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宗棠一接到准许进京的上谕就立即起程。随从人员有一位幕宾,贴身侍候的是戴福,负责护卫的是王德榜与几位护军。他们先从福州坐轮船到上海,然后再从上海换轮船到天津,然后乘木船到通州,再登岸坐轿。这样行程的时间比从前乘马坐轿走驿路或坐船走运河缩短了一半多。在通州码头一下船,左宗棠的第一句话就是一真该让京里那帮老糊涂坐坐轮船。

一行人到了京城朝阳门,左宗棠见等候人城的人排起了长队。这里有崇文门关税衙门设立的税卡,一切进城的货物都要纳税。戴福本想打出闽浙总督的旗号,但左宗棠不同意。好不容易挨到他们了,把关的巡役态度还十分恶劣,要翻箱倒柜查个清楚。

戴福大声问道:“这都是自家用的东西,为什么还交税?”

巡役冷冰冰地回道:“这是皇上定的规矩,不满怎的?问皇上去!”

“这是闽浙总督左大人的行李,你们也要查?”戴福终于还是憋不住报出左宗棠的名号。

“总督大人的行李可以不查,但交十万两银子就可进城。”巡役冷漠地扫了戴福一眼,如此回答。

左宗棠一听,一把扯开轿帘吼道:“混账王八蛋!本部堂是奉两宫和皇上圣谕进京,要钱你找皇上要去!”

巡役原以为戴福只是拉大旗做虎皮,听左宗棠这么一吼,知道真是闽浙总督衙门的人。但他们见过的大员多了,此时也不甘示弱。

左宗棠一挥手道:“娃子们,别跟他啰唆,本部堂不进城了。”

巡役见这帮人掉头就走,有些紧张了,万一误了大事,自己担待不起,于是立即报告了税卡委员。税卡委员是崇文门衙门监督派过来的,是本卡的最高官员。这位委员听说过左宗棠的事,知道这人不好惹,因此快马赶到崇文门,报告税衙总办。

崇文门设监督大臣一名,是衙门的最高官员,但按例除了奉职后第一次到衙门巡查一次,就再也不必到衙门,一切都由总办、帮办负责。当天只有一位帮办在办公,一听左宗棠赌气不肯进城,先把委员痛骂一顿,接着立即亲自来朝阳门找左宗棠。

左宗棠已在一家店里住下,此时正在看人下棋,忽然听得外面有人高声自报家门道:“崇文门帮办丁凌锋拜见闽浙总督左大人!”

一院子的人都吓一跳,谁都没想到这位矮胖子竟是鼎鼎大名的左宗棠。

左宗棠抬起头问道:“十万两银子不要了?”

“下面的人办事糊涂,谁不知道左大人清廉刚正,如何能要十万两?卑职自作主张,大人只交两万就是了。”

这位帮办并非开玩笑,当时封疆大吏进京都要交几万两银子,像两江、两广、闽浙这样富庶地方的督抚要交十万两。这笔银子直交内务府,是宫中开支的一项重要来源。这一点大家都知道,所以进京的时候银子都备好了,从不费口舌。

左宗棠一听破口大骂道:“王八蛋!本部堂一年连养廉银在内也不过两万余两,你张口敢要两万?”

左宗棠敢骂人是众所周知,那位帮办早有准备,因此并不生气,依然一脸笑意道:“左大人,这是规矩。”

左宗棠厉声呵斥道:“你不要拿什么规定来糊弄本部堂,一个张口要十万,一个改口可以要两万,这算什么规矩?将士们拼死拼活,一名勇丁年饷不过五六十两,在你们眼里上万两的银子竟不当回事!”

这位帮办被骂得灰溜溜出了门,进城去向户部侍郎报告,最后一直报到恭亲王面前。这笔银子名头在内务府,但实际由慈禧掌控,所以恭亲王也不敢随口答复,立即进宫面禀。

慈禧听后皱着眉头道:“左宗棠这人清廉是天下尽知的,他拿不出这么多银子也是实情。但规矩不能坏了,暂且挂在崇文门的账上。可一分现银也不交对办事的人也不好交代,六爷就先垫几千两银子,放左宗棠进城吧。”

“谢太后体谅。”恭亲王嘴上这么说着,内心却叫苦不迭,左宗棠的银子算是免了,但自己却要赔几千两进去,说是垫,难道他还能张口向左宗棠要吗?恭亲王传了慈禧口谕,为左宗棠交了三千两现银,以亲王之尊陪他到了贤良寺。

贤良寺就在东华门附近,离紫禁城很近,原是雍正朝怡亲王的故居,屋宇整洁,花木扶疏,上朝方便,是封疆大臣人京的下榻处。

上茶敬烟之后,两人自然说到了船政,恭亲王还是那些话,让左宗棠要有办不成的准备。谁知左宗棠口无遮拦道:“办不办得成,关键在两宫的意思。两宫准了,谁反对也没用。臣已打算好了,无论如何要向两宫力争。”

送走恭亲王,左宗棠第一个要拜访的人就是藩祖荫,当年身陷官樊构陷案中,多亏他上疏辩白,咸丰才改了主意,可以说没有藩祖荫就没有左宗棠。左宗棠攻破杭州时,从汪海洋的王府马棚里得了一只铜盆,太平军草莽居多,不知这是价值连城的西周重器,竟然拿它来喂马。藩祖荫喜欢古董,所以左宗棠特意相赠,以谢当年救命之恩。

藩祖荫知道左宗棠从来不送礼巴结人,何况又是如此罕见的东西,所以连声道:“受不起,受不起。”

左宗棠朗声道:“国家不可一日无湖南,湖南不可一日无宗棠。没有您的这句话,左某哪来今日?”

藩祖荫摇头道:“在下哪敢居天功,关键还是季公有大才,先皇圣明烛照,重用国士,所以才有今日。何况这话原也不是在下说的,而是郭筱仙的文笔。”

左宗棠一听这话便大吃一惊,这话原来是郭嵩焘说的,可他从未提过半句啊。一想在广东一再与他过不去,心里就有些悔了。

“当初筱仙觉着在下对季公的重要性说得不足,就琢磨出了这么一句,真是画龙点睛。”藩祖荫知道左郭两人近年已闹得不痛快,因此有意为郭嵩焘说话,期望能当个和事佬。

“当时左某处境险恶,大家避之都犹恐不及,敢为我说话得冒着天大的风险,左某感激不尽!”见左宗棠闭口不提郭嵩焘,藩祖荫也就无法张口了。

回到贤良寺,戴福把一摞名帖交给左宗棠,都是前来拜访之人留下的。大多数可以不去理会,但有些要员还是必须回访的。可这一天下来他太疲劳了,因此说道:“这些都等到明天再说吧。”

静下心来,他决定写一封道歉信给郭嵩焘,但写了一半他又罢了。心想当初与郭嵩焘为难,虽说有点私心,但的确是为了办船政,如今只有把船政的大事争取下来才是对他的最好交代。这么一想,他就不再为此事烦恼了,静心盘算面见两宫和皇上时的说辞。

隔日早朝第一起就是召见左宗棠,他已早早到了朝房等候。本日带班的内廷大臣是谟颜纳古,他是个闲散亲王,没什么像样的差使,但辈分比恭亲王还高一辈,人又忠厚,所以大家都很尊敬他,他边走边告诉左宗棠见两宫时应注意的事情。

两宫在养心殿东暖阁召见大臣,她们坐在黄纱后的大炕上,南边是慈安,北边是慈禧。黄纱前设御座,御座上坐着十二岁的同治皇帝。他虽未亲政,但召见重臣、商议大事有时也让他来听听,只是这位皇帝对政务并不感兴趣,对听政更有些心不在焉。

左宗棠一进门便跪下磕头,御座前有个软垫,那是两宫体恤老臣特意赏下的。左宗棠跪在上面,等着两宫垂询。照例慈禧先问话,都是一些日常琐事,左宗棠都一一做了回答。

“左爱卿,你今年有多大年纪了?”慈安突然问了一句。

慈禧对疆臣们多有留心,不待左宗棠回答,便插话道:“我记得你与曾国藩年纪差不多吧?好像比李鸿章年长十来岁。”

左宗棠回道:“太后说的一点不错,臣比曾国藩小一岁,比李鸿章大十岁。”

“两江有曾国藩,湖广有李鸿章,闽浙有你在,这些要紧的地方都有得力的大臣办差,我们姐妹也就放心了。”

此时,慈安又插话道:“听说老百姓送你两头牛劳军,你不忍杀,送给了穷苦人家?”

“是的,两头牛杀了劳军,对几万人来说意义不大,但对一户农家来说,那就是了不得的财产。”

慈禧怕慈安跑了题,忙接过话茬道:“你善后做得很好,体衅百姓,恢复生产,刊印书籍,整顿吏治,这一点曾国藩、李鸿章都不如你,朝野也是赞赏有加的。”

左宗棠又大致说了闽浙的善后,然后话锋一转道:“臣在闽浙还想办一个船政局,为大清造出自己的轮船来,也让洋人瞧瞧,咱们不比他们差。”两宫闻言交换了一下眼色,会心一笑。不出所料,左宗棠果然是为此事而来的。于是慈禧便道:“这事已有明谕,暂时就不办了,大臣们反对的也很多。”

左宗棠力争道:“他们都是糊涂蛋,办船政对大清社稷、巩固海防、百姓生计都大有益处。”

这话有些唐突,不想办船政的除了那些清流还有慈禧,慈禧轻咳了一声,语气严厉了些院“也不仅是大臣们反对,我和姐姐也是不同意的。”

如果换了别人,肯定是只有遵旨了,但左宗棠脖子一梗,像与人赌气似的道:“两位太后何等英明,断不会反对于大清社稷有利之事。都是那些清流喋喋不休,两位太后又不忍拂了他们的面子,所以才说暂时不办。”

“创办船政的确有诸多难处。”慈禧缓和了语气道。

“难处自然有,但两宫听政以来,哪一年不是从重重艰难中过来的?洋人兵临城下,长毛盘踞金陵,捻匪祸乱数省,两宫和皇上宵衣旰食,所受艰难又哪是平常人所能忍受的?年年难过年年过,可如今朝局已今非昔比。”左宗棠这话半是拍马半是事实,还真说到慈禧心里去了,这些年的诸多艰难让她历历在目。

慈禧笑道:“都说左爱卿嘴巴厉害,果然如此。”

“不是臣嘴巴厉害,是两宫和皇上本意并不反对办船政。臣仔细领会了上谕,说暂时不办,将来大办。那就是说这件事应该办,既然应该办,晚办不如早办,所以臣斗胆请太后恩准,就让臣把船政局办起来,以了多年夙愿。”接着他滔滔不绝地说起缘由,先说当年与林则徐的湘江夜谈,接着说到《海国图志》,进而又说到胡林翼。两宫听说胡林翼看到火轮在长江上纵横驰骋,竟忧心如焚,当场晕厥,已是凄然动容。说到马尾江上英国军舰表演打靶,一炮就击沉一艘大清水师提督座船,慈安便惊讶地问道:“洋人的兵船真那么厉害吗?”

“是臣亲眼所见。庚申年洋人占据天津,炮击京城,先皇与两位太后不得不巡狩热河,依臣看来,当时如果大清能有几艘像样的兵舰,洋人绝对不能占领天津!”

“先帝也曾说过这样的话。可洋轮是洋玩意,咱能造得好吗?”慈禧踟蹰道。

“这事要先让洋人来教我们,臣已经请了两位法兰西人,托他们请些洋技师来,臣与他们签订协议,几年内要把造船、驾船的本领悉数教会。”

“可总税务司赫德上书说自造成本高、见效慢,不如买。”

左宗棠毫不客气道:“赫德不是好东西,英吉利人都不是好东西,他的话不能听。”

慈禧抓住左宗棠话里的漏洞笑问道:“你刚才还说造船要洋人来教,现在又说赫德的话不能听,他们都是洋人,你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

“洋人也有好坏之分,支持臣办船政的就是好洋人,反对臣办船政的就是坏洋人。”

这话近乎无赖了,两宫都笑了。不过,慈禧依然有些犹豫,于是搬出清流来搪塞,希望左宗棠能够知难而退。

“难得你一片忠心,我们姐妹如不答应,就是不体恤老臣。可反对的折子有五六十份,你如何能说服他们?”

“只要太后和皇上答应了,臣自有办法说服他们。”

慈禧看同治这时早已经坐不住,两眼左顾右盼,屁股挪过来挪过去,就问道:“皇上,你说呢?”

同治根本没用心听,只知道是造轮船的事,就顺口道:“左宗棠说得不错,洋人能造的东西为什么我们不能造,你想造就造去吧!”

左宗棠连忙磕头道:“臣遵旨。”

慈禧没想到同治会这么说,刚要指责,想想当着大臣的面说皇上又不好,又改口道:“你在这里顺口就说,其中的难处想过没有?”

同治当然没想过,所以他端正身子坐直了,不再吭声。

“我们姐妹也不好说准还是不准,就先廷议一下,看看结果再说。如果大家都反对,强扭的瓜也不甜不是?”慈禧终于松口了。

“只要太后和皇上答应廷议,臣自会说服他们。”

华夏文明源远流长,天朝典章制度最为完善,向来是夷人学我,我何必学洋人?不仅大部分清流,就连王公大臣也有不少人抱有这种想法,显贵仅次于恭亲王的醇亲王也不例外,左宗棠要想说服他们谈何容易!

隔日的廷议由恭亲王主持,王公大臣,六部九卿,此外凡上折反对办船政的在京四品以上官员都要参加。慈禧故意让恭亲王主持,却让倭仁负责起草廷议结果。这样一个力主办洋务和一个极力反对洋务的,必然互相掣肘,事情就不会顺利。

通政使于凌臣首先发难道:“我国商民对帆船制造驾驶都颇为精熟,而于轮船却一无所知,造船总不能全靠洋人吧?即使能够造出船来,又有谁来管驾?总不能也雇洋人吧?管驾之权操于洋人之手,于我又有何益?”

左宗棠反驳道:“这一点我已向两宫和皇上奏明,在雇请洋人之时,就要与他约定必须教授造船技术,悉心教授者,薪水全给,密不相授者,罚扣薪俸。船政局不仅造船,还要设学堂,培养造船驾船之人,到时自造自驾,大可不必依赖洋人。”

于凌臣并未被说服,转而又提一个问题:“轮船巨大无比,非一般机器能够制造,造船机械又从何处寻觅?”

“从洋人国家买。”左宗棠斩钉截铁道,“江南制造总局从美利坚买回机器三十余件,再用机器生产机器,如今前后膛枪炮都能制造。船政局也要从洋人国家购买一些机器,然后以机器制造机器,将来不仅轮船可以制造,但凡枪炮、炸弹、铸钱、治水、纺织等适宜民用者都可次第为之。”

参加廷议的清流有十几人,大家七嘴八舌,处处为难,左宗棠则一一反驳。

监察御史张盛藻接过话茬问道:“就算这些都不是问题,可制造轮船毕竟是无把握之事,把朝廷万分艰难之帑银投之于无把握之事,实在不合算,还是直接买船实在。”

左宗棠反问道:“没有办怎知有无把握?天下事创议之时谁敢称有绝对把握?如果非有绝对把握才能做,那就只有回家关起门来空谈!至于经费,确实有些艰难,可自道光十九年来,洋人已多次起衅,朝廷花费何止万万?庚申之难,城下之盟,我大清赔款八百万两,割出的土地也有数十万顷!”

他本打算说大清有兵轮何至于此?但这话还没说出来,就被醇亲王接过话头:“就是,庚申之变,实在太伤我大清体面和元气。”

醇亲王这些年来慢慢积了些人望,对六哥恭亲王已不像从前那样敬重,特别是上年六哥被罢黜后,他在慈禧那更有脸面,现在又管着神机营,许多时候以带兵王爷自居,认为泱泱大国,四万万民众,执鞭断流,从前处理洋务太软弱了。

有他这么一说,那些清流就吵嚷起来,许多人不满庚申年间的《北京条约》,所以话题立即偏离了船政,大家七嘴八舌横扫近年来的一切洋务,矛头直指恭亲王,局面几近失控。

文祥等人帮恭亲王维持着局面,但有些人却故意趁乱起哄,使得局面更加嘈杂无序。左宗棠再也压不住怒火,摸起案上的一方端砚当了惊堂木,“砰”的一声拍在案上。一声巨响,端研裂成三块,场面立时静下来。他厉声道:“我总算见识了你们的出息,原来你们议政竟像小贩吵架、泼妇骂街!你们难道以为人多就能理直,声高就能气壮吗?要论人多,你们去水师听听成千上万将士的呼声!若论声高,左某不输你们任何一人!”

但这是在京里,尤其是在这些守着武死战、文死谏信条的清流面前,他们连龙鳞都敢批,左宗棠这招并不能把他们吓倒,回过神后,大家依然七嘴八舌,局面依旧混乱不堪。

恭亲王担心这么吵下去会太离谱,看着时间不早,就道:“今天的廷议就到这里,大家散了吧,什么时候再议静等通知。”

等大家都出了门,他又叫住左宗棠道:“季高,本王算服你了,果然是铁嘴铜牙。但你也看明白了,在京中要想办一件事,难。船政要想有些眉目,得在这个人的身上下点功夫。”恭亲王曲起食指,做个七字,显然是指他的七弟醇亲王。

左宗棠打发戴福立即回贤良寺去取那只军舰模型来,那是德克碑送给他的礼物。他本打算转送给皇上,希望皇上能帮上些忙。可前日面圣,见这位已十二岁的皇上,竟然全不把政事放在心上,慈禧一声呵斥,他就一句话也不敢说了。因此他改变了主意,决定送给醇亲王。

听说左宗棠来了,醇亲王一直迎到檐下。他一边拉着左宗棠的手进客厅,一边吩咐上好茶。醇亲王很佩服左宗棠的军事才能,今天在朝堂上又见识了他咄咄逼人的气势,这性情正对他的脾气,所以两人几乎是一见如故。

左宗棠把那艘军舰模型摆上,向醇亲王介绍道:“王爷,这是法兰西人送给我的军舰模型。这艘军舰现在就在法兰西海军服役,备炮七十四门,口径五寸有余,一发炮弹足以击沉一艘木船。倘若我大清水师有这样的军舰,洋人就不敢再窥我海疆了。现在西洋各国不必说,就连东洋倭国也派人赴英法学习造船技术,不数年后,东洋轮船亦必有成。我大清与倭国同以大海为利,一衣带水,一苇可航,彼有所挟,而我独无,这就如同人骑骏马而我跨瞥驴,人操舟而我结筏,到时就连东洋小国也敢窥我神州了!我大清自广东、福建而浙江、江苏、山东、直隶、盛京,以至东北,大海环其三面,江河而外,万水朝宗,自强之道,必先从制造轮船着手。”

醇亲王见左宗棠越说越激动,一则敬佩他的脾气,二则也确实为他的一片至诚感染,便说道:“季公,说到底你和本王的心思是一样的,都盼大清强盛起来。洋人有些方面比我们强,向他们学习也未必不可,可本王看不惯六哥对洋人太软弱。你,本王是佩服的,听说你手下的洋人都很守规矩。”左宗棠坦然道:“那是自然,驾驭洋人臣是得心应手。我们要用洋人,而不能为洋人所用。我们今天学习洋人,是为了明天不必学。所以船政一事,还望王爷玉成。”

“本王并非完全反对造轮船,从前只听倭仁的说辞,今天听了你的见解,觉得造船一事值得好好思谋。你容本王想想,廷议的时候再说如何?”次日继续廷议,于凌臣等人都劝倭仁道:“倭相,左宗棠如此无礼,咱们都不去参加廷议,就这么拖下去,看他耗不耗得过咱们。”

倭仁连连摇头道:“昨天左宗棠如此无礼,也许就是为了气我们,我们不能中了他的诡计。今天我们就心平气和与他理论。”

廷议一开始,倭仁平静地说道:“船政办不办,不是在座任何一位的私事,而是关系到大清国运的大事。昨天我有些不冷静,没有商量事情的胸襟,我在这里向大家致歉。”

昨天明明是左宗棠咄咄逼人,倭仁反倒致歉,大家都不得不佩服他是理学大家,修身养性的功夫的确非常人可比。

按照策略,于凌臣又首先发问道:“假如说朝廷同意建船厂,请问左大人,这船厂建在哪里?建在海边,不起边衅倒罢了,与洋人一旦失和,洋轮驶来就给你轰了,不是白费帑银?”

左宗棠回道:“这我早就考察好了,马尾水深土实,可以建厂,距海八十余里,江中岛屿遍布,沿江群山环围,要阻挡洋轮不难。”

张盛藻又反诘道:“造船要花销巨款,银子从哪里来?如今捻匪未平,西北又被阿古柏侵占,收复这些地方都要花银子。”

“我已经估算过了,建厂、购器、雇匠需银三十万两,随后每年工料、薪水需银六十余万两,五年花费三百多万两,可造成一百五十匹马力大轮船十一只,八十匹马力小轮船五只。这些款项,可先从闽浙海关支付,不足部分再从厘税中提取。五年之中,国家捐此数百万,合虽见多,分却见少,也并非难事。”

于凌臣又问道:“现在朝廷没这么多钱,你又何必急于一时呢?”

“急于一时?我大清海疆万里,自海上用兵以来,西洋各国的兵船畅行无阻,边衅一开,直逼天津,危及京师,我无一船可挡,不急行吗?自从各口通商,允许洋船自由运销货物以来,民间沙船已被挤垮。十几年前,南北汇集于上海的民间帆船不下五千余只,而如今只剩四五百只!福州原有民船不下一千只,如今只有三百余只。帆船抵不过轮船,要救这些船民,唯有大造轮船,让商民购雇,才能与洋商并驾相争。关系百姓生业的大事,不急行吗?再拖几年,民间商船都亏折殆尽,漕运靠什么?天庾正供,难道求着洋人给运输不成?”左宗棠瞪着眼睛道。

洋轮挤垮了帆船,夺了百姓子民的生计,这一条大家从前都没想到。清流向以忧国忧民自居,一时也无话可说。倭仁清了清嗓子道:“目前所办洋务,无非是亦步亦趋,步洋人后尘,所费心思无非是如何学洋人的造器之法,而不是深思御敌之计、破敌之术。如此以轮船敌轮船,以机器制机器,即使精而又精,也不过与洋人并驾齐驱,依然无制敌之余力。”

“倭大人,我们连轮船都没有,如何研究制敌之策?这岂不是纸上谈兵?”左宗棠毫不客气地顶了回去。

倭仁努力不生气,笑道:“非也。宋史曾经记载,‘水贼杨太,湖中泛舟,以轮激水,其行如飞,官船遇之即碎。而岳飞兵到,掷以稻草绳索,飞轮被阻,顿成废物,水贼只有束手就擒爷。”

恭亲王听倭仁竟还有这么一说,真是又可气又好笑,插话道:“倭大人,那是啥年月的轮船,那时候的飞轮与现在的根本不是一回事。”

“王爷这话不对,天下万物一理,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孔圣人作《论语》,距今已两千余年,我大清不是照样遵圣人礼教?”

左宗棠不待倭仁说完,打断他的话道:“轮船是轮船,礼教是礼教,大道理千古不变说得过去,可是种种器物,变化无穷。听说那时候先人们不过以树皮当衣,倭相现在也拿片树皮遮羞,到前门大街转一圈试试?”

这话引得大家哄堂大笑,倭仁脸憋得通红。

张盛藻接过话头道:“天下万物,相生相克,有一长必有一短。轮船再坚利,也有短处,它头轻而尾重,头高而尾低,头尖而尾阔,便直行而不利横行,利前进而不利于后退,御其之法不难也。咸丰七年,我在山东烟台见轮船驶过,突然岛中驶出小船五六只,钩附轮船尾部而行,洋人乖乖让通事各给洋银二三十元,小船始散。为什么?诸位可知为什么?”张盛藻如市井讲书一般,把大家的心都悬了起来。

恭亲王正色道:“张大人,这是朝会,不是书场,有话你就快说。”

“臣当时审视小船之上,并无长物,只是每人手中一藤竿,长丈余,竿头装有钩镰;船中又插二三藤竿,竿头皆以绳悬一巨石,形如枣核。他们以钩镰钩住火轮之尾,火轮枪炮都装在船头,对船尾无可奈何。洋轮若不给银两,便压弯藤竿,将巨石射人轮船烟囱中,烟囱遂爆,船亦飞裂。”

恭亲王只觉好笑,问道:“轮船首尾都有大炮,并非你所说船尾无可照应。就算是这样,轮船在海上飞驶,又如何能将巨石投进烟囱中?要知道,那比投中轮船要难得多。”

这话把张盛藻问得有些结巴,他满脸涨红道:“他们天天习练,世上无难事,天长日久,自然能够纯熟。”

左宗棠正要说话,恭亲王摆手阻止了他,由自己继续与张盛藻讨论:“既然你曾亲见,那也有可能。唉,张大人,你好像在山西做过几年学政吧?”

“正是,咸丰七年臣在山西学政任上。”张盛藻回答道。

“这就怪了,你在山西学政任上,怎么去山东了?”恭亲王反问道。

张盛藻这才明白自己掉进了恭亲王的陷坑,勉强辩道:“臣记错了,是咸丰五年。”

恭亲王讽刺道:“那更不对了,咸丰五年你好像在甘肃任知府吧?你到底是哪一年在山东见识破轮船之法的?”

张盛藻顿时面红耳赤,只好实话实说道:“臣也没亲见,是听学生说的。不过句句是实,绝无谎话。”

左宗棠闻言毫不客气道:“拿道听途说的话当治国救民的良策,还有脸争得面红耳赤,真是可笑至极!”

倭仁见张盛藻又败下阵来,底气已没那么足,但想到此事又关系着国运,他还是要把想说的话说出来。

“说一千道一万,我还是那句话,立国之道,尚礼仪不尚权谋,根本之图,在人心不在技艺。国要自强,要紧的是读圣贤书,学尧舜之道,整纪纲、明典刑、严赏罚、讲气节,洋枪洋炮洋轮,不过是一艺之末,如果舍本求末,文不知礼义廉耻,武不知杀身报国,就是有洋枪洋炮又能如何?”

“洋人枪炮之下粉身碎骨,你再讲礼义廉耻又有何用?听你的话,好像一造洋枪洋轮就纲纪废、气节亡,这是哪门子道理?”左宗棠反问道。

倭仁并不服输,道:“有些人一提起洋枪洋炮就来精神,好像有了那些洋玩意大清就高枕无忧了,这是何等的浅陋?!我泱泱中华,五千余年文明,远了说,曾经创造了汉唐气象!近了说,本朝也曾创造了康乾盛世,为什么非要学洋人,为什么非要把国运寄托在洋务上!”

“道理简单得很!因为现在不是康熙盛世,更不是汉唐气象!现在是洋人的坚船利炮逼我签城下之盟,要挟我割地赔款,这么简单的道理,为什么在你们这里就说不通?天下事穷则变,变则通。中国士大夫沉浸于章句小楷,孤陋寡闻,闭目塞听,不知洋人视火器轮船为身家性命已经百年了。”

倭仁还要说话,却被醇亲王打断了。

“本王看就不要再争了,倭相说要整纪纲、明典刑、严赏罚、讲气节,这没有错;季高坚持造轮船、学洋人也是必要。你们说,咱们一边讲西学,一边别放松了中学,不就两全其美吗?”

倭仁见醇亲王如此说话,大感意外道:“醇王爷,怎么连您也说这种话?”“有道理的话,人人都可以说,醇王爷怎么就不能说了?”左宗棠道。参加廷议的人并非个个都关心时政,对办不办船政也不感兴趣,如今见左宗棠倭仁争论不休,不少人早就不耐烦了。成亲王道:“老七说得有道理,何必这么婆婆妈妈的,左宗棠从福州跑到京里来也不容易,就让他去办得了。”

又有几人附和成亲王。倭仁见此情形,早已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道:“列位王爷,倭仁不敢苟同,更不敢以此议上奏。”说罢,便拂袖要走。

左宗棠站到门口,挡住倭仁的去路,道:“倭相,不是左某不讲道理,你要么继续与左某辩下去,要么就写一个廷议的结果出来,你这么拂袖而去算什么?”

于凌臣看不惯左宗棠的跋扈,大声道:“左大人难道要逼迫倭相不成?”左宗棠冷笑道:“你说得不错,本部堂没别的优点,就是霸道可圈可点。不霸道能剿得了长毛吗?不霸道能治得了悍匪吗?战场上都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没有一点霸气怎能带兵?”

论起带兵来,于凌臣真是无话可说。张盛藻便接过话茬道:“左大人三次进京应试,倭相两次都是你的座师,难道这是你对座师该有的态度吗?”左宗棠冷笑着回道:“你这话倒提醒了我,我早就想当面问问倭相,为什么两次都是我的座师,却两次让我落第?”

于凌臣笑道:“这得问你自己,你有没有中进士的资格。”

“不,这得问倭相。如果说左某无才,那先皇为什么要破格简拔左某?左某年近五十不过是名幕宾,不数年间已位至督抚,是先皇、两宫和皇上识人不明提拔错了,还是你倭相不识英才,野有遗贤?”

这话问得无赖而又刁蛮,倭仁如何应付得了。他气得两手直抖道:“这种人,这种人竟成了封疆大吏,真是,真是……”

于凌臣等人见倭仁脸色蜡黄,便搀着他回了府,廷议又不了了之。倭仁离开后,大家议论纷纷,有人怪左宗棠太霸道,有人说倭仁是自取其辱。恭亲王见再议下去也没什么结果,便道:“散了吧!散了吧!什么时候再议,到时自有通知。”

大家鱼贯而散,朝房里只剩下恭、醇二王及左宗棠。恭亲王对左宗棠苦笑道:“季高,你有些过分了,怎么说倭相也是三朝老臣。”

“王爷,不是臣霸道,这事没个结果,臣绝不离京。”

醇亲王闻言也叹息道:“没想到倭相会这么固执。”

“老七,廷议这么议下去也不像话,两位太后那里也没法交代。平日你与倭相还说得上话,你就跑一趟,劝劝他如何?”

醇亲王面露难色道:“怕是我的话他也未必听得进去,你没瞧见他今天看我的眼神,就好像我是叛徒。我倒可以去试试,但结果怎样可就难说了。”这天下午,醇亲王便屈驾来到贤良寺,兴冲冲地对左宗棠道:“倭相总算肯通融了,他的意思,两年后办船政,他绝不再阻拦。”

左宗棠大失所望:“这算什么通融?臣能等得上两年,又何必千里迢迢进京请训?办船政是刻不容缓之事,如何能再拖两年?拖上两年,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臣的船政岂不要泡汤?倭仁使的不过是缓兵之计,臣绝不人套!”醇亲王费尽了口舌,倭仁才肯做此让步,他兴冲冲跑来告诉左宗棠,没想到他竟还不满意,便皱了皱眉道:“季高,那你是什么意思?”

左宗棠固执道:“这件事一日没办成,臣一日不回福州!”

“季高,退一步海阔天空,事情总不能由着你的性子来。倭相如此坚持,怕也不单单是他的意思吧?”醇亲王竭力相劝。

这话意思很明确,不是倭仁的意思,那肯定是两宫的意思了。但左宗棠偏偏犯了倔劲,道:“不管是谁的意思,臣绝不放弃,大不了回湘阴当湘上农人去!”

醇亲王闻言也有些生气了:“本王只有这么大点本事,那你就好自为之吧。”说罢,便拂袖而去……

慈禧的消息很灵通,廷议的大致情况安德海已仔细向她报告了。左宗棠进京因为没向他表示意思,所以他就添油加醋大加编排。

慈禧听说廷议闹成这样,很生气,便同时召恭亲王、醇亲王进宫。她劈头就问恭亲王道:野老六,你主持廷议的结果怎样啊?”

恭亲王只好如实回道:“争论不休,尚无结果。”

“瞧你们办的好差使,让你主持,当然不是任由他们在那里胡闹。倭仁是三朝老臣,一品大学士,堂堂帝师,你们就眼睁睁看着左宗棠羞辱他?”

“这事也不全怪左宗棠,是于凌臣、张盛藻不该拿左宗棠没中进士的话来刺激他。”恭亲王为左宗棠辩解。

慈禧打断恭亲王的话道:“我知道你和左宗棠声气相通,你也不要一味为他辩解。他没中进士也是实情,难道别人就说不得?他也太狂妄了,这满朝文武就没一人他瞧得上的。”

就在这时,太监来报,说左宗棠递牌子求见。慈禧正在气头上,连道:“不见,不见!”

传话的太监一会儿一溜小跑而去,不一会儿又回来了,小声对安德海道:“左宗棠不肯走,说见不到太后他就跪在那里。”

“你告诉他,跪也没用,还是知趣些快走,不要再拿这话来啰唆。”安德海不耐烦道。

传话的小太监见左宗棠不肯走,安德海又不让再传话,天这么热,怕闹出什么事来,他与慈安宫里的宫女庆儿有些交情,就连忙去东边告诉庆儿,让她帮忙想想办法。庆儿聪明,就对慈安道:“太后,西边院子里的石榴花开了,听说满院子香呢!”

“是吗?走,过去看看。”

慈安一进院子,就看见左宗棠跪在院子里,浑身已被汗湿透,便大声说道:“哟,这不是左大人吗?大热天的,快起来。”

这时,慈禧总算心气平了些,便问恭亲王心里是怎么想的。恭亲王一心支持左宗棠,但慈禧一开始就指责他与左宗棠穿一条裤子,所以嘴上说得含混,以留些余地。

可他的这份小心,慈禧并不领情,又扫了醇亲王一眼问道:“老七,你说句痛快话,你是什么意思?”

醇亲王被左宗棠气得胸闷,原打算站在倭仁一边,但他毕竟对办船政有些心动,如今见恭亲王受批评,咬咬牙不再含混,道:野奴才以为左宗棠忠心可嘉,船政宜立即着手大办。”然后还一二三四说了理由。

这时慈安也进来了,道:“哟,妹妹在商量事情呢!”

慈禧没想到慈安会突然过来,虽然兹安在政事上从来拿不出大主意,但规矩却是两宫垂帘,今天她独自召见两位王爷,已是有些不妥了。她让安德海立刻传茶,热情地招呼慈安坐下道:“妹妹因为船政之事问问老六老七,因考虑到姐姐正在午睡,所以没敢打扰。”

慈安对慈禧独自召见什么人并不为意,道:“政事都是妹妹操心,我就图个清闲。不过这大热天里,左宗棠跪在太阳地里恐怕会中暑。”

慈禧闻言大为惊讶,左宗棠在太阳地里跪了半个多时辰自己竟然不知道,怒火腾的一下就冒起来了,厉声问道:“安德海,这是怎么回事?”

安德海也慌了,连忙把责任全推到太监头上:“他们说左大人已经走了。”

慈禧厉声道:“传我的话,把这不会传话的奴才推出去重责四十!冶这话还没传出去,就听到外面一迭声地喊道:“不好了,左大人晕倒了!”两宫闻言几乎同时吩咐道:“快抬进来,传酸梅汤。”

慈安心地忠厚,见左宗棠如此情形,心中不忍,竟忘了太后之尊,亲自端汤给左宗棠。

左宗棠醒来见此情景,“扑通”趴在地上连道:“太后如此体恤,真是折杀老臣了,折杀老臣了。”

慈安微笑道:“这么热的天,你又是何苦呢?”

“这些狗奴才竟说你已经走了,不然我怎会让你跪在太阳地里,我已传话往死里打了。”

左宗棠听到外面鬼哭狼嚎,就为小太监求情道:“是臣不肯走,怪不得他们,求两位太后饶过他们。”

见今天的人情都让慈安给了,慈禧自然不甘心,干脆就给了左宗棠一个天大的人情,她对慈安道:“左爱卿今天是为船政之事,刚才妹妹和老六老七也正是商议这事。姐姐,难得左爱卿一片忠心,这事就准了如何?”慈安点了点头,答应了。

慈禧转头又对恭亲王道:“老六回去立即拟旨,试造火轮船实系当今应办急务,左宗棠所陈各条,均着照议办理,所需经费着由闽海关税内酌量提用,如有不敷,则由闽省厘金税项下提取应用。”

左宗棠连连磕头,砰砰有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