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唤醒夜焱的不是光亮,而是鸡鸣。他摸着床柱缓缓起身,又在小心翼翼地摸索之下来到了楼梯口。然而,终究是无法适应目盲导致的各种不便,他一脚踩空,滚了下去。

解忧舍的早点也很出名,平日里这个时候已经有不少客人聚集在楼下听书,夜焱的这一滚动直接破坏了众人的兴致。因此,诸如“死瞎子走路都不会走?”、“怎么不直接摔死,多省事!”之类的骂声不断。

确实,尽管往来无白丁,但在这里的大多数客人,都是忧心殷殷的。没有忧虑,就不会来解忧舍。难以抑制住内心焦躁情感的人总是不少,而往往,他们会急病乱投医——等待郝一白的“帮助”。

夜焱从二楼一路滚到一楼阶梯的底部,狼狈不堪,就连衣服都硌破了几处。他摇摇晃晃地扶着栏杆站了起来,默然。

“你不会武功了?”郝一白的声音忽然从他脑后传来,夜焱微微偏头,算是默认。

“也是,毕竟都冰封了那么些年头……估计你要恢复起记忆来还有些时日,不如我送你去中庙,让大师好生教导你。”郝一白拍着夜焱的肩膀,已然下定决心。

中庙,又称圣姥庙,古因居巢州、庐州中间,故曰“中庙”,号称“湖天第一胜境”。由于历代香火旺盛,素有“南九华,北中庙”之说。时为庐州一巨观,被誉为“湖天第一胜处”。有诗曰:“湖上高楼四面开,夕阳徙倚首重回。气吞吴楚千帆落,影动星河五夜来。罗隐诗留仍水殿,伯阳仙去只山隈。长空送目云霞晚,两腋天风下凤台。”

来到这似丹凤之冠的庙宇殿前,郝一白向夜焱解释了中庙自道观变迁为佛庙的缘由。因为夜焱出师自天蝎教,实为道教门派的一支,所以有诸般礼仪上的不同需要提点。

“阿弥陀佛!哈哈哈,郝先生和小施主不必多礼了,佛道在这神州大地上,已然是一家。”一声嘹亮的佛号呗罢,一位慈眉善目的白须老和尚从庙内走出。

见到老和尚,郝一白也顿时眉开眼笑,两个人似是多年的好友,从未有间。

“大师,这次,我要把我身边的这个堪不破情关的小子交给你了。”

“郝先生,情关这种东西,不应该让我等这出家之人来指手画脚吧,相反,入世已久的居士你才是最佳人选。”

郝一白苦笑着摇头道:“有些最主要的原因我不方便说,不管怎么样,我只负责解忧,而他的忧愁不是‘情’也不是‘义’;而是更加宏大的东西,我无法干涉到。只希望大师能将他领回正途。”

夜焱在一旁越听越不是滋味,正是由于他损失了许多记忆,所以才没有想起来自己的使命。也正是因为他没有使命的压迫,所以才没有动力去回想往昔。

大师望着紧闭双眼的夜焱,念了一句“善哉”……

※※

夜焱来到中庙已经是第三天了,这前三天,大师都准时叫夜焱早起,听小和尚们念诵佛经。第一天,夜焱觉得新鲜,便从头坐到尾,也摇头晃脑地仿佛背诵经典一般跟着哼起来。第二天,他已然觉得无趣,因为梵文他不懂,善了个哉的。

第三天,他直接绕道去了顶楼,感受巢湖湖面吹来的清风。

大师从不强迫夜焱去做什么,他只是静静地跟在夜焱的身后,慈祥地望着这位昔日的英雄,如今的凡人。

“施主,你明白‘佛’是什么吗?”大师忽然开口问道。

夜焱皱了皱眉,深吸一口气答:“神……主宰我们,笑看我们的生命。”

大师笑着摇了摇头,招呼顶层看守的小和尚,让他取来笔墨纸砚。而他自己则握着夜焱的右手,将笔交至夜焱手中,对他说道:“‘佛’是什么?请施主你一笔一笔地写个‘佛’字,你便会明白个中意义。”

夜焱虽然目盲,但还是干净利索地写出了一个“佛”字。

大师帮夜焱将笔放下,握住他的手,一笔一划地在他书写的佛字上比划道:“亻:代表人生;弓:要经过弯弯曲曲的路;丿:才能从此岸;丨:到彼岸;正如人生,如果没有经过波折和苦难,我们永远也不会知道原来有此岸、彼岸。”

夜焱的手指蘸着未干的墨汁,入手的清凉让他有了一丝顿悟之感。但依旧是不可捉摸,总觉得还没悟透。

“佛不是神,不在天上,也不在寺庙里,他在每个人的心中。佛是过来人,人是未来佛。”大师立在一旁,静静地望着夜焱那张逐渐消去愁容的脸庞。

“如果我们不执着于快乐,快乐自然而然就来了;如果我们不逃避于痛苦,痛苦自然而然就远离了;如果我们不沉迷于欲望,压力自然而然就小了。心放平了,一切都会风平浪静;心放正了,一切都会水到渠成;心放下了,真正的喜乐也就随之而来了。”

“不……”夜焱摇着头,似心有不甘,“我虽然还没有完全恢复记忆,但……大师,我冥冥中记得,我为了一个女人付出了太多,最终……还是……”

大师叹了一声,“这世间,有太多的迷茫、愤怒、忧伤,都是源于人自身的‘知见障’。有的时候,看到,不等于看见;看见,不等于看清;看清,不等于看懂;看懂,不等于看透;看透,不等于看开。真正的耳聪是能听到心声,真正的目明是能透视心灵。生活中,无论亲情、友情还是爱情,自然而然留在身边的,才是最真,最长久的。或许施主你没有看清,没能看懂,更妄谈看开了。”

“眼见为实,有何看不清?以己度人,有何看不懂?我已死过一次,有何看不开?”夜焱嗤笑一声。

“是了,施主的知见障源于自身的经历,每个人的知见障都有源于经历的那一部分,不过……施主的貌似更加偏激。生命中,总有些人,安然而来,静静守候,不离不弃;也有些人,浓烈如酒,疯狂似醉,却是醒来无处觅,来去都如风,梦过无痕。缘深缘浅,如此这般:无数的相遇,无数的别离,伤感良多,或许不舍,或许期待,或许无奈,终得悟,不如守拙以清心,淡然而浅笑。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缘来缘去。”

大师颂了一声佛号,“施主虽然目盲,但我相信施主心目未盲,假以时日,定能悟得。”

第三天,夜焱就睡在庙宇的顶层,夜晚湖风吹拂……

第四天一直到第九天,夜焱都没有见到过大师,终于,他忍耐不住性子,问了小和尚大师的去向。

小和尚回答说:“大师圆寂了。”

“什么!”夜焱大吃一惊,头脑一团浆糊,不知道该如何是好。

“施主,大师圆寂前嘱咐过我们,若是施主问起他,就把这段话念给施主听。”小和尚的声音也是带着哭腔,看来这几天,他忍得很辛苦。

夜焱心里千万个过意不去,他只好点了点头,认真地打坐静听。

“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才换的今生的擦肩而过。今生相逢便是缘分,何苦去怨恨,何苦去仇视。人,空手而来,空手而回,一切都是世界的恩赐。这些恩赐没有一样是坏的,我们该感激。感激痛苦让你觉醒;感激失败让你接近了真理;感激失去让你懂得了珍惜。修行,就是修炼一颗感恩的心。红尘中,一个舍不得,耽误了多少人;佛法中,一句无所得,难倒了多少人。只不过,舍亦无所舍,得亦无所得。佛说:‘应无所住,而生其心。’缘来是你,缘去是空,世间多少纷扰事,浮华落尽总随风。”

夜焱仿佛看见了大师那慈祥和蔼的笑脸,可事实上,他连大师的一次面都没见过。

这一段话让他沉默良久,这一坐,就忘了站起来,或许是体内残存的真气运转不息,他根本没有感到饥饿,辟谷的境界他早就达到了。就这样持续了半个多月,替代大师位置的新和尚已经主持了整个寺庙的大局,不过,依旧没人来唤醒他,仿佛这一切都是大师临终前的安排。

每天,夜焱都会听着和尚们的诵经声醒来,伴着晨钟暮鼓开始一天的领悟。他根本没有想过这样的做法有什么意义,到底能否回想起自己该回想的一切,他只知道,就这样让自己静下心来,是毕生难以求得的境地。

终于有一天,小和尚送来茶水,不过因为是刚沏好的,茶杯非常烫手,夜焱一不小心就打翻了茶杯,茶水洒在他的身上,烫得他猛然跳开。

之后……他便悟了——“痛了,自然就该放下。”

当看破一切的时候,才知道,原来失去比拥有更踏实。有些东西,注定与你无缘,你再强求,最终都会离你而去;有些人,只能是你生命中的过客,你再留恋,到头来所有的期望终究成空。不属于你的,那就放弃吧,大千世界,莽莽苍苍,我们能够拥有的毕竟有限,不要让无止尽的欲求埋葬了原本的快乐与幸福。

在这样万色皆空的心境下,夜焱重新睁开了双眼,两个卍字悠悠转动,将寺庙的一切尽收眼底,原来“卍”被佛教视为圣祥如意。

“带我去找大师吧。”

“大师在湖心。”

“好。”

大师死后火化,这是大师自己的想法,他认为身体和钱财等身外之物一样,在死后,就不应该再施以生者的信念和牵挂了。于是,他的骨灰被撒在巢湖湖心。

夜焱踏波行至湖心,将一颗璀璨的结晶丢了下去,默诵一句“阿弥陀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