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醇亲王来到军机处道:“季高,你是立功绝域之人,带兵打过大仗,治军更是行家。你什么时候有空,可否前去检阅一下神机营?”
“那太好了,这些天坐班可憋坏了。臣随时都有空,就看王爷什么时候得空,就算今天也可以。”
醇亲王没想到左宗棠如此雷厉风行,不过,今天无论如何是不行的。他道:“季高,三两日内恐怕不成,他们总要仔细训练一番,准备一下。”
“不必刻意准备,臣这就去看看,有什么不足之处定会向王爷指出来,所以不必准备最好。”
话虽如此,可醇亲王也是要脸面的人,八旗劲旅由他统领,万一让左宗棠批得一文不值,那多难堪。而且左宗棠这脾气从来都是直来直去,所以醇亲王道:“咱们就定在十天后。到时候请你知无不言,多加指教。”
左宗棠当仁不让道:“那是一定。”
醇亲王把神机营左右翼长叫来,吩咐他们好好训练:“左大人可是带过十几万兵马的人,他来检阅比谁来都难应付。就算是皇上亲自来,只要队伍整齐,衣甲鲜亮,不难获赏。可这些花架子糊弄不了左大人,你们可要拿出一点真本事来。”
神机营是驻京八旗中的精锐部队,兵丁来自骁骑、前锋、健锐、步军、火器等军营,下辖马队、步队二十五营,官兵一万四千多人。任务是护卫皇帝、守卫紫禁城及三海(北、中、南海)。不过,虽说是禁旅中的精锐,可是没什么真本事。
真本事是实战中打出来的,神机营这么多年来不曾打仗,能有什么真本事?当然,苦练也能练出硬功夫来,但这些八旗大爷哪吃得了苦?何况饷银本来就少,尚不足以养家糊口,私下里他们常想法子谋其他财路,有的甚至在训练时也临时请人代替。
不过,这次是左宗棠来检阅,从官到兵不能不重视,另外官兵们还抱着一点小希望,期望检阅后能有点儿赏银,所以十来天练得还算是卖力。
十天说来不长,但左宗棠觉得特别漫长。神机营向来是皇帝检阅,汉臣何曾有过这样的殊荣?他自然十分得意,所以这消息早在他所熟悉的人中传开了。他院子里的护卫、兵丁自不必说,军机处诸位大臣也都知道了,就连不是军机大臣的翁同龢也早早得到消息。他是左宗棠的一个忠实听众,对左宗棠那种张扬的个性也是佩服得很,因此清流们也都知道了左宗棠要阅兵的事。
阅兵这天,左宗棠先是坐暖轿赶到醇亲王府。门房看到他的轿就迎上来道:“左大人,王爷正等着您呢!”
“怎么,现在不走吗?”左宗棠好像有些等不及了。
“王爷等您一块照相呢!”门房答道。
左宗棠拄着杖走进王府,在颐寿堂前,醇亲王正指挥摆放茶几、痰盂物件,看到他进来,赶忙迎上来道:“季高,今天难得天气这么好,咱们一块照相吧?”
于是,醇亲王在上位就座,左宗棠也挨着他坐着。
醇亲王看了看道:“把左大人的杖收了,他精神得很,哪像拄杖之人?”
照完了相,醇亲王又道:“你的轿子就不必跟着了,我的车轿大得很,咱们同坐如何?”
那当然好,王侯并坐照了相,又与王爷同车,那是多大的荣耀。王爷的车轿已经备好,醇亲王先上,然后回身搀上左宗棠。里面果然宽敞,两人对坐,还有闲空,手炉、痰盂一应俱全。
到了南苑,醇亲王携左宗棠一起登上高台,神机营兵丁列队出操。左宗棠戴上墨镜,一任兵丁表演各种项目,他却面无表情,连一句赞语也没有,把醇亲王弄得十分尴尬。操练结束,左宗棠却道:“王爷,臣有几个题目,可否临时加试?”
“那有何妨?神机营到底如何,你不妨直言。”
醇亲王其实是在等左宗棠的赞扬,但左宗棠却浑然不觉,一心想着如何帮他练好神机营,所以嘴里说出的话不免让醇亲王失望:“王爷,这神机营不是銮仪卫,不能只会摆架子,到底如何,必须让他们练几个实在的项目。”站在两人身边的神机营左右翼长听左宗棠如此说,鼻子差点气歪了。
左宗棠临时加的项目有两个,一个是在校场立一面旗,在对面的山丘顶上再立一面旗,然后命令兵士冲上山丘,绕过旗帜,然后奔回校场。结果,五百多人中只有三四十人能完整地跑下来,其他人累得骨头都散了架,有些连站也站不住了。
见此,醇亲王脸上都挂不住了,没想到左宗棠却称赞了几句:“不错,臣带楚勇的时候也这么练,三趟下来,也就一二十个人能回来。”
虽是称赞,但在醇亲王听来却和批评没什么两样。你带的楚勇是什么?神机营又是什么?一支拱卫京师、皇家依赖的禁旅,如果连楚勇也赶不上,那还有何面目吃粮拿饷。
另一个项目是让兵丁准备好营帐锅灶等物品,一声令下,就到对面山丘后扎下营盘,并埋锅造饭。这可把这些旗大爷折腾得够呛,他们一边扎营一边骂。刚扎好营帐,军令又下,立即拔营出发,撤回校场。这么一折腾,足足闹了一个时辰。
左宗棠对这个演练却连连摇头:“这安营扎寨,埋锅造饭,看似简单,其实最为重要。军情紧急,一个时辰还做不好饭,兵勇怎么上阵杀敌?空着肚子肯定不成吧?战机出现了,必须立即拔营出发,你总不能抛下营帐不要吧?就从这一条来说,神机营还需要勤加训练。”
醇亲王一脸尴尬道:“将来少不得请你指教。”
“谈不上指教。说起来练兵没有多大巧处,只要别让士卒闲下来,别让他们安逸惯了,就能练出好兵。俗话说,人闲生闲事,驴闲啃槽帮。只是王爷乃天潢贵胄,这份苦当然吃不得。旗营又驻在京师繁华之地,耳染目睹,哪里吃得了苦?所以带旗兵是很难的,能带到这个程度已是非常不易。”
这几句话总算让身后的左右两翼长面子上好看了些,他们几乎同声道:“大人说得是,现在这兵难带,松了肯定不行,可是太紧了,又落得人人埋怨,他们就合起伙来对付官长。”
“你们的辛苦王爷自然知道。按理说,你们今天如此辛苦,我应该厚厚犒赏。我治军向来舍得花银子,来京这一路上,我对迎送的兵丁一赏都是几千两。可神机营是天子卫队,除了皇上,谁敢打赏?所以今天就对不住各位了。”不过,左宗棠有个补偿的办法,“王爷,与其给一点犒赏,倒不如在加饷上运作一下,神机营的军饷并不比楚军高多少。他们也都是拖家带口,京中一切又贵,这点儿饷银根本就不够,所以兵难带。您亲自掌管神机营,不好开口,现在臣管理兵部,加饷的事由臣来说。”
两位翼长听了非常高兴,如果加饷,兵丁不用说肯定高兴,他们这些能吃空额的统领好处自然会更多。
醇亲王闻言道:“这是好事,我都想了几年了,一直没机会办。如果你帮忙办成,那是再好不过了。”
阅兵回来后,左宗棠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亲自捉笔写了一个奏折,表示愿意帮助醇亲王训练神机营。王德榜、刘敖、王诗正率亲军、旌善营及马队三千余人到张家口以备俄人,现在和约已成,这支部队就没必要再待在张家口。王诗正已率五百人的马队回了西北,刘敖也率五百余人赴任台湾,王德榜率领的两千余亲兵,正好可以调到京师来帮忙训练神机营。
以久经战阵之楚军将士杂置其间,教以筑垒、开濠、行路、结阵诸法,冀可祛其骄佚,屏除花样,以求实效……此事经与醇亲王小议,此后诸务,自当请醇亲王详为指示,以归一律。
奏折呈交上去后,早朝时慈安道:“这件事就由左宗棠和醇亲王会同妥议具奏。”
这种答复,没说不行,也没说行,反正要再商量。左宗棠原希望太后一语定乾坤,他就可以着实大干一场,没想到还要再商量再复奏。下朝后,他与醇亲王在隆宗门外小驻商量,请他定个时间。没想到醇亲王兴致不高,淡淡地说道:“这事也不急于一时吧?”
“王爷如果这些天忙,那就等您先忙完再说。”
可是过了四五天,醇亲王依然没动静。左宗棠向来是雷厉风行,这么一天天拖下去,他何曾受得了。所以到了第六天,他亲自登门拜访。可醇亲王却道:“这事少不得花银子,得把宝佩衡叫来。”
宝佩衡就是宝鎏,佩衡是他的字。仆人叫来了宝鎏,他问道:“左大人打算花多少银子?”
“我的两千人,饷银可以继续从西征粮台上拨,但营房、医药和粮食及弹药等项,大体需要二十万两。参加训练的兵丁,每月粮饷自然也应当有所增加,每年训练五千人,大约又需要十万两。”左宗棠屈指一算道。
宝鎏听了摇了摇头:“那就难了。现在户部捉襟见肘,我国与俄国和约已签,七百万两的赔款还正愁着无着落呢!这一年三十万两练饷实在无从挤拨。”
左宗棠一听这话就怒火直冒:“三十万两户部从哪里挤不出来?把兵练好了,能打胜仗,总比将来吃了败仗赔款好!”
宝鎏并不生气,而是解释道:“大人说得很对,练兵是件重要之事,但银子确实难办。”
左宗棠看着醇亲王,希望他能表个态:“王爷您说句话,这三十万两银子能练出五千精兵,值不值当?”
没想到醇亲王却回道:“当然值当,但没有银子也没有办法。两宫皇太后听说要赔给俄国七八百万两银子,好几天都吃不下饭,宫内用度也减了不少,真不好再开这个口了。”
左宗棠还是不甘心,问道:“王爷,那这个该怎样回奏呢?”
“难筹练饷,暂缓练兵,这八个字如何?”醇亲王如此说,那就再无希望了。
这些天左宗棠一直摩拳擦掌,信心十足,准备好好为醇亲王练出一支精兵,没想到他对此事竟不热心,实在大出意料。失望加丧气,他一整天都闷闷不语。到了晚上,左宗棠就着灯抽闷烟,章怡关切地问道:“老爷,你总是咳嗽,就少抽口烟吧?”
左宗棠连连摇头道:“窝囊,真是窝囊,窝囊透了!”
“老爷为什么事懊恼,不要总是憋在心里,说出来让奴婢也听听。”左宗棠行事从来都是想到了就做,做不好,无论是自己的过错还是别人的不是,他总要把下属叫来严厉训斥一通。现在虽然人阁拜相,人人称一声大人,是令人羡慕的大军机,可反倒没有从前痛快了。像今天这种窝囊情形,要想训斥一通也找不到一个人。醇亲王你能训吗?宝鎏能训吗?身边的人,除了护军、仆役就是章怡,他们都与此事无关,训也训不着。
章怡仔细听完左宗棠的牢骚,就劝慰道:“老爷,你又何必烦恼呢?八旗劲旅向来是不让汉人过问的。去年,七爷从神机营挑了二百多人去直隶总督李大人的亲兵营学习枪炮施放,学了一个多月,七爷觉得那里面学问大得很,所以提议从李大人那里请些人到神机营来,可结果太后没答应。奴婢记得当时太后是这样说的一‘老七呀,京师禁旅可是八旗的精锐,是朝廷最后的一点保障,让汉人染指,祖宗怕是也不答应吧?’”
“照你这么一说,这件事我原本就不该去想,可这是醇亲王主动请我去阅兵的啊?”左宗棠一副大惑不解的神情。
“老爷,醇亲王请您阅兵,未必就是要您帮忙练兵呀。奴婢想醇王爷是个要面子的人,去年有御史上奏说神机营的不是,他紧巴巴盯了大半年,十有八九是希望借你的口来称赞一下,也让他争回点面子。您是带兵打仗的人,您夸一下比谁都管用。你又和翁师傅交厚,您一夸,翁师傅一传,整个清流就知道醇王爷的神机营不同凡响了,那样醇王爷的面子可就好看多了。可是您却要帮他练兵,这恐怕不是醇亲王希望的吧?”章怡道。
“哦,照你这么一说,我和醇亲王并没想到一块儿去。”左宗棠恍然大悟,想想章怡的话的确有道理,再回想阅兵的情形,一提到帮忙练兵,醇亲王的确兴致不高,他便叹息道:“你这个幺妹,人小鬼大,倒比我还精明。”
“老爷可不能这么说,您是一心干事的人,所以直奔您的心思去想。奴婢是个旁观者,在这里胡乱说罢了,也不一定对。”
“你说的岂止是对,简直是太对了。”左宗棠深以为然。
结果,这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这天,恭亲王把李鸿章的一个折子交给左宗棠,让他看看:“你当过封疆大吏,又办过船政,对水师比我们都在行,你且看看,李少荃的章程是否合适。”
李鸿章在上海起家,对西洋的坚船利炮认识颇深,接了曾国藩的直隶总督一职后,就想参照洋人的办法,建立一支水师。但因国事不靖,没有银子,所以一直也是纸上画饼。现在和约已签,西征大功告成,所以他趁机上了这个奏折,建议购买西洋最先进的铁甲舰。
“其铁甲舰水线以上铁甲厚十寸,内衬木板厚十八寸,船帮均是夹层,中间可藏人,内侧仍有铁板。即使敌舰轰破外层,船仍无沉没之虑。臣访闻英国兵船三百六十余只,在诸国为最多,内有铁甲船四十余只。法国有兵船三百余只,内铁甲船六十余只。俄国兵船三百余只,内铁甲船二十余只。”李鸿章已派遣徐建寅以驻德使馆二等参赞的身份,前往西方考察,并将其见闻一一记录下来,并准备从德国定购巨舰。这次上奏就是请朝廷尽快拨款,以付定金及有关款项。
左宗棠拿到李鸿章的奏折后,大发议论,从海防说到塞防,不免又大谈西北,滔滔不绝,说到激昂处还拍案而起,声震屋瓦,别人只有听的份。到了次日仍然如此,根本没有涉及正题。见此情形,宝鎏对恭亲王道:“王爷,要这样下去,怕是明年今日也没有结果。”
“那该怎么办?别人根本插不上嘴。”恭亲王也是无可奈何,“真没想到,左季高竟这样议事,难道他在封疆任上也这样吗?”
“可不是嘛!”宝鎏把从前听到的逸闻说给恭亲王听,“曾有一位道员要见左大人报告一件事,结果一见面他就大骂曾文正,一上午都插不上话。下午再去,大人又大谈西北种树,结果又没能说话。这么三番五次,有一次趁大人喝茶的工夫,才把事情说了出来。左大人连想都没想就准了,然后继续说他的西北韬略。”
恭亲王早知道左宗棠非常健谈,但没想到他会如此滔滔不绝,有些担忧道:“这以后如果总是这样议事,该如何是好呢?”
“那也不能随他去,我看明天直接上奏就是。如果圣母皇太后还不能视朝,那咱们就写好折子递上去。”
“也只能这样了。”恭亲王决定不再等左宗棠的意见。
次日早朝,仍然是慈安独自听政。议过几件事情后,慈安道:“这几件事你们抓紧拟旨就是,如果没有别的事就下朝吧,你们一大早就起,也实在辛苦。”
“这是奴才等的本分。还有一件事情,李鸿章前些日子上折子要求尽快拨银定购铁甲舰。”恭亲王出班禀奏。
“对,是有这么个折子,你们议出结果来了吗?”
恭亲王回道:“奴才等以为购买铁甲舰是固我海防的要紧大事,不宜再拖。只是国帑艰涩,不可能完全答应他的请求。奴才等以为先拨八十万两,其他款项可陆续筹措。”
“这是件大事,应当办的。你们写个复奏,我也去和圣母皇太后商量一下。她这一病,这么多事要我拿主意,这才知道办政事真不容易。”
本来大家都打算跪安了,没想到左宗棠又插话道:“从西洋购买铁甲舰毕竟不是长远之计,长远谋划,应当拨款给福州船政局,让他们精心研造,这样才能不受制于人。”
“船政局自创办以来,已经造船二十余艘,所造轮船规模不断扩大,航速也有所提高,去年已开始仿造巡海快船。”恭亲王先把船政局称赞一通,这既是个铺垫,也是为了给左宗棠面子,然后又话锋一转道,“如果完全能够自造当然好,但西洋军舰日新月异,闽局所造之船不免落于人后,作为辅助尚可,要做主力非从西洋购买不可。而且闽局造船数量有限,积年所造,只够充实福建水师,并无余力为南北洋造船。”
左宗棠并不领恭亲王的苦心,道:“从西洋购买,容易被洋人挟持。同治年间托英人李泰国购买军舰,结果他自作主张,不但多花了近一倍的银子,而且还要当舰队的总统领,要把舰队控制在手里,结果赔进了六十多万两银子。”
那次购舰确实窝囊,李泰国多花了银子不说,还一厢情愿地制定了一个管带协定,规定舰队只能听大清皇帝本人之令,而皇帝之令还要经过他签署给舰队司令官,这无异于将大清国水师指挥权攥在了他手中。
这样的条件朝廷当然不能接受,可那个狂傲的李泰国寸步不让,最后只好将他已带到中国的军舰在香港卖掉,损失的六十多万两银子也由朝廷支付。
当时购买军舰,恭亲王极力赞成,所以左宗棠提这事简直是在揭他的伤疤。恭亲王听了压着火气道:“此一时彼一时也。这次向西洋订购军舰,正是吸取了上次的教训,李鸿章已派徐建寅出洋,到西洋各国考察,同时船政局派到国外的留洋学生也亲自到工厂去帮忙考察,对西洋轮船的最新式样和价格都摸得清清楚楚,洋人再想欺我也没那么容易。”
这话是说给左宗棠听的,接下来的话是接慈安最初的意思说下来的:“奴才等谨遵母后皇太后懿旨,回去后就立即写个复奏。奴才等告退。”以恭亲王为首,军机们跪安后都退出了大殿。除了左宗棠,大家都知道恭亲王这一气非同小可,所以都不吱声,几个人哑巴一样回到军机处。恭亲王站在屋中间,也不坐下,拉长着脸吩咐道:“照今天的意思,写个复奏,晚膳的时候递上去。”说罢,扭头就走了。
左宗棠坐到自己的位置上道:“六爷今天好像不高兴。”
“能高兴得了吗?”李鸿藻平日虽与恭亲王不怎么贴心,但他今天显然站在恭亲王一边,“也就是母后皇太后,要是圣母皇太后临朝,今天这事儿就成大笑话了。”
宝鎏到南边把达拉密叫起来,把几条旨意都交代了下去,生气地骂道:“真是一团茅草!”
达拉密以为说的是他,不解地问道:“宝相,哪一道旨拟得不如意?”
“我不是说你,我是说的那些自比今亮之人。”
达拉密抬头往军机房里看,只见左宗棠正在挥着手说什么。
宝鎏也不再回军机处,交代达拉密道:“你拟好了,就直接给恭王爷送去。部里一团乱麻,我也要回去,就不在这听别人高谈阔论了。”
军机处又只剩下左宗棠和王文韶了。左宗棠有些不解地问道:“怎么,大家今天都有些不高兴,出门碰鬼了?”
王文韶委婉地回道:“大人,您久历封疆,对京中规矩不太了解,咱们这班军机,凡事都唯恭王爷马首是瞻,不然你一言我一语,难有定议。尤其是朝对之时,太后和皇上不特意问,我们是不便越班出奏的。”
左宗棠这才恍然大悟道:“那今天我出班上奏,惹王爷不高兴了。”
“也就亏了今天是母后皇太后临朝,要是圣母皇太后,肯定要责备军机大臣没定见,少不得大发雷霆。”
“原来如此。我只说了个人想法,从洋人手里购买军舰,的确要多一个心眼,这有什么错吗?”左宗棠觉得自己的一片好心被当了驴肝肺。
“大人当然没错,不过王爷准李鸿章所请,您却提起陈年旧事,这不是故意与王爷难堪吗?”
“难道什么事也要跟着王爷走不成?”
“那是当然,跟着王爷走自然错不了。”
第二天早朝,左宗棠又准时到了朝房,此时大家都有些盼着他不上朝了。可是他精神好得很,天天来得早,走得晚。好在今天他一句话也没多说,下了朝回到军机处,也没像平时那样大呼小叫。恭亲王如厕,他竟也跟着去了。恭亲王出来,他也亦步亦趋,形影不离。恭亲王终于忍不住问道:“季高,你今天怎么了?怎么总是跟在我身后?”
“昨天王夔石告诉我说,军机处唯王爷马首是瞻,凡事都要跟着王爷走。王爷如厕,我当然也要跟上。”
这话左宗棠是当笑话来讲的,可这事一点也不好笑。无人接过话茬,王文韶则紧张得满头大汗。宝鎏也直拿眼睛瞪他,好像在道:“你又多嘴了吧?”自此,王文韶也像躲癌神一样,再也不敢与左宗棠多说一句话。
这天早朝之时,左宗棠出班奏事,建议提高洋药税厘,以征税来减少吸食。
自从庚申以来,鸦片以洋药的名义征税进口,土烟也可以纳税种植,所以烟毒之害一年甚于一年。从前海上每岁进口洋药三万余箱,而去岁竟达七万余箱。如果再算上土烟,数量更是惊人。
从前陕甘之地也是烟毒严重,俗话说,十个陕西人,九个是大烟鬼。一旦上瘾,便陷人破财的无底洞,小康之家资倾家破,贫穷人家更无生机。陕西不但有进口鸦片倾销,土烟种植也甚广。左宗棠总督陕甘时,力主戒烟,他的方法是禁运、禁种而不禁卖、禁吸。为什么呢?因为禁运,洋药就进不了境,禁种,土烟就不能生产,这是从根本上禁烟。因此他派兵四处查访,一有种植立即铲除;他省土烟运销陕甘,一经查到立即销毁。而对进口的洋药,因受条约所限不能销毁,但必令其折返。到他离开西北时,陕甘境内烟苗几乎绝迹。烟价也非常昂贵,每两烟土从六七十两涨到了三四百两,吸食者明显减少。
“烟毒贻害无穷,任其肆虐必有亡国之虞,不可不戒。办法也有多种,以前林文忠公的办法现在不成了,因为条约俱在;臣在陕甘的办法行之一地可行,行之全国则不可;若再行文禁吸禁卖,也只能是一纸空文。因此臣统筹考虑,认为只有税厘加征一法。税厘一增,则洋药土药价格必贵,价贵则瘾轻者必戒,瘾重者必减,由减吸而至断瘾,尚有可期。”左宗棠这样分析着,并补充了一条,“加税加厘,还可丰裕财用。”
慈安叹了口气道:“洋药害人害国,真是可恨。如果这办法可行,你不妨一试。”
恭亲王不止一次听左宗棠说过加征税厘以戒烟毒,这个办法说起来容易办起来难,英国人肯定第一个跳出来反对,所以他接过话头道:“这件事涉及洋务,可让李鸿章与英国驻华公使威妥玛先谈。”
一旦涉及洋务,一般总是先让李鸿章与洋人谈,这样中枢就有了回旋余地。虽然南北洋大臣都交涉洋务,可各国公使及洋人集中的海关税务司衙门都在北方。因此,自从李鸿章接任直隶总督后,他已成了中枢的得力助手,更是以善办洋务而著称。李鸿章应付洋人自有一套,不像左宗棠那样一味用刚,所以交给他来交涉,恭亲王更为放心。
不过左宗棠似乎并不甘心让李鸿章与洋人谈,脱口便道:“臣也可以在总理衙门与英国公使谈。”
“那就你和李鸿章一起与英国人谈,谈出什么结果,你们军机处再复奏如何?”慈安见左宗棠很愿与洋人谈,就答应了他的要求。
太后已经发话,不行又能如何?恭亲王只好回道:“奴才等谨遵慈谕。”
回到军机处,左宗棠便急切地问道:“王爷,是不是现在就可以把英使叫过来谈?”
“先不着急吧?让李少荃试探一下洋人的意思,然后看情形再请洋人到总理衙门来谈,这也有转圜的余地。”
李鸿章是直隶总督兼北洋大臣,照例,海口封冻后他应驻节保定,开春后回驻天津。现在冰天雪地,他大概还未回天津。不过为了保险起见,总理衙门还是派了两个专差分头去天津和保定。因为洋务事多,此时李鸿章已回驻天津了,看了信,他本来打算立即起程进京的,可临走前又问了一句:“怎么突然提起戒烟的事来了?”
总理衙门的专差回道:“左大人提出来的,母后皇太后当时就下了口谕,要李相与左相与洋人先谈。”
听了这句话,李鸿章一下改了主意。他与左宗棠矛盾很深,人人尽知。从国事上讲,左宗棠主塞防,李鸿章主海防;从私情上说,左宗棠也多次开罪李鸿章,弄得他十分恼火;从个性论,李鸿章圆融通达,左宗棠却是睥睨天下,唯我独尊。
因为这些缘故,李鸿章对左宗棠是敬而远之。现在左宗棠封侯拜相入军机,风头太盛,李鸿章心有不甘,巴不得他出错,在京里待不下去。现在他挑起禁烟之事,正好可以给个教训。
禁烟之难难于登天,上至王公贵族,下至庶民百姓,不吸大烟者能有几人?尤其是旗人,吸大烟者更是十有八九。要加征税厘,洋药土烟变贵,不知有多少人要骂。何况这事又牵涉英国,明显是件费力不讨好的差事。所以李鸿章打定主意,这件事他不掺和,让左诸葛去办。于是他回信总理衙门,说近来洋务、军务、民政诸事颇繁,可请左大人先与英人谈判,等他处理完手头之事,立即人京协助。
总理衙门收到回函,恭亲王、宝鎏都明白他的心思,一时也没有好办法,只能先拖拖再说。不料左宗棠却没了耐心,等了五六天见李鸿章还没来,便着人去英国使馆约威妥玛到总理衙门面谈。
威妥玛来华多年,自从英法联军火烧圆明园,清廷成立总理衙门,设立海关总税务司后,他就来中国了。因为中文特别好,后来又当了英国驻华使馆秘书,如今已是英国驻华公使。他非常可恶,总仗着是公使,在中国官员面前倨傲无礼,他知道左宗棠不太买洋人的账,所以想第一次见面就把左宗棠的气焰压住。
左宗棠也是惯用手段之人,他约好了时间地点,却故意不去总理衙门,而是吩咐当差的等威妥玛到了再来叫他。左宗棠住在贤良寺,总理衙门在米市大街东堂子胡同,一来一往总要两袋烟的工夫。等差人来报,说英使已经到了,他这才慢腾腾更衣上轿,然后向总理衙门行去。
左宗棠翎顶辉煌,气宇轩昂,腆着大肚子进了客厅,明明看到威妥玛已向他脱帽致意,却大声问道:“英使来了吗?”
门外丁役答道:“来了,就在正堂。”
“屋内光线太暗,本相老眼昏花,原来威使早到了。”左宗棠落座后才道。威妥玛此时就坐在上座,而左宗棠所坐是西侧,他心里非常不舒服,像是吞了苍蝇似的。若是别人,也就咽下去了,可他不是能吃亏之人,瞅了威妥玛几眼便道:“威使,你坐这个位置恐怕不对吧?这是上座,向来是恭亲王或醇亲王才坐得的,你坐上去有些失礼吧?”
“是吗?”威妥玛揣着明白装糊涂,“贵国礼仪太烦琐了,很难分得清楚。不过本使代表的是大英帝国,坐在哪里都不为过。”
“不对吧?你虽是英国派来的代表,可是不能代表英国君主本人。”左宗棠反驳道,“譬如我国驻英法公使曾纪泽,能坐在你们女王或首相的位置上吗?”
“都说阁下雄辩,果然名不虚传。”威妥玛叹道。
总理衙门的人都知道今天左宗棠会见威妥玛,也知道他俩的性格,想今天必有热闹可看。所以许多人借各种理由到正院来,故意走得很慢,侧耳倾听里面的对话。两位站门的门丁还不到轮班时间,就先到正院客厅门上站起班来。这会儿大家听到威妥玛被驳倒,心里都很高兴,彼此挤眉弄眼,对左宗棠表示佩服。
“阁下叫我来,说是有事商量,不知所为何事?”
“是为洋药加征税厘之事。”
“洋药每箱海关纳税五十余两,已经够多了,不能再加了。”威妥玛一口回绝。
“无奈洋药为祸太重,害我国民,流失白银,必须设法加税减少吸食。”“鸦片本是药品,可以起到镇痛、安眠之用,不想到了贵国却成了有害之物,这是贵国国民意志薄弱,不知戒惧,以致用之成瘾。”威妥玛狡辩。
“明知已成祸患,却还要大批向我国出口,真不知道你们洋人还讲不讲人道?”左宗棠也寸步不让。
“这不能怪鄙国,你们需要,我们输出,这是两相情愿之事。”威妥玛肩膀一耸,两手一摊,一副与我无关的神情。
左宗棠有些压不住火气,问道:“何来两相情愿之事?当年林文忠公在虎门销烟,你们就炮轰广州,占我镇江,耀武扬威,逼到天津来,这哪是两相情愿?”
威妥玛被驳得无话可说,于是转移话题道:“从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加税加厘恐怕难以行得通,贵国内地厘金向来偷漏甚多。”
“那好,可以不加厘。”左宗棠回答得很干脆,“你们英吉利对嗜好品加两倍征税,就参照此例,只在海关加一百五十两。”
“这个数目太大,万难照准。只可增加十两。”
“十两太少,与不加何异?”
“那就十五两。”
两人唇枪舌剑,讨价还价,最后威妥玛答应加五十两,中国要加厘便加,加多少英国概不过问。
“好,那就加税五十两,行销内地再加厘一百两,合成一百五十两之数。”
左宗棠拍着桌子嚷道。
“这事我还要报告本国政府和东印度公司,回信后才能定准。”
“洋药加价,加的不过是吸食者之价,所取之银也是取自本国贩运与吸食者,本来与英国不相干,权自我操,谁能过问。叫威使前来商议,是我国特别礼遇之意。”左宗棠不以为然。
威妥玛还要说话,左宗棠又使出惯用的伎俩,根本不让他插嘴,大谈他陕甘禁烟、收复新疆的功绩。威妥玛几次表示,若无公事,他要告辞。左宗棠却以请他吃饭为由,硬是不让他离开。结果威妥玛无法,只好听任左宗棠滔滔不绝。提到俄国,左宗棠总是“老毛子”如何如何,把威妥玛搞得威风扫地。
当曰午饭,左宗棠宴请威妥玛,翁同龢相陪。整个酒宴自始至终都是左宗棠在讲话,别人根本无从插嘴,全然没有主客之道。威妥玛吃得憋屈,有苦难言,酒席一散就告辞了,出门时才如出牢狱一般吐了口长气。
总理衙门里的章京、仆役见惯了上司对洋人的毕恭毕敬,现在左宗棠在洋人面前慷慨激昂,滔滔不绝,虽然大家也知道这种情形对解决问题并无好处,但是都觉得痛快,所以把听到的看到的都添油加醋讲了出去,茶楼酒肆很快就传开了“左大人智斗威妥玛”的故事,说的人眉飞色舞,听的人扬眉吐气。官场当中,清流翰林们传得较早,觉得虽然左宗棠这人最好夸夸其谈,但这事却也很为国人争气。
次曰早朝,左宗棠本打算向慈安报告一下他与威妥玛交涉一事,不料宫里传出话来,说母后皇太后偶感微恙,早朝就免了。左宗棠不禁有些失望,就对恭亲王道:“王爷,昨日臣已见过英使威妥玛,我们已经谈妥,洋药加税五十两,加厘多少他们概不过问。臣想加厘一百两,税厘合计一百五十两,足可以令部分无瘾者免吸,瘾小者求戒。”
恭亲王对交涉的大致情形多少有些耳闻,便问道:“是吗?洋人办事向来不会这么痛快的。”
“这次还就有点痛快。”左宗棠显得得意扬扬,“威使说他立即向英国报告,回信后就定下来。”
“这就是了,这一回信不知又拖到什么时候,而且不知会是什么结果。”恭亲王对威妥玛的惯用伎俩十分清楚。
左宗棠还要说下去,恭亲王摆了摆手道:“季高,此事开局如此顺利,十分难得,今天暂就不谈了。母后皇太后慈躬违和,我们且到内奏事处看看医案。你走路不方便,就在此听信如何?”
说完,恭亲王一只脚已跨出了门槛。宝鎏、李鸿藻等人随即就跟了出去。太后、皇上身体违和,都会有药方放在内奏事处,军机大臣可以随时验看。恭亲王也未坐轿,便急匆匆来到内奏事处,道:“方子。”
管事太监把几张药方递上来,有两张是慈禧的,其他方子是太医为皇上开的,是调理饮食、健胃的药。就这几张,却没有慈安的方子。
“不是传出话来,母后皇太后慈躬违和,难道没请太医吗?”
“没请太医,是薛大先生请的脉。”
“没有方子吗?”
“回王爷的话,没方子下来。”
那十有八九不必开方,这倒可以稍稍放心。不过恭亲王尚有疑虑,着人立即请薛先生过来问话。
薛先生是李鸿章一个月前为慈禧推荐的民间名医,所开药方很对慈禧病症,深得信任。他撩起袍子就要行礼,恭亲王连忙伸手扶住了:“薛大先生不必多礼,圣母皇太后慈躬日安,多亏先生之功。”
“吉人自有天相,臣勉竭驽钝,略见微效,都是天佑太后。”
“母后皇太后的脉是你把的吧?怎么没有开方?”恭亲王这才转人正题。
“母后皇太后偶感风寒,稍做静养就可报安,不必用药。”
“那就好,这一早就进宫,辛苦你了,出宫去休息吧。”
母后皇太后并无大碍,大家都放了心,左宗棠重提他的话题,认为应当趁热打铁,把加征税厘的事定下来。宝鎏道:“现在怎么定?威使不是说了吗?要等回信。”
“这件事纯粹是内政,本来用不着别人插手,在海关加税,也不是要英国人交钱,而是贩卖、吸食者掏腰包。羊毛出在羊身上,不关英国商人的事。所以依臣看来,定了也就定了。”
“涉及太广,也不单是英国人有意见。各省督抚怎么想?加厘怎么加?总要听听下面的说法。”恭亲王心想,事情哪有这么简单?鸦片运销,暴利盈钵,有多少人靠着这吃饭,地方官员又有多少人从鸦片贩子手里捞到好处,这些都是不想自明。加税加厘,英国人不高兴,国内贩卖鸦片的更不高兴,省里的督抚们也会有种种搬得上台面的理由来阻挠。左宗棠没在中枢待过,自然不会知道办件事是怎样的一波三折。
“那么,是否现在就行文各省督抚,让他们就税厘办法据实陈奏,限一月复奏?”左宗棠好像一日也等不了。
“你办事真是雷厉风行,不过我还是那句话,这事急不得。母后皇太后口谕,让你和李鸿章与英使商谈后复奏,现在还未谈出结果,也未回奏,怎好让督抚们去讨论?”恭亲王语气已有些不耐烦了。
不过左宗棠根本不会察言观色,也向来不去察言观色,所以别人都急得恨不能告诉他闭嘴,他却依旧浑然不觉地问道:“王爷,这么说这事还要议三两个月?”
恭亲王一哂,笑道:野半年能弄明白就算快了。”
左宗棠叹了口气,回到自己座上道:“真是没想到,京中办事就这么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