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军在镇南关大败的消息传回,在法国引起轩然大波。此前茹费里一再向国会提出增兵方案,说一定能够占领中国某个地方,勒索巨额兵费,可国会前后两次拨款最终换来的却是镇南关大败。在与普鲁士的战争中,法国失败后赔偿了巨额兵费,如今竟然又被中国军队打败,实在是奇耻大辱。

国会当天召开会议,宣布罢免茹费理的总理之职。新内阁成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派人召见中国海关驻伦敦办事处税务司金登干,告诉他法国愿以《中法简明条款》为基础,与中国正式和谈。

醇亲王自秉政以来,从来没像现在这样痛快过。先是镇南关大捷,歼灭法夷千余,接着又接到捷报,官军收复文渊,现在法国人主动求和。一接到总理衙门送来的电报,他就要去给慈禧报喜。他有些得意忘形,走得又太急了,宫女帘子还没打妥,他就向里走,结果帽子被刮落在地。

“老七,什么喜事儿,看把你高兴成这样?”慈禧这几天心情也不错,半是玩笑半是责备道。

“恕奴才失仪。太后,法国人求和了。”醇亲王欣喜道。

“是吗?”慈禧十分惊讶,“这可真是新鲜,这么多年了,头一回洋人向咱大清求和。”

“可不是嘛!都是太后圣明,前方连连大捷,法国人撑不下去了。”醇亲王接着赞道。

“他们还向大清要赔款吗?”

“他们哪还有脸要赔款?”于是,醇亲王把法国人的意思说了。

“要是答应和谈,就要首先停战。”慈禧道袁“前线将士牺牲了这么多,好不容易打了胜仗,他们肯定不愿停战。”

“是啊,左宗棠还发来电报,要乘此胜威,把法国人赶出越南,他还要亲自渡海去收复基隆。”

“这个左宗棠,都多大年纪了还要渡海?不过还真是难为他一片忠心了,只是他说惯了大话,要把法国人赶出越南谈何容易。老七,你怎么想?”慈禧又问道。

“要讲痛快,奴才真想如左宗棠说的那样,把法国人赶出越南。可凡事要量力而行,太后圣明,要把法人赶出越南不是件容易的事。劳师远征,千里转运,胜败难料。”醇亲王附和道。

“你这才是公忠体国。俗话说站着说话不腰痛,清流言官们一直嚷着要战,岂不知战有战的难处。不知李鸿章是什么意思?”

“昨天李鸿章有信寄来,他的意思是乘胜即收,趁机和谈。”醇亲王如实回禀,“他的意思是大清虽然大胜,但偶然成分不少。如果继续打下去,胜负难料。即便一胜再胜,大清夺回船头、朗甲、观音桥、宣光等地方,必然要分兵驻守,而越南北圻之地,久经战火,本又贫瘠,粮饷全靠千里转运,又是个无底洞。如果法人恼羞成怒,转而强硬,增兵大战,从此更要兵连祸结,况且基隆还在法人手里,水师又无力与之抗衡,从长远看,乘胜而和对大清最为有利。”

“李鸿章说得不错,答应法人的要求,让他去谈。不过可先让金登干与法人签订草约,然后双方停战,法人撤出台湾,并派使臣到天津来,和李鸿章约定详约。”

道理归道理,但从感情上实在有些不甘。醇亲王隐隐担忧道:“明明是我们胜了,却要议和,清流言官们肯定要上折子了。”

“就让他们上。可他们别忘了,讲到上折子,他们谁也比不了张佩纶。可张佩纶到福建会办海疆事务办得怎么样?丢尽了我大清的脸。马尾一战,福建大员革的革,降的降,张佩纶的账还没算呢!他滥保非人,徐延旭、黄桂兰都是他极力保荐,以致有北圻大败;会办海疆事务,一味迁延,坐失战机,致有马尾之败;激战之时,又仓皇奔逃二十余里,以致成为笑柄,我看就把他充到察哈尔军台。”慈禧大声道。

醇亲王“喳喳”连声,现在他总算明白了,之所以一直没有处置张佩纶,原来是要留到现在堵清流言官的嘴巴。

李鸿章接到和谈的任务,丝毫不敢松懈,难得的和平机会,他必须牢牢把握,如果这次和谈不成,那真是遗患无穷。所以他运筹帷幄,想把这次机会抓牢。在等金登干的时候,他已密令盛宣怀及邵友濂悄悄乘船来到天津。

“法人主动求和,朝廷还是让我来和谈,这次机会难得,不可错过,如果一错再错,大清将永无宁日。”李鸿章开门见山向两位心腹表明心迹。

“和谈的难处不在法人,而在我们。法人愿和,朝廷愿和,中堂也愿和,无奈有人不愿和,那就麻烦得很。”盛宣怀这样道。

“这话说得极是。我在这里谈,他却在那里增兵,这怎么谈得成?即便是谈成了,有人胡搅蛮缠也难保和局。”李鸿章深以为然,“不愿和的是清流和左季高,清流没什么好怕的,朝廷已将幼樵充军,把清流的嘴都堵上了。难应付的是左季高和他的部将,有此胜利,只怕他们会被小胜冲昏头脑,一根筋地要打要杀。”

“中法战争一起,上海市面就极不稳定,如果能够尽快有个和局,那是再好不过了。左大人树大根深,是没法撼动的,不过剪掉枝叶,老树一样也得枯掉。”邵友濂一针见血。

大家闻言都不说话,都对这话深以为然。

“王朗清的军饷,刘永福的赏银,左大人要今天就备好,这一切都是胡某人的功劳。”邵友濂的话听上去不褒亦不贬。

“说起这次大捷,胡雪岩也是功不可没。”因为在办沪汉电报的事上胡雪岩给了盛宣怀一个天大的面子,所以他对胡雪岩心存好感。

“这话不错,可此一时彼一时也。彼时是功绩,此时未必不是麻烦。”李鸿章道。

听出了李鸿章的态度,邵友濂又道:“中堂说得不错,如果左大人用银子还是那样方便,他要打要杀的劲头会更足。如果无银子可用,到时只凭嘴巴喊打喊杀,就掀不起什么大浪了,中堂与法人的和谈才能谈得拢。和局有望,上海市面才能稳,万千商家才有活路。”

“你们俩都在上海,稳定上海市面责无旁贷。今天请你们来,就是让你们留心上海市面,该出手时就出手。”李鸿章说完此话,再无一句涉及公事,全是家长里短,要不就是怀旧念友。两人直到晚上告辞,李鸿章再无一语相嘱。

走出直隶总督府,邵友濂说道:“杏荪,你我就算得了将令了,接下来全看你我了。”

“胡雪岩是商界奇人,可惜时势不成全。”盛宣怀叹息道。

“一场大战在即,杏荪不可有半点犹疑。我们的靠山是李中堂,失了这座靠山,你我寸步难行。”因为左宗棠两次巡阅上海,邵友濂都被胡雪岩抢了风头,所以衔怨至今。

“此中轻重,我当然明白。”盛宣怀拎得出轻重。

上海市面已现乱象,原因就是法国战船随时可能到上海封港。已有几家实力差的小钱庄倒掉了,虽然无关大局,但对开钱庄的人来说,这可是个不好的苗头。

所谓钱庄,与其说经营的是银钱,不如说是信誉,如果大家不相信了,有钱的不敢来存,存过钱的都来兑,那么实力再大的钱庄也都得关门。所以阜康的档手老刘提醒胡雪岩,老小姐的嫁妆可否酌减。

所谓老小姐,就是胡雪岩的小女儿,六月初五,是她出阁的好日子。胡财神嫁女,场面当然不能小,所以他有一个很庞大的采购计划,其中珠宝一项,由阜康档手负责去办,要花五六万两银子。

上海最好的珠宝店是英国人开的富丽堂,胡雪岩吩咐珠宝全从这里购进。自从上海市面不稳后,这家珠宝店拒收银票,只要现银或英国汇丰、美国花旗、德国德华银行的汇票。要从这里采办,势必要拿现银,这对本来手头就紧的阜康来说,是一笔不小的数目。

虽然银子紧,但小女儿是胡雪岩的至爱,无论如何不能减嫁妆,何况他还有其他的考虑,所以毫不客气地回道:“老刘,你也是钱庄的老人了,我与富丽订购珠宝的事半年前就闹得上海人人皆知,如今却变了卦,人家都做好了,不好退不说,这话要是在上海一传开,人家就会想胡光墉实力不行了,连老小姐的嫁妆都置不齐了。那会是什么后果,你想过了吗?”

这个理由很有说服力,所以老刘致歉道:“都怪我疏忽,的确没往这一层去想。不过现在还有一件事,左大人要援救台湾,又要拨赏银给王军门,要从福州号提现,可福州那边现银也不充裕,要求从上海起运。”

“左大帅如今不在两江,他的面子更要顾全。福建的地方官也许会敷衍,一生气他就不指望他们了,所以如果我们再不能让他如愿,他的面子还往哪里搁呢?”胡雪岩为左宗棠设想得很周到,实际情况也确实如此。

“可上海的现银实在不能再少。”老刘显然有些着急。

“不就是三万两银子吗?”胡雪岩大起疑心,“老刘,你我兄弟二十几年了,就是亲兄弟也没咱俩的情分深。有什么事你不要瞒我,说出来咱们弟兄想办法。上海现在到底有多少现银?”

老刘背着他挪用阜康的银子在宁波做生意的事,他已有所耳闻。前些天他吩咐老刘向阜康分号发信,要他们提前向上海解现银,一方面是为了应付可能出现的大量提现,一方面也是给老刘一个台阶,尽快把他闹出的窟窿补上。

老刘红着脸道:“我昨天已经盘完库,现在上海的现银有四十二万五千三百两。各分号陆续解到了十万余两,估计解全后也有二十余万两。”“有六十多万两银子撑着,不会有大问题。这几年我的心思全在生丝上,钱庄的生意一直拜托着你。老刘,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你帮着我好好经营,等生丝出了手,银子抽回来,天大事情也都应付得过去。”

“我跟着大先生经过了多少惊涛骇浪,每次都会绝处逢生,跟着大先生我没什么好怕的。只是这生丝的价钱,一直高不上去。”

“洋人在和我斗法呢丨他们联合起来不收我的丝,要逼我降价。我在这时候能向他们低头吗?赔钱是小事,我还是那句话一不蒸馒头争口气。我已连续两年尽收浙江的生丝,洋人在上海的缫丝厂无米下锅,他们国内的缫丝厂也等着这批丝,我非逼着洋人向我低头不可。”胡雪岩依然信心十足。

“大先生,依我看做生意就是做生意,能赚到银子就行,何必赌气呢?我听说怡和洋行的施密斯要加价三百万全收了您手里的丝,您没答应?”

“是有这么回事,不过没有这么多,他只加价一百二十万两。我已投进去了一千二三百万两,当然不能只赚一百多万两,我要他们加价四五百万,他们不肯答应,所以就这么僵住了。我这次和洋人斗,就是为了不让他们左右国内生丝的价格,洋人得寸进尺,今年降一分,明年他们就想降两分,这么降下去,丝农的日子还怎么过?”

“大先生的想法是好的,可丝农这么多,你照应得过来吗?我要多嘴劝大先生一句,你一向是得饶人处且饶人,洋人已处下风,你何不饶他们一步?”老刘千方百计劝着胡雪岩。

“不错,我也不想再僵下去了。你也知道生丝存久了会变黄,问题是现在洋人不再来求我了,要我回过头去求他们,这怎能行?”胡雪岩现在顾忌的是面子。

老刘点点头说:“大先生的意思我明白了,我宁波有几个洋人朋友,我让他们打听一下,看能不能想想办法。”

第二天,老刘就找到德国商人爱姆生,他是三个月前才到上海开的洋行,什么赚钱倒腾什么,最近有意涉足生丝生意,可正赶上上海洋商相约抑制胡雪岩,都不买他的丝。

因为老刘私下里在爱姆生的洋行有五千两的股份,又是他的第一个中国朋友,所以爱姆生想涉足生丝生意老刘是知道的。

“我手里有一批生丝,只在成本上加两成的利就可出手,不知你是否有兴趣?”老刘问道。

洋行要加价几百万两买胡雪岩的生丝而不得的事,爱姆生是知道的,所以如果真能成交,他的赚头是可观的。只是现在几家做生丝的洋行都有约在先,他恐怕不好出头。

“他们与你约定好了吗?”老刘见他有些迟疑。

爱姆生老实地答道:“没有,不过此事我是知道的。”

“知道和约定是两回事。你先把生意做成,赚了钱再说。到时他们找你,你只管说不知道就是。”老刘帮爱姆生出主意。

爱姆生有些动心,问道:“你手里有多少?”

老刘笑道:“你想要多少,我就给你多少。”

两人算是达成初步意向,爱姆生答应回去筹措一下资金。

阜康档手老刘在找人卖生丝的事,盛宣怀很快就知道了。他着人以电报局的名义下帖给十几家洋商行的负责人,请他们吃饭,名义是请他们以后有电报到电报局来发,他一律优惠。在喝酒的时候,电报局的一位电报生脑袋凑向爱姆生道:“我有个可靠消息,不出一个月,胡大先生要贱价卖他的生丝,听说连成本价也不到。”

爱姆生大感兴趣,用德语问道:“阁下是怎么知道的?”

“我是干电报的,大清的消息我们最灵通。如果先生不信,到时候我可以输给您五千两银子。”

爱姆生听了这个信息,半信半疑,等老刘再问他的时候,他就支吾说资金暂时不方便,要等他从国内调部分资金来。

转眼到了月底,胡雪岩必须回杭州了。他放心不下的是一笔汇丰银行的贷款,六月初一要还本息五十万两。这笔贷款是西征借款中的一部分,由胡雪岩担保,上海海关税作抵押,拿闽、粤及九江、汉口、上海海关所在省的协饷来还,每次还款都由这些海关解到上海海关,然后由上海海关付给汇丰银行。如果海关不能如期还上,胡雪岩必须先垫付。

向汇丰银行还款必须是现银,一下提这么多现银,对阜康来说绝不是小数。所以胡雪岩临走之前特意去拜访了邵友濂,问他这期款子能否如期还上,否则他另外想办法。邵友濂拍着胸脯担保一点问题也没有,因为协饷已到了四十万两,另外十几万两也在路上,最迟后天就到。他还立即安排人拿来九江、汉口海关的汇票让胡雪岩看。胡雪岩放了心,从轮船招商局雇了一艘小火轮,拖着他的座船回杭州。

胡雪岩的座船刚刚离开上海,盛宣怀就知道了,他召集心腹幕僚一起来商议大事。商议了大约有两个小时,一切安排就绪。盛宣怀叹口气道:“阜康这么一块金字招牌真是可惜了,胡雪岩这个人在生意场中,人品还算是上乘的。”

幕僚见他有些犹豫,劝道:“大人不要自责,这就譬如两军打仗,双方的将军虽然互相敬重,但战鼓一响,却仍然要你死我活,这是没办法的事。”

“我当然明白一我们手里,到底有多少阜康的银票?”

“大约有十二三万两。”

“我们就靠这十二三万两打垮他千万身家。”盛宣怀道。

阜康钱庄的伙计照例在八点卸下排门,一打开门便把他吓了一跳,排门外已站了黑压压的一片人。排门一打开,他们立即拥进来,一边向柜上挤一边问道:“阿原,听说你们胡大先生做生丝生意赔了七八百万,是真的吗?”“胡扯,我们大先生什么时候做生意亏过?”叫阿原的柜上伙计道,“您老可别听风是雨,大先生的丝等着卖大价钱呢!都在库里,哪来亏了七八百万的谣言?”

“也不知是谁说的,好像是从堂子里传出来的,说大先生的丝已经屯了两年了,洋人根本不买,再屯下去就要全部坏掉了,能不赔吗?人家还说,胡大先生把阜康的存银都拿去买了丝,这下要把阜康给拉倒了。”一个五六十岁的老者这样道。

“真是笑话,阜康是上海最响的钱庄,就是洋人也把银子存到阜康来生息。你手里有多少银票,我立马给你兑了。”

阿原接过银票看了看道:“不过是二百两银子。老叔,您老这是三年期,明年五月就期了,二百两就变成三百两了,现在兑了只能得两百五十两,实在可惜了。”

这人正在犹豫之中,突然后面有人喊道:“你不兑我们兑,已经倒了两家钱庄了,跳水的也有好几家了,还是把银子拿出来放在自己枕头下放心。”经后面的人这么一嚷嚷,这人也不犹豫了,兑走二百五十两本息。眼看着人越来越多,情形有些可疑,前柜的档手马上去见老刘。此刻老刘正躺在炕上过烟瘾,一骨碌爬起来问道:“怎么,比往常人多多少?”

“不知有多少倍,问题是提款的人越来越多,都排到大街上去了。”“稳住,大先生不在,你们一定要稳住。这些日子市面不稳,人心惶惶,如果咱们稳住了,大家放了心,也许就过了这一关。要是我们先乱了,那就是自己搬石头砸自己的脚。”老刘想了想又叮嘱道,“此时我不能出面,我一出面,就显得我们太拿这事当事了。前面由你顶着,你要当没事一样,该说就说,该笑就笑。”

打发走前柜,老刘立即叫库房管事前来问话,管事道:“库里现银只有二十几万两。”

老刘心惊肉跳,九江、汉口解过来的十几万两银子,他都拿出去堵了窟窿,本来以为个把月就周转回来,谁料事情来得这么快。他强按住慌乱道:“二十万两足够了,汇丰的票子还有多少?”

阜康的存银,一部分人库,一部分拿到汇丰存上生息,关键时候这部分也可以提出来,只是要损失点利息。

“汇丰的银票,有十二万两,一票是八万,一票是四万。”

“这个是不必动的。你到典当那边去打个招呼,把现银盘盘,准备救急,你告诉他们这是我的主张,我们都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这边出了事,那边也没好处。”老刘叮嘱道。

他说的那边,是指胡雪岩在上海开的四家典当。库上管事从后门走了,老刘再打发人叫柜上的人前来回话。

“前面怎么样了?”

“不好得很,已兑出去了五六千两,可是人越来越多。”

“看你这么慌慌张张的,没事也得慌出事来。”老刘责备柜上的档手,“你们要动动脑子,银子照兑,人人有份,但你们就不能把时间拖长一点吗?”

前柜档手知道自己有些人慌无智,把这茬给忘了。七八年前,因为英国人在云南闹马嘉里案,上海也曾经紧了一阵子,有几天来提现的人也多了不少,胡雪岩让算息的、包银的都放慢速度,从容应付过去了。自己是阜康的老人,一开始就应该想到这一点,他连忙道:“我已经吩咐了,比平时已经慢了不少。再慢要是让人看出来,那就弄巧成拙了。”

“你这么办很好,分寸由你掌握。”老刘拿空话给前柜吃定心丸,“放心吧,我已调着头寸。”

所谓头寸,就是款子。调着头寸,就是筹到了现银。

吃午饭的时候,前柜的档手让伙计们慢慢吃,只留两个人应付,这么轮流着吃饭,又延宕了些时候。到了两点多,汇丰银行来人了,前柜立即把他请进客厅,老刘亲自来应付。

“那笔五十万的款子今天到期了,不知为什么海关没拨银子过去,我特意来问问。”

所谓问问,就是催款,按照当初的借款合同,海关不拨银,就要由胡雪岩的阜康钱庄先垫上。这种时候也曾经有过,垫个十万二十万根本不在话下。老刘问道:野海关拨过去了多少?缺多少我们补多少,这个你们放心就是。”“海关一两也没拨。”

“是吗?”老刘发觉自己的声音有些抖了,于是努力控制着道,野前些日子胡大先生与邵观察商议过了,银子已到了四十几万,汇票我们都看过了。也许邵道台忘记了,我们帮你催催。”

“我们已经催过了,邵道台不在衙门,据海关的办事人员说,并没有协饷解到。”

“你看,胡大先生回杭州了,他家老小姐的好日子上海人都知道的。你看我的面子,请宽限几日,如果海关还不拨银,我们阜康照付就是。”

“好,那就以明日为限,如果明天十二点前我们还没收到银子,就来阜康提现银。”

“好,明天十二点为限。”

老刘亲自去上海道台衙门,里面有个书办,平日交情不错,找到他悄悄地问邵大人是否在衙门。书办道:“大人今天有事到吴淞口了,明天就回来。”“那我想问一下,各省协饷不知到了没有?”

“应该到了,我听大人说,等到齐了就立即解到汇丰去。”

“邵大人明天一定回来吗?”

“这不好说,不过大人走的时候特别吩咐,我手里的几件文书要办好了放到他的案上,明天早起他要看。”

“看来,邵大人明天应该回来。”老刘心里稍稍轻松了,“邵大人一回来,还请老兄给我传句话,我有要事找大人。”

“好,老哥的事还不是一句话。”书办答应得很痛快。

老刘回到阜康,依旧从后门而人。刚坐下,前柜气喘吁吁拿着一张两万两的银票来见他:“来人口口声声要提现银,怎么办?给还是不给?”

老刘铁青着脸,悄悄到前柜看了看,门内门外,人头攒动,吵吵嚷嚷。挤在前排的扬着手里的票子问道:“怎么回事?怎么不兑了?”

“不是不兑了,有一位大客户,也要提现银,正在给他包银子呢。”前柜伙计这样回道。

“大客户要提现银,他都提走了我们怎么办?”后面的人着急地嚷道。

“对,我们怎么办?”大家齐声责问。

后面的全嚷起来,把伙计的声音都压下去了。老刘不敢露面,他一出面非将他的军不可,他不出去,伙计们说什么都还有挽回的余地。他回到后室,与前柜档手商量,两万两银子不是小数,如果兑,无异于雪上加霜,可要是不兑的话,一传出去更是难以收场。最后老刘一咬牙道:“兑!但是一定要慢慢过数,慢慢包装,下排门前办完就成。”

发完两万两现银,阜康伙计们全体出动,嘴里说银子有的是,明天继续兑,一面把人向外挤,终于上了排门。

老刘晚上遍访胡雪岩开在上海的四大当铺,一共调齐了六万两银子。等现银人了库,他这才去睡觉,那时已快两点了。翻来覆去,他好不容易才睡着了。可睡着没有不久,又被砰砰的敲门声吵醒了,阜康的伙计拿着刚出的《申报》道:“掌柜的,有人造咱们的谣。”

老刘拿过报纸,伙计指着“阜康现银吃紧,洋债请求展期”让他看,竟然把昨天汇丰来催款的事发了出来。说阜康作保的一笔洋债已经到期,可是因为胡光墉大笔现银被生丝屯住,所以现银吃紧,只好请求洋行展期还款。

老刘倒抽一口冷气,显然有人在后面做手脚,要置阜康于死地。洋债到期是真,阜康没有还上也是真,如果今天十二点前还不上,汇丰银行那里不好应付是一定的,更要紧的是肯定有人要大肆宣扬,那时候就是调多少现银来也无济于事。

“还下不下排门?”

阜康的前柜、库房、账房的管事都围在老刘身边,等着他拿主意。

“下,如果不下,那会更糟。你们兑的时候,先给那些小户兑。我现在就去道台衙门,如果汇丰的银子拨过去了,我就有把握过这一关。”

老刘这么说,既是安慰大家,也是安慰自己。

他忐忑不安地到了道台衙门,找到书办,书办的回答无疑是兜头浇了他一瓢凉水:“邵大人到现在还没有到衙门来,今天上午来不来,我给老哥打听一下。”

书办东打听西打听也没有确信,因为能说准邵友濂行止的人都不在衙门。老刘又求书办去问一下,能不能把汇到的协饷先拨给汇丰。这有些强人所难了,不过看老刘那副着急的样子,书办不忍拒绝,去通融了好久,一脸沮丧地回来道:“老哥,对不住得很,有几笔银子到了,可是大家都说不清是什么银子,没有邵大人发话,谁也不敢动。”

老刘不知怎么回到阜康,只觉得脑袋木得很,明明听到大家在说话,却听不清他们在说什么。伙计告诉他,汇丰又来人催款了,请他去见面。他先回到自己屋里,胡乱点上一个烟泡过足了瘾,整个人这才活过来了。他到客厅去,显然汇丰的人已经等得不耐烦了,他进门就拱手道:“老哥,得罪了!我有一点急事外出,刚刚回来,刚刚回来。”

“刘老板,你们阜康这是怎么了?这么多人来挤兑,再不想办法,多大的秤砣也压不住。”汇丰派来的是中国买办,洋文说不好,中国话也学洋人说得很拗口。

“压得住!压得住!老哥只要想想阜康的东家是谁就知道了。不过,这时候确实需要老哥帮忙,雪记钱庄有的是银子,只是都在路上,还请老哥回去说说,再给展期三五天,利息加倍。”

“利息是小事情,问题是我说了不算。”

好说歹说,汇丰的买办总算答应回去商量。汇丰的大班与他的助手们商议,以目前阜康的情形看,被挤倒的可能性很大。但以胡雪岩的本领,绝处逢生也是极有可能的,将来还有用得着他的时候,所以没把事情做绝。再说,洋债是海关税做抵押,谁也赖不掉,只是胡雪岩这个担保人一点责任也不担也说不过去。所以,他们最后决定,可展期七天,但阜康在汇丰的十二万两的存银要先扣下抵债。

老刘听说汇丰允许展期,不禁一喜,但听说要把十二万的汇票收走,又是一忧。原本他还指望关键时候把这笔钱提出来救急的,现在指不上了。没办法,他只得打发账房先生带上汇票到汇丰去过账。

这时候排在阜康门外的人已把街道堵得水泄不通,加上被阻的行人,简直是人山人海。租界里的红头阿三和巡警都过来干涉,问道:“怎么回事?这到底怎么回事?”

阜康的伙计出去给巡警打拱道:“陈爷,原来是您老。您帮忙维持一下,这些人都是来提银子的。银子阜康有的是,人人都有份,可是大家不知听了什么流言偏偏都要来提。您帮忙劝劝大家,排好队,不要影响大家走道。或者后面的劝回家去,今天提不上,明天照样兑。”

身边的人不信,大声问道:“明天你们下不下排门?”

“怎么不下排门?什么时候都能提到银子,这是阜康给诸位的承诺,阜康向来说话算数。实话给大家说,胡大先生正调来大批的银子,今天晚上就到。您明天来,我给您提一色的大元宝。”

姓陈的巡警平日得了不少阜康的好处,所以也帮着说话,再加上伙计的从容说笑,大家有些信了。

“有人放谣言和阜康过不去,您未到期的银子来提,白白损失了利息,是您和自己过不去,这何苦呢?”阜康的伙计又劝道。

听了这话,有人动摇了,道:“我还有事呢,明天再说。阜康这么大的家业,应该没事的。”

“我看也没事,胡大先生是有名的财神,财神都信不过你还信谁?”巡警也这么帮腔。

于是有人陆续离去。伙计故意把送人的场面做大,嘴里高声道:“老板您走好!我把大元宝给您备齐了,明天你一早来,我先给您兑了。”

看门前的人变少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此时有六七个彪形大汉,带着四辆独轮木车停到门前。两个人蛮横地把人群拨开一条道,簇拥着一个穿裘皮袄的来到柜前,把一摞银票往柜上一放:“先给我们兑银子。”

伙计接过去说:“这位爷,您是要兑多少?”

“都兑了,冶来人拉长声音道,“八万两都兑了,等着用呢!”

前柜的档手见来者不善,过来应付道:“这位老哥,您到里面说话。”“不必,你只要说能不能兑。”

“兑自然能兑,只是老哥,这八万两银子那得五六千斤,运起来不方便。您说一声在哪里用,我们阜康专门有送银的,直接给您送到府上去就行了。再说这么多银子,你都放在府上也不方便,随时用我们随时送到岂不更好?”

“不劳您费心,人和车子我都带来了,不要说几千斤,一万斤也运得走。实话说,主家要用是个原因,现在上海市面不稳,银子还是攥在自己手里更放心。”

看他没有通融的余地,前柜档手请他到后面休息,等库房备好银子。老刘在后面得了报便道:“是有人故意与阜康过不去。你们和他商量一下,能否先少兑一些。我立即去一趟苏州,连夜调银过来。如果明天一早我能按时回来,按时开排门就是。如果开排门时我还回不来,就不要开排门。不能再拖了,我要立即给胡大先生发报。”

晚上的时候,电报局伙计把电报送到杭州元宝街胡雪岩的府上。这是他第一次到胡府来,一进元宝街,就看到前面灯火通明,胡雪岩宅门前左右两串共六盏红灯,把大门附近照得通明。

大老远就看到红灯上硕大的黑字“布政使司冶,另一面则是硕大的“胡”字。胡雪岩在官场上的名号是江西候补道、福建布政使衔,所以大红灯笼上要写“布政使司”。元宝街其实是条不起眼的小弄堂,胡府的大门也只是一个普通石库门,一切都藏进了三丈高的院墙里。伙计只是听说胡府内金碧辉煌,但从来未进去过,所以他想进去一看。门房不让他进,他便说道:“电报局的规矩,非让接报者本人签字才能交差。”

“我家老爷还没回来,你怎么签字?”

伙计一听胡雪岩不在,心中一喜道:“那就交给除胡先生外说话最算数的人。”

他早就听说胡雪岩当家的太太叫螺蛳太太,是寡妇再嫁。一个寡妇能赢得胡雪岩的欢心,定是非同寻常,所以他要借此机会见一见。

“这可不行,你还是等我家老爷回来了再来吧!”说着,门房转身就要关门。

“如果不能签收,我这电报就没法交,万一耽误了大事,我可不负责。”伙计灵机一动道。

这样一说,门房就有些怕了,道:“那你稍等,我去请示一下。”

过了一会儿,一个丫头提着灯笼过来说道:“太太有请电报局的先生。”

伙计跟着丫头转来转去,只觉得过了一门又是一门,过了一厅又是一厅,后来就转晕了。每道门前都挂着灯笼,明亮得很,丫头手里的灯几乎是多余的。最后伙计被带进了一个厅里,里面挂着数盏宫灯,明亮如昼。

坐着的想必是螺蛳太太,她身边站了两个丫头。伙计不敢抬头去看,把电报举过头顶道:“太太,晚上打搅,实在不好意思。只是电报局的规矩,重要的电报必须面交接报者本人。胡大人未在家,只有面交夫人了。”

只听一个很温柔的声音说道:“你这样做没错,你这是慎于职守,胡大先生在,也会夸奖你的。”

她一面接过电报,一面吩咐道:“惠香,传我的话,好好赏。”

刚才引伙计过来的丫头做了一个万福道:“是,夫人。”

“谢夫人赏。”胡家的赏是不必推辞的,伙计鞠了一躬,又把手里的文件夹举过头顶道,“请夫人签字。”

螺蛳夫人不知道在哪签字,问道:“是在这里吗?”

伙计这才得了机会抬起头来,把客户签字的位置指给螺蛳夫人看。借这难得的机会,他用眼睛的余光,看到了螺蛳夫人的脸。虽然只是一闪之间,但他就像冬天里看到了一片雪白,有些耀眼。还有那双眼睛,是那样明亮。他心头有些颤动,因此出门的时候,竟被并不高的门槛绊了一下。

螺蛳夫人打开电报,只有以下几个字——

浦江水猛,船甚难行,预备下闸,先生速回。

这显然用的是隐语,但“先生速回”四字却意思明确。胡雪岩尚未到家,而上海又请速回,可见事情很重大。他只说月底回杭州,但并没有提确切的日子,所以她一早就打发人去码头等,却一直没有消息。

“惠香,叫胡春来。”螺蛳太太吩咐。

胡春是胡府的管家,一会儿就到了,他垂手问道:“夫人有何吩咐?”

“码头上的人还在吗?”

“还在。”

“好,吩咐下去不要撤,一定要接到老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