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昭十年冬,终局已定。

那一日,萧斌易使出浑身解数极力削弱夜焱的战斗力,为的便是最终“活下来”这么一个结果。活下来,就能获得幸福,否则死去,万事皆空。

夜焱把他所有的招数都接了下来,无论是毒酒还是散功,他为的是“死去”,只要离开这个世间,他便不用再忍耐最爱之人伤自己最深的痛苦,不用牵挂伊人是否还挂心自己,也不用再肩负拯救苍生的重任。活下来,等于受罪,只要死去,便可轻松。

因此,夜焱的无影剑没能刺穿萧斌易的心脏,而他自己却被陆皓雪用蓝霜射穿,钉在天池边缘。最后的那一刻,夜焱被刺瞎的双眼竟奇迹般地看到了陆皓雪的倩影,虽然仅有那么一瞬,但对于他来说,已足以瞑目。

蓝霜由于本就是重铸之刃,所以刺穿后,断掉的节点依旧是断了,另外一半插在夜焱的皮肤上,以极寒的冻气裹住了他,将他完全冰结在一口剔透晶莹的冰棺里。

风雪漫天,没过几个时辰,冰棺便和天地间的风雪融为一体……

而这是在既定终局之后的故事,乾昭十一年春,陆皓雪留了一封家书出走边疆。先是去往司徒玉龙家,教司徒玉龙武功并托付给他父亲一件事。在那之后,她便缓步缓行地跋涉到天山天池,此时正值来年暮春。

“垆边人似月,皓腕凝霜雪。”陆皓雪轻声呢喃,仿若在追忆着某年某月某一日的光景,可那一日风雪冰天,此刻却百花齐放,一片生机盎然,又如何联想得起?

放眼四周,天池边竟全是花的海洋,再也无法寻得那口冰棺的踪迹……陆皓雪留书作别的原因,还是得归结于萧斌易自乾昭十一年始,心神越发容易受元昊的影响,开始遵从指令攀上高位,在皇帝身边建立护卫,夺取了大部分中心权力,不再理会江湖纷争。

再加上武玄门的没落、七星阁的衰败,现在的江湖已经群龙无首,昔日四大门派均现老态龙钟的萧条景象,谈何重振雄风?江湖意乱,朝廷又内耗,天下之根基隐然有松动之势态,也正因为如此,才有了后来景家的灭门惨剧。

陆皓雪已经预见了天下大势,故摒弃一切杂念,专注于自己想要完成的、想要托付的事情。如今,托付之事已经由司徒家代为帮扶,只剩下陆皓雪心底最深处的那份冲动无处可发。

“半步之遥,咫尺天涯。”

原来陆皓雪也注意到了,夜焱和她的距离,在小时候是亲密无间,长大了却隔着山门,再重逢时,又不停地缩短,然而,两个人身体之间的距离始终未能突破那“半步”,那是夜焱远渡重洋前,与自己分别时留下的伏笔。

他回来了,希望能突破最后的防线,却没想到被人捷足先登,心和心的距离由于误会和冲动而产生越发无法弥补的间隙。心灵的间距迫使身体的距离最终停留在“半步”之外……

“为什么我当初要射你那一箭呢……是不是我已经看穿了你的心意?”

陆皓雪舀起一汪池水,在阳光的照射下漫漶出五彩的霞光。她将水洒向空中,短暂地现出一道绚丽的彩虹。

她摇了摇头,“不,一定不是这样的……夜焱,我始终无法做到像你那样坦率,可以不顾一切地摒弃世俗,我在成为一名女侠前,我……首先是一个女人,而女人,终归是要当妈妈的……”

数日后,陆皓雪在池边建起一栋木屋,她在其后的岁月里便天天住在这里,陪伴着夜焱。有一日,天山又是风雪漫天,院子外的篱笆都被积雪给压垮了,本以为会一片狼藉,却没想到,后墙处竟还开着一朵大红花!

“落英霜叶自飘零,转角处,红蕊犹怜。空蒙枝头问三秋,尘世间,祗若初见。”

陆皓雪被这红花的生命力给震撼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她仿佛顿悟到了什么,一瞬间,青丝化作白发……

她将自己关在木屋里度过七日,这七日里,她将自己的头发编织成一部千丝万缕书,用以记录她对夜焱的真实心意,从小到大,从无到有。

最终,当陆皓雪完成后,她从木屋里走出来的那一刻,已然从长发变为短发,似乎整个人的气质也因此而发生变化。

※※千丝书※※

此生难见月和雪,

只剩下心痛不断地沉淀。

清晰记得当年,

在天之堑,

你含笑对我闭上了双眼。

一直守候在你身边,

却看不到你往日的容颜。

终南山的红叶,

片片似血,

滴滴滑落我心间。

你飘泊苍天,

悠悠千百年,

未来一切,是那么渺远。

共度的岁月,

已成为永远,

陪着我重复对你的思念。

飞雪寄托我思念,

朝你的天堂无尽地蔓延。

昨日里变容颜,

还在眼前,

仿佛一场永无止尽梦魇。

若要殄没这苍天,

却选择将你遗忘到永远。

泪光中的依恋,

化成天堑,

这故事原本无终点。

再回忆昨天,

潮汐生海面,

你微笑说不分别。

那时的誓言,

只是个欺骗。

梦醒来,谁靠在我身边?

※※

夜焱漂泊在外三年千百天,而陆皓雪挂念他度日如年,因此悠悠千百年……

咫尺天涯,是为天堑。“等待”的誓言、“不分别”的誓言都变作空谈,一切都是欺骗,梦醒来,孑然一身。

陆皓雪一边吟诵,一边涉水入池,渐渐地,她的轻功如同她的重负一般褪去,缓缓沉入湖底。

“‘荆轲之剑,图穷匕见;美人如画,青丝白发。’原来是这么得来的……真是,让我无话可说啊。”

迷蒙中,陆皓雪感觉到自己仿佛被一个温暖的身体抱住了,【是夜焱吗……】她最后的意识,还是指向那个一心求死的男人。

乾昭二十年春,天下大乱,中原人士无从经营,只得到西域跑商。由于之前的突厥之乱已经被司徒家平定,所以丝路较之中原的群雄割据更加安全,来往天山南坡的行商便多了起来。恰巧,这一日,有支商队在天池歇脚。

“嘿,这都是平地的,怎么就我这里硌屁股?”商队里的头头第一个坐在地上,却不料尾椎骨一阵剧痛,摸了一下,天,还流血了!

这下不得了,商队里雇来的镖师纷纷刨地探查,这不刨地还不要紧,一铲先是挖到了一截断剑,再往下挖竟挖出一具冰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