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幕翻涌着蟹壳青色,边角零星缀着几颗泛白的星子。

初春的清晨有些凉,透着些薄雾氤氲的湿寒。春意尚未复苏,遍地荒草枯。

车夫牵着马车守在陵前,左右张望着,须臾,不知想到什么,回头忘了一眼身后的陵墓,打了个寒颤。

姚蓁紧抿着唇,将湿红的唇角抿得隐约泛白。

她睫羽扑簌扑簌地颤抖,一声不吭,捏着话本子的手的指节,用力到发白。

在宋濯的目光攻势下,她有些透不过气,半个字也说不出口。

最终,她用力的摇摇头。

宋濯双手交叠,手心朝上,拇指时不时触碰在一处。

他似乎并不着急,面色还算平和,静静等待她说。

然而细看之下,可以察觉到他手背上淡青色的脉络,此时正在微微扭曲地跳动着,一下又一下,鲜活的仿佛马上要挣脱肌理的束缚。

两人目光各自偏移,分明没有对视,却无端隐隐成对峙之势。

蓦地,殿外由远及近响起一阵脚步声。

方才巨大的重物落地响声,惊动了姚蔑。

他小跑着入殿,张皇失措:“怎的了怎的了!”

殿中二人齐齐向他看去。

宋濯沉声道:“无事。”

姚蔑担忧他们,便上前查看。

才走近两步,他察觉到一阵奇异的氛围正弥漫在面前这两人之间,忙急急刹住脚步。

宋濯淡然看他一眼:“殿下去看看,偏殿是否还在漏雨。”

姚蔑如释重负,快步走入偏殿,姚蓁紧抿着唇,目光追随。

他在殿中略一停顿,折返回来:“不漏了!”

他脸上洋溢着笑容,言语之间满是对宋濯的崇敬:“宋濯哥,你好厉害!”

宋濯轻轻应了一声,旋即道:“臣与公主有话要说,还请殿下,先行离开片刻。”

姚蔑眨眨眼,连声应好,阔步走到殿门外,甚至,贴心地将门扇阖紧。

阖紧前,他驱散外面宫人的声音隐约传进来:“走走走,都歇着去罢!”

姚蓁盯向那扇门,眸光中水色越发浓重,唇亦抿得愈发紧。

门阖紧的瞬间,殿中霎时一片晦暗。

支摘窗直起一些,隐约透出一些亮光。姚蓁缓了一阵,才渐渐能视物。

她敏锐地察觉到,宋濯的目光正落在自己身上。

他缓声道:“给我。”

殿中空**,几乎没什么摆件器具,门一阖紧,他的声音被放大许多,空灵地撞在一处,泠泠的冷。

黑暗放大了人的五感。

亦壮大了姚蓁的胆量。

光线晦暗,她看不清宋濯的脸,更看不清他脸上的神色,只能隐约闻到他身上的冷冽气息,但味道极淡,无足轻重,对他的畏惧便减淡了许多。

于是她用力捏着话本子,收入袖中,努力端起公主的架子,冷声对他道:“为何给你?”

她颤着手起身,脊背端得笔直笔直,欲从他身侧绕出去,走向殿外。

宋濯默不作声。

他高挑的身形堵在桌案外与墙壁之间、唯一能走出去的通道之中。

她走过来时,他丝毫不避让,微微垂首,目光似乎是在看她,又似乎不是。

她瑰丽的裙摆打着波纹,搭上他一角竹青色的衣袍,属于她的香气渐渐在房中弥漫开来,像一团细软的渔网,又似温柔的水波,争先恐后将人缠绕住。

——她过不去。

于是她低声道:“让开。”

宋濯屹然不动。

她的尾音略略有些发颤,又重复一声:“……请您让开。”

距离太近,姚蓁能察觉到他的目光似有若无地落在自己身上。没由来的,她心跳砰砰,手将手册攥的更紧了一些。

这宫殿太过空旷,落针可闻,两人衣袂紧挨,她总疑心,自己剧烈的心跳会被他尽数听了去。

于是她匆匆后退一步,后腰虚虚抵在桌角之上。

蓦地,宋濯身形晃了晃,猝然向前倾身,冷冽的气息,以摧枯拉朽之势,涨潮般汹汹而来。

姚蓁眼眸睁大一瞬,竭力向后弯折腰身,整个绷紧地犹如一张拉满的弓。

下一瞬,他倾覆而来,将她整个人压在桌案之上。

她侧腰被桌角略略硌到,唇齿间溢出一声痛呼。

混乱之中,姚蓁感觉一只修长的手护在了自己腰后,旋即宋濯的身躯重重压上来,与她紧密贴合在一处。

她纤细的小腿,隔着几层布料,与他的腿紧挨着。

倾倒之时,她如溺水之人一般,无措地挥着双手,欲寻得凭依。天旋地转之间,目眩不已,却伸手打偏了他玉冠。

玉冠冰凉,掠过她指尖,沉闷地落在地上。

他的墨发流水般散开,冰冰凉凉,滑了她满手,顺着她的手腕滑落,与她铺散在桌面上的墨发流淌在一处,**漾摇曳,纠缠的发丝间泛着粼粼的波光。

姚蓁的双手,交缠着落在他修长的脖颈之后,被他压着,浑身提不上力气。

先前紧紧攥着的话本子,重重磕到了地上。

她交叠的手臂压着他下倾,宋濯的鼻尖撞到姚蓁耳后,喉间溢出一声不大明晰的低哼。

他鼻息温热,抚在姚蓁耳侧,两人身躯贴合,能清晰地感觉到彼此的气息起伏。腰间一双滚烫的手,似有若无地抚摸着她。

她轻哼一声,腰肢一软,下意识地缩了缩,高挺鼻尖顺着滑腻的脖颈,一路滑到光衤果的锁骨。

两人皆是一僵。

宋濯气息波动几瞬,很快回过神来,自她软塌的腰身后抽出手,缓缓直起腰身。

两人头发纠缠在一处,他起身,目光沉沉,整理着歪斜的领口,缓缓后退。

她腰身尚还酥麻着,头皮忽而一痛,纠缠的头发拉扯,她被迫起身,手指扣住桌沿,稳住身形。

她讷讷的,嗓音轻柔:“方才……”

宋濯亦沉声开口:“方才……”

姚蓁倏地住了口,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顿了顿,继续道:“方才,公主踩到濯的外袍了。”

“啊。”姚蓁猛然抬头看他,短促喃喃,忆起方才,耳根发烫,又垂下头去,“……实在对不住。”

宋濯目光缓缓垂落,目光定格在姚蓁足旁,那儿静静躺着一册书。

他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嗯。”

他弯下腰,修长的手指微动,将那册话本子挑起,拿在手中,左右看了看。

册子外封靛蓝,正面端正地写着两个字——《孟子》

乍一瞧上去,似乎很正常。

宋濯眉尾微微挑起。

不对,重量不对。

《孟子》他极其熟悉,这种材质的纸张,订成的《孟子》,绝不会这样重。

姚蓁方才心跳怦然,没注意到他的动作,只感觉到头发似乎在动。

待她回神时,宋濯已将话本子捧在手中,借着支摘窗透出的一线光亮,随手翻开一页。

姚蓁神色微变:“别……”

毋用宋濯刻意,书页便自己缓缓翻到一页。

宋濯目光垂落,指尖抚了抚,发觉这页纸的折损程度较之其他页更甚,应是被人常常翻看。

他定睛看去,旋即眉头微蹙,看向姚蓁。

姚蓁眼睫慌乱地眨了眨,欲上前抢夺回,他轻轻侧身避让,温声念出上面的字:

“欲君相怜爱,淡画胭脂霞;裙钗遮不住,酥手如嫩芽,低语咿呀……

他眉心蹙紧,顿了顿,继续念道:“枝丫疯涨,攀附郎君颈上,硬立如墙。香腮雪裁,眉眼韵媚儿。疾风骤雨承不住,袅袅纤腰若蒲柳,双唇含贴,丁香交缠,娇笑问檀郎:宋郎君……娇娇消魂否?”

念到“香腮”时,他已放缓声调,察觉到不对。

可方才看到的字眼却怎样都无法从脑海中挥散掉,他视线不受控制的继续看下去,唇微微开合,继续缓声念。

他念到宋郎君,声音猛地一顿,来不及将这一句完整的话念完,便倏然阖上书册,烫手般的托在手中。

姚蓁目露惶惶,终于寻得了空闲,提着裙摆上前,欲从他手中取回话本子。

宋濯仅仅出神一瞬,她上前时,他已迅速反应过来,将拿着书籍的那只手负在身后。

姚蓁扑了个空,径直扑入他怀中。

她似乎是有些羞恼,音调微微拔高,又恐惊殿外人,音量放的极低:“还给我!”

她的双手攀在他的双臂之上:“你还给我呀!”

宋濯道:“休想。”

他身姿颀长,手臂亦修长,姚蓁伸长手指,亦不能及。

秘密被人发现,姚蓁羞恼至极,到底还是有些孩子心性,一时顾及不到什么礼仪礼节,公主的端庄**然无存。

够不到他的手,她停住动作,抬眼看他,眼底愠怒。

宋濯浓长睫羽垂下,淡然与她对视。

姚蓁沉声道:“给不给我?”

宋濯目如寒冰,缓缓摇头。

姚蓁气息不稳,胸脯起起伏伏,盯了他一阵,忽然伸手揪他散乱在胸口的一缕发:“给不给?”

她全然忘记,两人的发丝还紧紧纠缠在一起,揪住他长发的同时,她头皮一痛,旋即不受控制的,额角重重撞在他的胸膛之上,霎时便眼泪汪汪。

昏暗的殿中,她瘫软在他怀中,眼泪汪汪,眼尾绯红,痛的轻哼。

蓦地,宋濯从胸膛中溢出一声低笑。

“公主想要什么?”他低声道,“是‘孟子’,还是那**.词.艳.曲?公主便是这样习书的?”

他骤然挑破,姚蓁又羞又委屈,低埋着脸,尾音隐隐带着点哭腔:“你也看了,你还……你还念出来了!你枉为君子!”

宋濯闻言,面色骤然冷下来。

他将话本子随手丢弃,目光沉沉盯着姚蓁的头顶。

良久,喉间低低溢出一声喃喃:“枉为君子么。

“双唇相贴……要试试么?”

姚蓁泪眼婆娑,没听清他说什么,疑惑抬头:“嗯?”

宋濯抚了抚她垂落的发,看她潋滟的眼眸、绯红的眼尾,在她懵懂的目光中,将她的碎发挽在耳后,伏在她耳侧,温热的气息洒在她耳垂上。

如同情人之间亲昵一般,他嗓音低沉,轻声耳语:“公主,怎么不唤我宋郎了?”他深深地望着她。半晌,颤抖着吐出两个无声的字,“蓁蓁。”

姚蓁心神大乱,垂着眼眸,没有发觉。

沉寂良久。

久到姚蓁耳畔一阵嗡鸣,耳边嘈杂的声音潮水般褪去,她几乎分不清眼前之人是真实还是虚幻。

久到她忍不住想要抬头看。

而后——

一只冰凉的、干净的手捏住她的腕骨。宋濯小心翼翼地同她肌肤相触,那只骨节分明的手,冷白的手背上遍布着淡青色的脉络。

他的眼底翻涌着晦暗和猩红,狠戾却又轻嘲道:“你可真是让我好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