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8) 第四章(8)

陈成没有来得及实行他的计划,那天就出事了。他后来说,那天,也该出事了。

从清晨起,一阵阵无定向的冷风就把大团的浓云往沟里赶。云暗天低,大白天昏黑得对面不见人影。半上午时,天下飘落了几片雪花,云也消散了一些。

令人惊骇不已的是,这时,在娘娘沟的上空,竟悬起了一轮灰黑色的太阳!

宣红红对申金梅说,日黑而恶显,恶显而变生。娘娘沟要出大事了。

申金梅说,变不生则劫不转,劫不转则运不通。黑日或许竟是吉兆?我们只需以棉被盖头,一是装聋作哑充愣,二是小心提防着别被误伤着就行了。

这是两个挺明白的姑娘。但是,那天她们竟没有把自己的明白当回事。她们应该待在家里,但还是嘻嘻哈哈、兴高采烈地拿着铁锹上工去了。

在院门外,她们碰见了赶着一辆木轱辘车的陈成。

陈成神色严峻、紧张,他狠狠地瞪了她们一眼,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后来什么也没有说,赶着车慢慢地走了。

申金梅的心里突然一紧。她看见,在木轱辘车的车厢板后面,放在一把打磨得雪亮的短柄钢镐。

陈成今天的活是往地里送粪。他应该拿粪钯子,而不是钢镐。

这天上午,奎元分派给知青们的活是在牲口棚前捣粪,带工的是民兵连长郭杆子。现在,开工已经很久了。

郭杆子和他手下的一伙壮劳力却一个也没有来。粪堆前,只有几个知青杵着铁锹呆愣愣地站着。

村街上的气氛似乎有些异常,家家院门外都站着人。

三五成群地不知在议论什么。有人用手向知青这边指指戳戳,目光鬼祟躲闪。

冷风打着旋。把粪末、草屑和沙土卷起来,没头没脸地往人身上扬。宣红红把头巾往下拉了拉,遮住了自己的脸。她觉得今天特别冷,身上不停地抖动。

陈成装满一车粪,赶着车慢慢地走了几步,忽然又停下了。他回过头,看了看钟伟光,又看了看宣红红和申金梅,他似乎还是想说什么,但还是什么也没有说。

他又赶着车走了,无精打采,心事重重。在快拐过村街时,他又一次把车停了下来。他不再迟疑,向回跑了几步,大声对同伴们喊了一句:“你们别干了,快回去吧!天冷!”

没有人对他的这句话太在意,也没有人往回走。其实,这时他们即使听了陈成的话,走回宿舍去,也已经晚了。

从村南通向沟口的路上,一大群持刀弄杖的人气势汹汹地向牲口棚前的知青们扑了过来,领头的是民兵连长郭杆子,在他的身后,是全村的青壮村民。

宣红红看见这些人时,她下意识地向陈成走的方向看了一眼。陈成的车正在爬村西的那道陡坡。

第一次,她觉得,陈成此时要在这里就好了。

昨天夜里村里出了一件大事。赤脚医生兰女跑了,而且跑得诡秘、从容、彻底,夜深人静、里应外合,她带着娘和弟弟一齐走了,走得无影无踪。

兰女要叛逃的迹象实际上早就暴露了,为此,娘娘沟上下齐心、全民设防,死死地封堵了她一年。就在她已开始回心转意,并且答应要远嫁“祖家”的时候。一家人却神鬼不知地悄悄地跑了。她们留给娘娘沟的,只有两眼连门窗都没有的空窑。而所有的家当以及门窗竟是在大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公开拉走的。

那天赶车给兰女拉家当的人,就是陈成。没有人想到要问问他,都以为兰女有志气,还不起男方的彩礼用家当和门窗抵哩!眼睁睁地看着他把兰女家的东西拉出了沟。

娘娘沟又一次当了傻蛋。这一次,是被自己养大的姑娘和城里来的知青合着伙地耍了。

奎元得到消息时天已大亮了。他在空窑里转了一圈,出来后就坐在了地上,再也没有起来。郭杆子两眼血红,振臂一呼,立即就聚合了一群嗷嗷怪叫的青壮,群狼般呼啸着追出沟去了。

那天陈成早早地就站在了村街上,他似乎极欲要看到些什么。现在,他望着痛不欲生的村首和愤怒得四肢乱颤的追击者们,几分得意,几分幸灾乐祸地笑了。后来,他把他们称作“一群公鼠”,因饥饿和背叛而失去了理智。

在以后,陈成曾极力渲染兰女出逃的“历史进步意义”。

他说,娘娘沟已经有上千年的历史了,而兰女是第一个起意偷嫁并最终成功的女孩。她义无反顾地造了一次反,以青春美色换取生命,由山野逃向了城市。他说:我们应该礼赞文明。

一个18岁的花朵一般的女孩。为了果腹而扑向一个51岁的不安分男人的怀抱,这是一种文明?

不,他只有49岁,陈成分辩说,背弃饥饿和原始道德,难道不是文明吗?

兰女的出逃,是你一手促成的吗?笔者在20年后曾这样追问过陈成,并且明确告诉他我鄙视这种拉皮条行为。

陈成非常愉快地笑了:“拉皮条的是人类第一批信息工作者。真正起作用的是自然力。没有**的需求,皮条客能硬捺着男女完成行奸的过程然后再索取费用吗?”

“你的动机是什么?”

“观赏以及收取合理报酬,动机纯正得无可指责。”

“观赏?观赏**、摧残、诱惑、畸形婚配以及由此而产生的仇恨、坠落和疯狂?”

当然,这些行为和情绪都极具观赏价值,因为它们清晰地记录了文明的演进过程。陈成说:小孩子与人厮打,被打得鼻青眼肿,任何一位合格的父亲都会对儿子的伤情产生观赏愉悦并兴高采烈地教他几招;而混账父亲则会发怒而充当儿子的保护者,冲上第一线与人搏命。这是真正的人格堕落和人种退化。

陈成问笔者:“有两笼相邻的鼠群,一只笼子里因为食物充足老鼠个个膘肥体壮、踌躇满志;另一笼鼠则因饥饿而濒临死亡。这时,打开两只鼠笼的门,允许它们互相交流,你知道会发生什么情况吗?”

“大概,饿鼠们会冲出笼门,冒死去争夺食物,然后被咬死?”

陈成得意地笑了,说:“老鼠们不会那么庸俗,它们的表现几乎是令人肃然起敬的。肥鼠那边由两只最雄壮的公鼠把守住笼门,放过前来寻食的母鼠而咬死对方的公鼠。饿鼠这边也由公鼠严守笼门,对那些难抵诱惑,起意卖身投靠的母鼠毫不留情地处以极刑。宁玉碎,不瓦全,状极惨烈。顷刻间,种群就毁灭了。”

“这能说明什么呢?”我问陈成。

“我也不知道,”陈成阴郁地说,“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人的高尚德操竟是一种趋兽性!而反过来,失贞失节如果能够延续种群改善生命,是不是就是一种完美的人性呢?”

我无语。

那时候,我们年轻、幼稚、惑于道德教化,每个人都有一些“公鼠意识。”

说这番话时,陈成的神情中流露出淡淡的哀伤和凄楚。我知道,他一定想起了宣红红。

奎元的错误在不该让兰女去都督堡参加赤脚医生的培训。本来应该派知青去,可公社来了通知,说是一天管两顿饱饭吃。奎元就摸着饿得走路打颤的兰女的头,叹了一口气,说:“去吧,去了就饿不死了。”

他自己打开了笼门。

讲课的医师是个四十几岁的汉子,长了一口黄牙。

人丑,心却极热,特别是对这个聪慧而又美丽的山里女孩。晚上,他把兰女叫到自己住的窑屋。浑身上下摸捏了一遍,他愣住了,这姑娘。17岁了,竟连一次月经都没来过。

他给了她两斤粮票和两元钱,说:“拿去,买几个糖饼吃吧,吃饱了饭,你的才会长出来。有了,你就可以到城里去了。那里的男人会给你钱。”

兰女完全听懂了医师的话。她捏着钱和粮票苦苦思索了两天两夜。第三天,她买了10个糖饼,连夜跑回了娘娘沟。

她本来不想再回都督堡了,钱和粮一赖了之。进了家门,就看见娘躺在炕上,饿得连凉水都灌不进去了。弟弟弄了条腌黄萝卜在嘴里嚼,嚼成糊糊一指头一指头地往娘的嘴里填。

弥留中的娘一连吞进去五个糖饼,忽忽悠悠地又活了过来。她对兰女说,娘不死,娘冤着哩!一辈子相好过那么多男人,没有一个男人给娘买过糖饼哩!

兰女连夜又跑回了都督堡,郑重地对医师点了点头。

在那天夜里,兰女第一次来了月经,新鲜、热烈、汹涌,弄脏了医师的被褥,也把他吓得目瞪口呆。

兰女从容地收拾干净了自己,临走时,又向医师要了两元钱。

兰女见过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