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4) 第三章(4)

转眼间就到了春节,噼里啪啦的鞭炮声落下,人心里却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像一座空落落的废墟。人到中年,不但完全没有了孩提时代的那种渴盼,而且还平生出了许多恐惧。毕竟年龄不饶人,陈成的紧迫感更强了些。

大年初二,陈成和佩佳一起带着雅雅去了一趟岳母家。

因为平时很少和女儿在一起,雅雅一般也不往他跟前凑,小嘴巴甜甜的,尾巴一样在外公外婆的身前身后转来转去,把两位老人脸上都逗成了弥勒佛。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何开越包在身上的那层壳子才算脱下了。陈成也乐得逍遥,干脆偷偷上了楼,一个人翻起老人那些藏书来。

到了中午,何琳琳竟也回来了。从窗外经过的时候,看见了正在看书的陈成,竟大呼小叫起来,进到陈成面前,问陈成什么时候开始学会用功了。

陈成笑了笑说:“我什么时候用功的?早了,只是忘了向大记者汇报。现在汇报还来得及吧?”

何琳琳说,“你这段时间挺春风得意的。”

“得意什么?”陈成放下了手上的书本,坏笑着望着何琳琳。

“得意什么你自己清楚,”何琳琳撇了撇嘴,“还不是官场、情场一起得意,反正就我所知你们这些做官的,吃着碗里,瞅着锅里。恨不能江山美人一起左拥右抱了。一句话,没一个好鸟儿!”

陈成说:“好你个鬼丫头,你姐夫整天累死累活的,还拿我寻开心,看我不把你扔下去!”陈成说着,就走过去,张开手臂,虚张声势地去抱何琳琳,做出往门外拖的样子。没想到何琳琳就闭上眼睛,等在了那里。陈成一下作了难,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何琳琳就这样等着,迟迟不见动静,才慢慢把眼睛睁开了,突然上前一步,撮起嘴唇,在陈成的脸上深情地吻了一下,又迅速得移到陈成耳边,呢喃道:“陈成,我喜欢你。”

事情的发生过于突然,过了好一会儿,陈成才醒过神来。急忙后退了两步,回坐到椅子上,说:“别闹了,以后可不准这么闹了,要是家里人和佩佳看见,我们可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何琳琳挑战似的望着他,嘴里嗤嗤地笑着,向他飞了个媚眼,骂了一句“伪君子,胆小鬼”,转身下了楼。

吃饭的时候,陈成想起刚才的一幕,不觉有些难堪。何琳琳却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夹在父母中间说笑着。

岳母问了陈成工作上的一些情况,陈成对每一个问题回答得都很具体。岳父何开越虽然没有问话,却偶尔点点头。可以看得出,他对自己的表现还是满意的。

吃完饭,何开越就上了楼,一会儿,陈成借刚才没把书收拾好的理由也跟了上去。陈成给岳父倒了一杯水,放到他面前,自己则在对面坐下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何开越用疑问的目光看了看他。

陈成这才对何开越说,自己有个深圳朋友,是宝安区政府的负责人,宝安区政府为了搞活机场经济圈的开发建设,最近刚贷款投巨资在红岭机场的开发界面上建了一个大型商用楼盘,因为事先不知道民航方面的规定,不小心就超高了五六层。机场方面要求必须限期拆除,不知道岳父能不能说句话。

“那里我去过的,是机场范围内最边远的建筑了,对飞机的起降和机场导航根本不会构成任何妨碍的。”陈成说着,就把边亚鍕让带给何开越的古画放到了桌子上,“那位朋友听说您喜欢画儿,托另一位朋友专程跟您带过来的。”

何开越拿过来打开了,变换不同的角度,反复观看,又伸出手指在画儿上摸了摸,目光渐渐变得明亮起来,不住的点着头,嘴里“啊”了一声,没说可以,也没说不可以。陈成正在焦急地等待着,佩佳却在楼下喊他了,只好说,“爸,您休息一会儿,我下去了。”

原来是岳母喊他,说何琳琳要去台里值班,要他去送她一下。佩佳说:“我和雅雅也走吧,先送琳琳。完了我们再回家。”

何琳琳却不领情,脸突然寒了下来,冷冷地说:“我自己走,谁让他送。”

回去的路上,佩佳问陈成怎么回事。

陈成说:“你自己妹妹的事我怎么知道,真是莫名其妙。”心里却想,这个小蹄子,偷鸡摸狗竞偷到了自己姐姐头上,贼胆也太大了点。

吃过晚饭,陈成闲得无聊,就坐在沙发上陪着佩佳看了一会儿电视。电视里每一个台几乎都是晚会,有综合的,还有行业搞的,但演员闹腾来闹腾去都是脸熟的那么一拨儿,身上花花绿绿,嘴里咿咿呀呀,激动得就像四个现代化已经提前实现了。陈成突然想到后天就要上班了,该去走动一下的几家还没有去,譬如周副市长家,朱副秘书长家,你总不能等人家来你家串门吧。

这种时候的优柔寡断,误的只能是自己的事。陈成深知自己的这一缺点,却依然抹不开脸来。陈成渐渐有些心神不安了。佩佳却没有注意到。这个女人,只要丈夫呆在家里,能感觉到他的存在,闻到他的气息,她就什么怨言也没有,就很满足了。

佩佳说:“年前你不在家的时候,我有个小姐妹过来玩,跟我说她有个弟弟待业在家,想请我们帮个忙,你能不能给安排一下?”

“得——得——”不等佩佳往下说,陈成就打断了她,“你看我这儿还不够乱是吧,那么多头头脑脑的亲戚,我都发愁没地儿放呢。拉倒吧你。”

“那我——我都答应人家了。”佩佳结结巴巴地说。

“你呀,好心总办错事情,我想想办法,下不为例啊——”

两口子正拉着家常,电话铃响了。陈成去接了。竟然是朱副秘书长!“哦哦——朱秘书长,我正要上门给您拜年呢——好哩——你和大姐稍等一下,我和佩佳马上就到。”

放下电话,陈成说:“是朱副秘书长让我们到他家去坐坐。,,”是不是应该带点什么礼物?“佩佳建议,”第一次上门,我们总不能两手空空吧。“

陈成想了想,说:“就把那两盒鹿茸和上次朋友送我的那根虎鞭带上吧。”

“这合适吗?”何佩佳犹豫了一下,“朱副秘书长不会认为你说他那方面不行了吧?” .“听我的,没问题。不要以小人之腹度君子之量嘛。”

两个人下了车,朱副秘书长已经亲自接了出来。一到客厅里,佩佳就把礼物拿了出来,说,“送给朱秘书长和大姐补补身体。”朱副秘书长客气了一番,还是接过了,递给老伴。两家人边喝茶水边聊天,朱副秘书长夸陈成年轻有为,前程远大。陈成说都是朱秘书长栽培。又过了一会儿,大姐告诉佩佳自己刚买了一身春天穿的衣服,想让她过过眼,看合适不合适。两个人就进了另一间屋子。

客厅里只剩下了朱副秘书长和陈成。朱副秘书长问陈成跟纪中允关系怎样?陈成愣怔了一下,问:“哪个纪中允?‘’朱副秘书长沉吟了片刻,”就是崇文区税务局的那个纪中陈成这才想起来了。原来朱副秘书长说的就是崇文区税务局的现任局长。陈成在那里当团委组织委员的时候,他还只是税务局下边的征管科长,现在他也爬到局长的位置了。

“挺好,我在团委的时候,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他怎么了?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事倒没出什么事儿,他还是一个不错的同志的。”朱副秘书长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前两年我在那儿管工业,为了跑项目,不得不去市里和中央几个相关的部委接洽,有一些活动经费财政上不好处理,我就交给了他,让他在下边立个名目糊弄一下,过去也就算了。其实也就一两万块钱。没想到他办事那么草率,竞不吭不哈的又交给了下边一个税务所长,更没想到这个所长竟借机为自己捞了30多万,说都被区里拿去跑项目了。那个所长因此犯了众怒,被单位职工举报了,这件事真要查,我担心自己到时候说不清,再说,我要是因此上到法庭上去,市领导肯定也会有看法。”

陈成听了,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便说,“到你手上也就是一两万块钱,又是为公家的活动经费,我想没关系的。”

“话不能这样说,我自己虽然没有占一分一文,但现在的位置毕竟并不同于过去。太敏感了,何况他的事儿情节也特别恶劣……”

“那朱秘书长的意思……”

朱副秘书长说:“我知道你们俩一向不错,你的背后又有着何部长这一层关系,你的意见他不会不重视的。”

陈成这才知道朱副秘书长的意图。这样的事儿还真有点棘手,如果那个税务所长真的侵吞了那么多税款,盖子一旦揭开,死是不可避免的。而人命关天的事,检察院那边肯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拔出萝卜带出泥,朱副秘书长又怎能脱了干系?更可怕的是一旦牵扯进去,流言就会像瘟疫一样传播开来,市里领导也不是没长耳朵,那些对朱副秘书长有意见的,说不定还会借机落井下石,索性在举报他点别的事情,于是流言越传越真,哪个领导一批示,案子也就立起来了。说到底,中国还是一个人治的社会。朱副秘书长要是干净还好,稍微有些问题,这秘书长的事情肯定要泡汤了。何况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就凭他朱副秘书长找人设计万和大厦的一张图纸,不但自己借机出了一趟国,还拿走了80万美金的做派,自己几乎可以肯定他不会没事儿。

陈成想了想,说:“朱秘书长,你见过那个税务所长吗?这事是不是还有更多的人知道?”

朱副秘书长说:“我只同纪中允讲过,请他想办法支持一下。

别的就没跟任何人说。“

陈成笑道:“这就好办了,要我说,你连那一两万块钱也不认账,不就结了。”

“这样行吗?”朱副秘书长疑惑地望着陈成。

“那个税务所长反正是死路一条,挨枪子也不是因为多了一两万块钱。他如此胆大包天的搜刮民脂民膏,死了也是咎由白取。您是为区里办事,没有什么值得自责的。社会风气如此,也不是哪个人说改变就能改变得了的。我建议,您就什么事都不知道,别的人也不要顾及了。”

“可纪中允知道内幕的,他那里怎么办?”

陈成说:“我尽快找纪中允,做他的工作。毕竟这么多年的朋友,他不会不给我这个面子吧。”

“那我就拜托你了。小陈。”

“您说哪里话,我能有今天,还不是多亏您栽培。”

两个人今天晚上说的这事儿,完全是私房话的氛围,这种氛围最能把个人关系拉近。大家都容易掏心窝子。

朱副秘书长深有感触地叹道:“曾国藩竟然说什么世间最容易的是做官,我可不同意他这个说法。他是做大官的,哪里理解我们这些人的苦楚,上级关系处理不好没人用你,同僚关系处理不好没人帮你,下级关系处理不好没人服你。要是当政府领导,还得考虑选票。又不是工作搞得出色就有选票,还得靠平日里修行,方方面面的关系理顺了,年龄差不多也就到头了。”朱副秘书长抽了一支烟,一边说,一边长吁短叹,一副看透人生的样子。

“有时候甚至想算了,折腾什么,还不如过两年回家来抱抱孙子呢。可惜到时候也许孙子只愿意叫保姆抱了。”

陈成也被朱副秘书长的话感染了,“是啊,就是感到累,累得就想找个什么地方一口气睡它个几天几夜。毛老头还说‘与天斗其乐无穷,与地斗其乐无穷,与人斗其乐无穷’,不知道他老人家精力怎么那么旺盛,一生都在与人做斗争。我看与人斗其实是最累的。不管遇男人斗,还是与女人斗,都累。”

“可我们回过头来,不还是要面对现实吗?”

“您说得对。”陈成应和道,“我不方便去找他,回去我就打电话过去,让他到我家一趟。”

“这样也好,免得太张扬了。对了,小陈,你对将来有什么考虑吗?”

陈成说:“我还太年轻,又刚调到开发区,还是在干几年再说吧。”

朱副秘书长说:“我主张提拔干部既要讲原则性,又要兼顾灵活性。能力强。德才兼备的。该破格就要破格。如果都按干部进职年限,一级一级按部就班地提,干到国家领导人一级,还不全都白胡子一大把了?你看外国,三四十岁的总统、总理都不少哩。春节到周副市长家走动,我还向他建议,眼看着办公厅的几个副厅长年龄上都快到线了,能不能考虑提拔一两个年轻人上来。我向他提了你,周副市长答应可以考虑,有机会他会向市委常委会建议。”、陈成装作很感动地说:“我昕您的,一定努力追求进步。”

出门的时候,朱副秘书长回赠了一套银质茶具。两口子回到家,已经是晚上十点了。佩佳问陈成朱副秘书长给他谈了什么。陈成说:“就交流交流思想,别的没什么。”

回到家里,陈成当即就把电话给纪中允挂了过去。请他明天务必到家里来一趟,有要事面谈。陈成嘻嘻哈哈的骂道:“妈的,***东西,大过年的,你也不来领导家里走动走动?”纪中允二话没说,答应明天一早就赶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