁到国外那个!”

“那得聚聚呀,好些年没见了,她什么时候走,走之前你安排,我买单。”袁芳小时候不怎么跟我们一块儿玩,她小时候奇瘦,胆子巨小,动不动就哭,长大以后在一个酒店上班,成天找迟大志借VCD。

“她嫁的那个外国人早死了,留了大笔的遗产给她,这家伙回国都快一年了,在北京开了一个贸易公司,现在过得那叫一个滋润。”迟大志说到这里,乜斜着看了看我,“你看看人家,你再瞧瞧你自己,我怎么就一点沾不上你的光呢!”

听他这么说,我也感到郁闷,是啊,这些好事从来没让我赶上过,凭什么那么多大款都叫袁芳一个人儿遇上啊!

我端起酒杯,“喝酒。”迟大志极不情愿的拿起酒杯跟我干了一杯。

也不知道为什么,每次单独跟迟大志喝酒,我都被他挤兑的十分自卑,我看着迟大志说起袁芳的时候两眼放光的表情,忽然想起他每次数落我的时候都是恨恨的样子,叫我打心眼儿里觉得对不起他,至今,别说大款老板了,就连中款、小款我都没遇上一个中意的。

那天我喝多了,我发现人在喝酒的时候就不能思考,我一思考,就觉得自己混的不是一般的惨,没家,没事业,连朋友也没有几个,我前所未有的同情自己。

一通反思之后,我狠狠地揍了迟大志一顿,“迟大志,我发现你这个人真是势利到了极点,你怎么就不能跟纪峰那样对我?人家纪峰多老实,从来,我就没听见他对我说过这样的话!”

“嘁!”我都没看清楚他这动静是从哪个器官发出来的,“你觉得纪峰好,你找他去呀!你这人忒有点不要脸了,人家纪峰活着的时候你成天挤兑人家,说纪峰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弄得人家看见你都绕着走……就说咱们小时候,有哪一回咱俩揍纪胖子不是你蹿兑的?现在人家死了,你觉得人家好了。”迟大志说着说着激动起来,满脸通红的用手指着我,“闻昕,我告诉你说,人有报应,你等着看吧,就你这样的,跟谁都不亲,一看见钱,你就跟看见你亲爸爸似的,你好好琢磨琢磨,就你身边这些人,你对谁是真心的?你除了挖空心思的对你自己好,你还对谁好过?好好想想吧你!”说完了这些话,迟大志晃悠着站起来,一边嘟囔着一边向外走去,“就你这样的女的,唉……我怎么就摊上你这么一个……真叫我没辙,自己玩去吧你!”

迟大志都走了十来分钟了,我孤独的做在包厢里,猛的想起来他还没卖单就走了,我对着刚才迟大志坐过的椅子吐了一口口水,沮丧的又开了两瓶啤酒。

我一边喝酒一边安慰自己,我不太相信迟大志最后一大堆屁话形容的那个人就是我,我一直觉得自己是个挺好的人,真诚、宽厚、诚实、热情……我坚持相信自己从来都是这样的人。

我自己打了辆车往家走,一路上我还在琢磨着迟大志最后说的那些话。

到了院子门口,我晃悠着往楼上走,在小路边儿上的柳树后边,有两个人在黑暗中抱成一团,从他们发出的一些琐碎的哼哼唧唧的动静当中,我相信他们在亲嘴,这些狗男女们!我心里骂着往前走,走了两步,我忽然觉得那两个亲嘴的人其中一个应该是我哥,于是迅速的转身,跑倒柳树边上,一把薅住了闻铁军,一看见我,闻铁军惊讶的连张开的嘴巴都顾不得合上了。

“我操!”我本来以为自己喝醉了,看见闻铁军之后,我欣喜的发现原来自己比任何时候都清醒。“我操!我操!”我揪着闻铁军后退了几步,“果然是你。”我像个唱京剧的那样,指着闻铁军的贼脸,胳膊不停的哆嗦,半天说不出来话。

“闻昕,闻昕……我,我……”闻铁军干张嘴说不出来话。

“你真他娘的不要脸。”我骂了闻铁军一句之后才想起来旁边还有一个女的,转身一看,又不由自主的说了两句“我操”,这两句说完以后,我再也想不起来说点别的什么,于是我们仨就站在那,谁也不说话,站了一会,方明说,“我先走了。”她就飞快的转身离开了,我跟我哥又站了一会儿,闻铁军拉着我的胳膊说:“咱也走吧。”我居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就跟着他回去了。

我跟闻铁军一起回到父母的家,我妈跟阿秀一起在厨房里研究煮汤的手艺,不夸张的说,自从米晨静一回北京,被我妈跟阿秀两个人烧裂的沙锅不下二十个,每次我回到家里,满屋子都是当归味儿,还有一回我在客厅的沙发上睡着了,正赶上那天她们给米晨静炖腔骨汤,满屋子蒸气,熏了我一身的猪油,我回家洗了三遍澡都没洗干净。

我妈一看见闻铁军,立刻喜笑颜开起来,“什么时候回来的?快去洗洗脸,一会喝点汤。”又对着我数落,“你又带着你哥喝酒去了是不是?你成天的就没点正经事做?今儿又没上班?”

“啊。”我干巴巴的答应了一声,进到厕所去洗了个脸,自来水哗啦哗啦的流着,前额那些被水打湿的头发一柳一柳的沾在我脸上,我在灯光下端详着自己,面色奇黄,长脸,咧开嘴看见一口的龋齿,我的整个面部都显得呆板而无聊,唯一能够安慰我自己的只有一双天真的在镜子里眨来眨去的小眼睛。

在我小的时候,我的爷爷曾经对我妈说,“三岁看老,这丫头将可来不是个省油的灯!”他出于善良的本性对闻铁军更加偏爱。我承认闻铁军比我厚道,比我老实,比我和善,我不认为他比我更珍惜生活,如果我有了一个家庭的话,我敢肯定,我会像狗一样的忠于我的家庭和爱人。

正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我妈开始砸门,她一边砸一边吆喝似的:“你快点儿,你嫂子要用厕所,闻昕你听见没有,快点……你快点行不行?!”我听见闻铁军阻止她的声音,大概是叫她别催我,“她霸道惯了,不自觉,闻昕,你快点行不行啊!”

我把门打开,靠在门框上冷冷的看着一屋子的人,“怎么着?”我把眼光对准了我妈,“怎么着老太太,有什么不满意的?”

“你快出来,你嫂子等着上厕所呢!老大不小的人了,成天喝酒喝成那副样子,你看看你自己像个什么样子?”我妈最近对闻铁军和米晨静那叫一个好,我一直想不明白她怎么会转变的如此彻底和迅速,她就那么想当奶奶?!

我还是冷冷的,咧了一下嘴,算是对她狰狞的笑了一下,“哼,不就她要上个厕所嘛,你至于吗,跟救火似的!”我的轻蔑是给闻铁军看的,没想到激怒了一直在一边观战的我爸,他跟个耗子似的从书房里窜出来,站到我的跟前,训斥我:“闻昕,你不要像个无赖似的,用完了厕所你就让出来,你自己又不用,你又占着厕所不让别人用,老大不小的你像个什么样子?”

尽管闻铁军和米晨静在旁边一直想阻止他们对我的训斥,但一直插不上嘴。我本来没有那么大的脾气,憋着对闻铁军的不满回到家里,先是无缘无故被老妈数落,接着干脆有老头蹿出来又捏造我占厕所的事实,我忽然又想到晚上在饭馆的时候迟大志对我无端的指责,招谁惹谁了我?!

“怎么着?你们都冲我来是不是?”顿了顿我说到,他们一下子都不说话了,我晃悠着走到客厅里,走过米晨静身边的时候我推了她一把,“你不是要上厕所吗?”我大嚷了一声,“你怎么还去去呀!”

可能她实在憋的难受,听了我的话,她红着脸“哦”了一声,低着头往厕所走去,我气哼哼的把自己摔在沙发上,喊阿秀,“阿秀……”

“啊呀!”厕所的门还没关上,米晨静大叫着趴到了地上,可能刚才水龙头流了太多水溅到了地板上,她滑倒了。

他们一下子都涌到了厕所里,我心里想着“至于吗?”正要喊上阿秀回家,听见我妈惊叫了起来,“血呀!”我循声望去,血从米晨静的裤管里流了出来,流到了地板上。之后,还没等我做出反应,阿秀尖叫了一声之后倒在边上……我们的家里在忽然之间乱成了一团,也许是因为我刚刚喝过酒的缘故,这种忽然降临的混乱让我站在沙发边上不知所措。

我听见我妈指挥他们的声音,“快点,把阿秀扶到里屋……老闻,你赶紧打电话叫救护车,快去呀……给我找条热毛巾,给我条热毛巾,热毛巾,快点……”我哥拽着阿秀回里屋了,我爸在我边上哆哆嗦嗦的打电话,我妈一边扶着米晨静一边伸手要一条热毛巾,我在那看着他们…………“闻昕!”我妈的声音愤怒的像个炸弹那样在我耳边炸响起来,“你还愣着干嘛?我让你那热毛巾你没听见?!”

“噢,噢,”我连忙答应着,“热毛巾,热毛巾。”我一下子反应过来,冲进厕所拽了一条毛巾,又冲到客厅拿了暖壶,往盆里倒了一些热水之后,我双手拿着毛巾浸到了水中,又慌忙的拿起来,拧干,递给我妈。我递给她毛巾的时候,发现她十分诧异的看着我,迟疑了一下才将我手里的毛巾接过去,她一边给米晨静擦血一边又吩咐刚刚打完电话的我爸,“老闻,老闻,你快点啊,上盒子里拿烫伤膏,快去啊……”

我爸很疑惑的问她“你要烫伤膏做什么?”

“你快去呀!”又是一个炸弹炸响的声音,“你看看闻昕的手啊,去拿……”她话还没有说完,老头“倏”的一下就蹿了出去,好像他脚下装了弹簧。

我想起来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又红又肿,布满了水泡,我忽然想起来,我的两只手刚才跟毛巾一起浸进了热水里,可是很奇怪,我居然没有感觉到疼痛。

我爸拿来烫伤膏的功夫,闻铁军也安顿好了阿秀又跑了回来,米晨静在不停的嚎叫,满头的大汉,血越流越多……闻铁军看见我的双手,急了,“闻昕,你这是干嘛呀,出去,出去上点药……”

“你还理她做什么,赶紧的扶着你媳妇,我在去拿几条毛巾。”我妈让闻铁军扶着米晨静,她起身的时候推了我一把,“让你爸给你上药去,别跟这碍事。”

也许这一切发生的太突然,我的脑子里居然是一大片的空白,又或者,是因为我的生活根本就是大片大片的空白,面对这一场突如其来的内容我无所适从了。

我爸已经拿着烫伤药膏出来了,拽着我的胳膊坐到沙发上,他碰到我手的时候,我的感觉好像才刚刚找回来,我的双手针扎似的疼,于是我也杀猪般的嚎叫了起来“疼啊,我的手……”受到我的影响,米晨静也开始肆无忌惮起来,她也放开了嗓子使劲叫唤着“疼啊……”我们俩不停的叫唤,就好像那天晚上我们家是一个屠宰场。

托米晨静的福,我也跟着进了回医院。因为烫的太厉害,医生非让我跟米晨静一起坐上救护车,说是弄不好会出人命,我当时很想说一句话,很想告诉那个大夫我这人命贱,不值钱。我还没来得及说,闻铁军就已经把我给背到楼下了。

我坐在救护车的椅子上,米晨静躺在担架上吸着氧气,满头都是汗,我看着她的模样,想象着她的感觉,假设现在我就是她,可是我发现我不能感受到任何关于她的疼痛。

车开的很快,开始的时候我一直看着窗户外面,那些一闪而过的路灯的桔色光芒让我联想起了一些东西,我忽然想到在我和闻铁军都很小的时候,在我们的老家唐山的农村太阳快要落山时候的色彩,就是这种大片大片的桔色的光芒,那些光芒时常就在我的记忆当中跳跃着。

好像那年我六岁,那是我们全家唯一的在唐山渡过的一个春节。临近春节的时候爷爷带着我和闻铁军两个人到郊区去钓鱼,冰面很厚,几个大人围坐在一个冰窟窿周围,谁也不说话,我和闻铁军两个人被他们轰到了远一些的地方玩滑冰,我们玩狗拉雪橇,就是闻铁军在前面拉着我的胳膊,我坐在冰面上叫他拉着跑来跑去,我不停的叫他“快点,快点,跑快点,再快点”闻铁军果然越拉越快,最后将我从他手里甩了出去,巨大的惯性让我在冰面上滑行了十几米,我的整个身子都撞到了一大块岩石上这才停了下来,闻铁军跑过来把我拽起来,他很紧张地检查我是不是受了伤,当时我觉得胳膊酸的厉害,为了不让闻铁军担心,我硬扛着没哭,跟他说没事,于是闻铁军背起我去找爷爷,我在他背上的时候疼哭了,将头埋在他的后背的棉袄里,微微抬起头的时候,我看到跳跃在山间的夕阳,橘红的色彩散落在冰面上,非常美丽。

那是我到目前为止能回忆起来的最疼的记忆,晚上回家以后我的胳膊还一直在疼,吃晚饭的时候我右手拿着筷子趴在饭桌上扒拉碗里的稀饭,我妈让我端着碗吃饭,我嘴里答应着,并且努力动弹我的左臂来端着饭碗,当我确定我的左臂完全不听使唤之后我哇哇的大哭起来,结局是,我的左臂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打着石膏,闻铁军一直对那次我骨折的事情耿耿于怀,他一直觉得对不起我。

这件事在我成长的经历当中好像再也没有被我想起来,只是这一闪而过的路灯的光芒让我忽然想起了那次非常特别的儿时的夕阳,在那一刻,我感觉到了时光荏苒,我跟闻铁军都长大了。

救护车到了医院,米晨静的疼痛好像消失了一点,她被人抬下车的时候跟我说了一句:“闻昕,让你跟这受苦了。”

我连忙摇头说,“不疼,我不疼。”等她已经被人抬出去几米远的时候我才想起来问她一句“嫂子你还疼不疼了?”人声很嘈杂,我确定她没有听见。

再早几年的时候,我刚分到一个单位去实习,我们单位有个大姐,学印尼语的,是个南方人,她业务好,人也和善,长着一双巨灵秀的大眼睛,总之,是非常好的一个人。

有一回,单位组织看电影,她就坐在我的旁边。那时候正是南方梅子成熟的季节,她在南方的父母托人给她带了一些,看电影的时候她分了一些给周围的同事,我吃东西快,吃完了自己的一份把她的也给吃了。电影演的什么我已经给忘了,好像是讲一个党员的故事,看得大家都是昏昏欲睡,就在我也快要睡着的时候,就觉得那个大姐一下子把头靠在了我的肩膀上,我当时心里还暗暗发笑,心想别管多么热爱工作的人,只要电影里演的是跟共产党员有关的事儿,肯定睡了。

她都倒我肩膀上睡了,我也没含糊,睡了。

电影散场的时候,我被另外的同事叫醒了,我拍拍同事的肩膀,告诉她:“散场了。”她没动静,我又拍了拍,还说:“散场了……”我往地上看,她的座位下面湿乎乎的一片……我看了看她的椅子……借着昏黄的电影院灯光,我还是能看清楚,那些湿乎乎的东西是血。

那次,是我第一次知道什么是流产,而且“流产”在我的印象当中根深蒂固,肯定是伴随着流血的。

为什么我忽然提到这件很多年以前的事儿呢?我看到米晨静裤管里流出的血,自然的想到了她会流产,如果她真的流产了,我的日子肯定会不好过的。

我开始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而且我的另外的预感告诉我,这种不祥的预感已经不仅仅只是预感那么简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