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好的爱情来自于美好的品格,而非浪漫的机缘。
而爱情的消逝,却有多种原因。可能是因为时间太久了,久到忘记身边的人很重要。也有可能是因为距离太远了,远到快忘记对方的温度。还有可能是因为无法预计的意外,让一切都戛然而止。
宋乔伊一度很讨厌“本可以”这三个字。本可以,意味着那些原本应该发生的好事,都不过成了一场空。本可以,说明,不管再怎么努力,都已经来不及。
患有甲亢的林霁,也被甲亢的并发症折磨,致使视力下降。又因为她被骆嘉欣的信息搅得心神不宁,在抱着李云开过马路时,听着李恪电话里的忙音,一时间失了神,被疲劳驾驶的货车司机撞倒,倒在了马路上。
而所谓悲剧,大概就是美好的事物在它鲜活、明亮时可以美好,而在逝去、枯萎后,也依然让人忘不掉当初惊鸿一瞥的模样。
李恪麻木地站在林霁的墓碑前,眼神空洞地看着形单影只的鸟在脚边踟蹰。
季劲与宋乔伊一身黑衣,站在不远处,静静地看着李恪的背影。
天空忽降小雨,淅淅沥沥,模糊了宋乔伊的视线,她微微仰头,泪水再次落了下来。
得知林霁出事后,季劲第一时间开车和李恪、宋乔伊赶回了上海,可是,去到医院里,只看到了不停啼哭的李云开与被盖上白布的林霁。
因为货车的车速太快,林霁躲闪不及,只能出于本能护住怀里的李云开,自己则再也听不到事实的真相。李恪来不及告诉林霁,他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她的事情,他也没有不顾及这个家,他也来不及告诉林霁,他有多爱她。
宋乔伊到现在都忘不了,在医院里,李恪失声痛哭的模样。她记忆里的李恪,永远阳光,永远斯文,永远彬彬有礼,永远为他人着想。只要宋乔伊一想起他来,脑海里都是自信开朗的少年对她露出笑容的样子。而当时的李恪,憔悴、狼狈,被绝望吞噬,满是悔意。他跪在地上,用拳头砸地板,鲜血沁在地板上,宋乔伊除了落泪,什么都做不了。
在处理林霁的后事时,李恪又恢复了往常的模样。他礼貌地感谢了每一位亲友,带着李云开一起向每一位前来吊唁的客人鞠躬。他处理着与货车司机的纠纷,并且在得知对方负债累累,绝非出于故意时,签下了谅解书,没有拿林霁的死大做文章。就连骆嘉欣得知自己犯下的错误,哭着来向李恪道歉时,李恪也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回去吧”。
所有的一切,都那么体面,让人挑不出错处来。
宋乔伊想,她宁可希望自己的学长不要有那么好的教养,不要那么善良,不要那么不想伤害别人。她不想李恪在自我克制里陷入崩溃。宋乔伊不明白,为什么上天要给李恪那么痛苦的经历。他本可以有璀璨而又灿烂的人生啊。
哪里有那么多“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和“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没有的。苦难和成功从来都不可以划上等号,不管再怎么人为地赋予意义,不管再怎么歌颂赞美,苦难就是苦难,绝对不可能变成积极正向的东西。
宋乔伊宁愿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有一些痛苦就是无法和解的。她最讨厌别人说经过痛苦,才能成为更好的人。有些痛苦,就是毁灭性的,就是不能忍受的,是一旦发生,就足以改变整个人生轨迹的。
“乔伊,你陪李恪聊一聊吧。”季劲把伞递到宋乔伊手上。
“我?”宋乔伊问。
“嗯。”季劲朝宋乔伊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容:“我在外面等你。”
宋乔伊点点头,接过伞,向李恪走了过去。
季劲站在原地,淋了一会儿雨,看着宋乔伊把伞撑向了李恪,愣了愣神,转身走出了陵园。
“乔伊,你怎么来了?”
“学长,我来了好久好久了,只是你从来没有发觉而已。”宋乔伊试着让自己语气轻松一些。
“谢谢你一直以来的帮忙。”李恪向宋乔伊道谢。
他总是这样,礼数周全,再难过,也不把情绪带给其他人。
“学长,我听说你要调回麦恩公司纽约办公室了,带云开一起去吗?”宋乔伊问。
“云开因为车祸留下了心理阴影,需要接受长期的专业治疗。当初进麦恩公司,我就知道有不错的医疗福利,没想到,居然真的用上了。乔伊,说起来,还是要感谢你当时帮我准备进麦恩的材料。”
宋乔伊不忍卒听。到了现在,尽管李恪的内心都是悲伤,面对自己的小学妹,还是数不尽的感谢。可是,连宋乔伊都不知道,当初李恪进入麦恩,是不是一个正确的选择。如果李恪去做了别的工作,是不是他与林霁的悲剧就不会发生?
“学长,你还会回来吗?”宋乔伊问。
这句话,在当年李恪放弃麦恩公司的实习机会,选择去非洲做无国界医生时,宋乔伊就问过一次。那时候,李恪的回答是“不知道”,而这一次,他的回答还是如出一辙。
“不知道。”李恪苦笑:“关于人生,我其实没有太多想法。遇见林霁以后,我开始向往有一个家,一个属于我和林霁的家。我们有说不完的话,只要看一眼对方的眼睛,就知道对方的想法。我们也真的有了一个家,可是,当林霁离开后,我就不知如何是好了。我能做的,只能照顾好云开。”
“工作中没有什么事情是非要今天不可的,只是领导觉得你必须今天做而已。其实就算我们准时给了客户,客户也可能拖很久才会打开邮件,查看里面的内容。但是,我们爱的人,却没办法一直等待我们。季劲是个很不错的男人,有他照顾你,我很为你开心。所以,乔伊,你一定要比我过得好,好吗?”
宋乔伊的心像被刀片割开,又不能喊一声疼。她问:“学长,在你心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呀?”
“在我心里吗?在我心里,你很聪明,什么都能做得很好,工作努力,待人诚恳,不管做什么都能成功,在竞争激烈的麦恩公司也是佼佼者。我很羡慕你。”李恪说。
“噢,是吗?原来在学长心里,我是一个这么好的人啊。可是,学长,如果有一种能力,能让你看见我眼里的你,你就知道你能配得上这个世界上所有的美好。”宋乔伊给季劲展示自己的手链:“学长,你知道为什么这根手链被我认为是我的幸运手链吗?”
李恪看了一眼手链,毫无印象。
“因为,遇见你的那天,我就戴着它。你还记得额角上的疤痕吗?当初被你保护,躲过一劫的女高中生,就是我。你说我待人诚恳,愿意与人为善,其实,我只是与你为善。年少时一眼心动的人,再相遇又怎么可能无动于衷呢?”
“我追随着你的脚步,走了整整十年。我当然知道暗恋常常就是无疾而终,所以,当我知道你和林霁姐要结婚的消息时,刚好是我的生日。我想,这就是我最好的生日礼物了吧。你说你要结婚了,我才能安慰自己说,真好,终于要结束了。”
“学长,我告诉你我曾经那么热烈地喜欢过你,是希望你能知道,那个被你赞许的我,是因为喜欢你,才能成为今天的宋乔伊。我希望你以后,不管碰到什么人生低谷,不管碰到什么不开心的事情,都要记得,你是一个特别值得幸福的人。”
宋乔伊将手链摘下来,放在了林霁的墓碑前。
“林霁姐只是跳出了时间,变成宇宙里最原始的组成部分。她会慢慢重新构建成你身边的其他事物。以后为你遮风挡雨的大树是她,为你抵挡寒冷的毛衣也会是她,当你疲惫的时候陪伴你的时钟还是她。林霁姐没有离开你,她能懂得你的爱。”
“学长,人活一世,总要经历很多事情。有些事情就像空气,随风飘逝,不留痕迹。有些事情,像水印,能漾起波澜,却不能永久。还有些事情,就像是雕刻的印记,刻上去了,就伴随一生。如果你难受,你可以随时告诉我,我永远都是你的小学妹。”
李恪总算松弛下来,他蹲下身来,肩头松动。
在雨声里,宋乔伊听到李恪的哭腔,她听到他说“乔伊,我真的好想林霁”。
失去的那一刻,其实并不是那么痛。
是偶然间,当李恪走过他与林霁曾经熟悉的每一处地点,做着每一件曾经他们一起做过的事情。是当他打开家里的冰箱,发现便利贴上写着提醒李恪多喝水的字迹。是他发现林霁给自己织的围巾被放在衣橱里,却等不来冬天再见到织围巾的那个人。是他在双人**躺着,手臂张开,却再没有一个人缩在他的怀里,说着等云开长大后,他们一起去环游世界的梦想。
这些时候,无力感如潮水般涌来,万物都在提醒李恪——林霁不在了。
人总是靠着分开后的痛觉来分辨爱意的深浅。
爱意随风至,风止,意却难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