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婢仍停留在殿门前。

直棂窗也因为昨夜殿中气味太浓郁,需要通风而大开着。明亮的日光流淌过前殿筒瓦边沿的鸱吻,从窗外倾泻入殿中,轻纱飘拂,殿中的一切在流粲的光亮下无所遁形。

他指腹温热,指背却是微凉的。轻抚在人的肌肤上,带起一连串战栗的颤抖。

手从她发丝上抽离时,他微凉的肌肤依次掠过姚蓁的耳垂、颊侧。

姚蓁难以相信自己所听到的话语,更难以置信这话语从宋濯口中说出,震惊无以复加,一时僵在原地,忘记避开。

震惊之余,她自然也未深究宋濯的话——她并不记得自己唤过宋濯宋郎。

宋濯的手指顿在她颊侧。

他回想着方才所见文字,垂眸看她,眼中一片清冷的漠然。

随即他停在她脸颊的那只手,食指曲起,指节托起姚蓁小巧尖细的下颌骨,眸色深深,打量着她。

指腹下是细腻干净的触感,并未涂上厚厚的脂粉,因而宋濯并不讨厌与她接触。

姚蓁被迫仰起一点头来,与他对视,又将视线移开。

她面色还算淡然,细长黛眉因为吃疼而微蹙,闪烁的、潋滟着水光的眼眸却出卖了她此时的情绪。

——她在惊惶。

宋濯眼底闪过一点锐利的寒光,浓长睫羽垂下,将他的眼眸遮得晦暗不明。

他面无表情,却低笑一声:“为何不说话?”

姚蓁猛然回神,偏过头,往一旁退让几步,冷声道:“公子请自重。”

她缓过神来,稳住身形,端立在书桌后的窄小空间里,恢复以往的那种疏离神态,清冷不容冒犯。

宋濯眼睫轻缓眨动,不欲与她相争,目光落在桌案上堆着的其他几本“四书五经”上。

余光瞧见,姚蓁的手指蜷缩,指甲扣着衣袖边。

他不用瞧内容,便知这些书与方才那本“孟子”如出一辙。

想到方才……宋濯喉间凸起轻轻滑动两下。

姚蓁察觉到他的目光所落,唇抿紧了一些,拿起镇纸压在那叠书册上。睫羽颤了几个来回,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宋公子请回罢。”她缓声道,摆出公主的架势,言语中满是疏离,“这是我的私事,于情于礼,宋公子皆不应插手。”

宋濯视线落在姚蓁压着貔貅镇纸的那只纤细的手上,眼眸微眯。

他眼眸生的俊,眼皮极薄,眼型修长,微眯眼时,长眸昳丽,眼尾挑着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将原本冰冷到几近僵硬的面庞融化出一丝鲜活气,周身气息却也愈发冷冽。

他的唇同他的眼皮一样,也是薄的,薄唇微启,缓声吐出几个冰冷的字:“公主不是一向,希望濯插手么。”

姚蓁正满腹怒意,闻言立即反唇相讥:“我几时希望了?”

说完这句,她忽然意识到不对。此前宋濯出手相助她数次,其中多次是她主动恳求他,依照这样说来,她的确是希望他插手的。

出口之言,犹如倾盆之水,再难收回。

姚蓁紧抿着唇,思索如若他察觉她话中漏洞,她应当如何反击。

她看似随意的按着镇纸,指尖却有些颤抖,眼眸一直警惕地看着宋濯。

不知是不是她的错觉,总觉得,自从她方才那句话脱口而出后,他的神情冷了一些,周身气息亦更冷了一些。

宋濯并未如她所料,接着方才的话头说下去,反而几乎执拗般地道:“要不要与我试?”

姚蓁心头跳,旋即眉头紧蹙,看向他的眼神中充斥着不解,缓了缓,才意识到他说的“试”是何意。

她唇上涂着口脂,颜色鲜艳,容颜比平时要妍丽一些,眼睫轻颤几下,缓缓吐出两个没什么温度的字:“不要。”

宋濯轻轻颔首,掀起眼帘看她。须臾,缓声道:“既然并不想,又为何……”

为何三番五次地撩拨?

他皱了下眉,没有继续说,眼神落在姚蓁纤细的玉手之上,喉结上下滚了滚,缓声道:“这些书册,公主是从何处寻得的?”

姚蓁手指紧紧扣住镇纸纹路,不语。

宋濯思忖一阵,缓声道:“不是公主自己购得。——是他人送的罢。”

他一语中的,姚蓁手猛地一划,指甲擦过石质镇纸身,发出一声刺耳的锐响。

宋濯淡然道:“濯猜对了。”

他忽然变得咄咄逼人:“送你书册之人,是男是女?公主既不愿与我贴唇,莫非是想与送你书册的人相贴?”

边说着,他便往前迈步,步步紧逼,将姚蓁逼退至墙角,再无退路。

他墨发披散,眼底晦暗,眼眸闪着寒光,居高临下地盯着她,然而声音还算温和:“——那个人,是谁?”

他抬起手,手指轻轻抚在她涂着口脂的唇角,温声询问:“是谁?”

这样的他,姚蓁从未见过,心悸不已,身躯抖得厉害,仓皇摇头,发尾晃**出一圈圈涟漪。

宋濯单手钳住她玲珑下颌,修长指尖抚到她的唇上,犹如采蜜之蜂,短暂停留,便将嫣红唇瓣弄花,唇珠被蹂.捻.地凌乱。

姚蓁吃痛,伸手推他,剪水眼眸中雾气渐重。

宋濯垂眸,沉沉看了她一阵,她依旧在推搡他。

他蹙眉,另一只空置的手抚上她的腰身,从她腰后穿过。

他用手臂紧紧揽着她的腰,指缝流淌过她的发丝,手指合拢,宛如钢铁浇筑,紧紧捏住她的腕骨,将她整个人牢牢镶在自己怀中,令她无法动弹。

她不愿说,宋濯也不再逼问,低声唤:“苑清。去查查,公主近日都见了什么人,说了什么话。”

姚蓁猛然僵住,心跳剧烈,恐苑清当真神通广大地查出些什么来,一时心神大乱,急道:“你且……你且松开我,我言于你!”

宋濯松开手,神色淡然,静静听她说。

姚蓁抿抿唇,轻声道:“是秦颂公子。”

她忆起宋濯方才说过的话,面颊发热,顿了顿,找补道:“我托他购来的。”

宋濯睨着她。

她神情平静,不似说谎。

他的胸口却无端泛起了一阵令人不适的浪潮,这种陌生怪异的情绪,是他此前从未感受到过的。

他轻蹙眉头,手指试探般地抚上自己的胸口,若即若离地触了触,浓长睫羽低垂下去,似是在沉思。

半晌,姚蓁听见他喃喃道:“他是不是,也看过书册的内容,也将那些……

顿了顿,他声音低沉了几分,继续道:“将那些香.艳.靡.丽的字句念给你听?”

他说的是什么话!

姚蓁气恼,胸脯剧烈起伏,颤声道:“公子在、在说些什么?”

不待姚蓁继续说下去,他用忽然用手指抵住了姚蓁的唇,将她按在墙上。姚蓁闷哼一声,噤声,他转头看向殿门口。

紧阖的殿门外,秦颂左右张望一阵,竟未望见一个可供役使的宫人,心中不由得感觉有些奇怪。

他目光落在眼前铜环上,顿了一阵,缓缓叩动门环:“殿下,您在吗?秦咏山求见。”

他静静等候着,眼眸眨动两下,眸中融出几分温雅无害的笑意。

殿中静默一阵,旋即传来一声极其冰冷的男声,缓缓道:

“咏山兄。进来罢。”

-

秦颂从未料想到宋濯在公主寝殿中,一脸茫然,将殿门打开一道缝隙,推门进去。

殿中空旷旷的,他抬眼打量,只瞧见宋濯端坐在书桌前,手中捧着书卷,眼睫恹恹垂下,似乎是在习书。

秦颂眉头轻皱了下,心中疑惑,然而不敢问出口,一边打量着四周,一边缓步行至书桌前,隔着一方桌案,问宋濯:“君洮怎么在这儿,殿下呢?”

宋濯掀起眼帘,与他对视。

秦颂的目光与那幽深漆黑的凤眸撞上,霎时没由来的背脊发汗,汗毛倒竖!

他讪讪问道:“怎么了?”

宋濯已将眼眸重新垂下,缓缓摇摇头:“公主不在。”

秦颂总觉得哪里不大对劲。

殿中光线晦暗,他借助微弱的烛光,细细打量他。

那张脸依旧如从前一般冷淡,宋濯垂眼,专心致志地看着手中书册,并未有什么异常。

秦颂眨眨眼,绕过桌案,走到宋濯身侧,脚底忽然踢到了什么物件,那物件与地面摩擦,发出一道沉闷的锐响。

秦颂听得牙根发酸,定睛看去,竟是一顶玉冠。

他猝然抬头,想起何处不对劲来,目光落在宋濯披散在肩头的墨发上。

宋濯神情依旧淡然,看书册时,手指不时拂过自己的下颌,极其专注的模样,恍如未见他所做、未闻他之声。

他总是这般,不将旁人放在眼里。

他生来如此耀眼,合该夺目,合该目中无尘。

秦颂心中有一口气闷着,回想起不久前,他去他院中,瞧见奴仆将一沓衣褥丢弃,在衣褥堆顶上的,赫然是他前几天用过的那张帕子。

他没由来的气短,即使知道宋濯性喜洁,可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仅仅使用过一次、洗净后才归还的帕子被随手丢弃,心底依旧无可避免地愠怒。

他立在宋濯身后,目中闪过一丝寒意。

须臾后,宋濯才想起什么似的,偏头看他,温声问:“咏山前来,有什么事吗?”

秦颂捏紧袖中落下的一册话本,唇角漾出笑意:“并无什么要事。——公主几时回来?”

宋濯并未回答他,目光如水,轻轻从他身上掠过,顿在他的衣袖处。

他缓缓直起身,眼睫垂落,冷黑眼眸,似笑非笑:“咏山兄无事,我倒是有一桩事要与你相议。”

秦颂心头一动:“什么?”

宋濯手拂过桌案,将桌上的那册书拿起,扔给秦颂,眼眸骤然冷下去。

秦颂手忙脚乱的接住,仓皇间瞧见扉页上的字,心中咯噔一声。

他抬眼看向宋濯。

宋濯的脸此时被烛光完全映亮,俊逸容颜,昳丽眉眼,薄唇红艳靡丽,有嫣红的胭脂色在唇角晕染开,浅淡一道,蔓延至他的下颌上,与他冷清的神色格格不入。

秦颂手一抖。

他恍惚接着书册,目光紧紧盯着他脸上的那抹胭脂上。

宋濯将桌案上的话本子册,一本一本拿起,一本一本扔进他怀里。

声音也愈发寒:“公主年少,不知事。你就是这般误导公主的?”

-

秦颂的声音在殿外响起时,姚蓁被宋濯捂住唇,旋即下意识地挣动起来。

宋濯贴在她耳侧,似乎是说了几个字。

姚蓁没有细听,心中惶然,身躯微微发抖,生怕秦颂入殿后瞧见他们这般模样。

她用了些力气,猛然推他。

宋濯纹丝不动,又沉声说了两句别动,她不想听,用力挣扎。

混乱之间,唇似乎贴在了宋濯脸颊之上。

她无心顾及,在宋濯怔忪之际,推开他,疾步走入内殿。

她悉心装扮的妆容被他蹂花,又被他按在那处逼仄的角落,被迫听了许多那样奇怪的话,羞恼至极,匆匆找了张帕子湿水,用力擦拭着唇上被他触碰过的地方。

她坐在妆镜前,看着镜中人。

她分明是羞恼的,面色应当满溢着愠怒。可镜中的她却面色含绯,眼波潋滟,一颦一动,惹人怜爱。

——是她从未见过的、陌生的自己。

姚蓁气息不稳,端坐了好一阵,平复起伏的心绪。

外殿没什么动静,她紧绷的思绪略略放松,直至脸上褪去那种异样的绯红,才起身步入殿外。

恰好瞧见,秦颂抖着手将怀抱着的一叠书册丢在地上。

她心中一紧,快步上前,顿足在两人几步开外,目光含忧,看着秦颂:“没事罢?”

她感觉到一股冰冷的视线落在自己身上,旋即她看向宋濯,眼中微含警惕。

秦颂呆若木鸡,半晌才讷讷道:“多谢公主,咏山,无事……”

他眼眸落在姚蓁脸上,视线凝滞,响起宋濯方才的话语,手又颤抖起来:“公主,臣有错,那些书册的内容臣未曾仔细看过,不知内容,对公主多有误导。臣、臣这便去自请惩罚。”

姚蓁目露茫然,看见他后心中的那一点欣喜被他疏离的话冲淡。

秦颂又看了一眼她,紧抿着唇,面色古怪,一言不发,绕开她快步走出殿外。

姚蓁目送着他离去,心中郁闷,全然不知发生了何事。

待到秦颂身形远去,她颤着眼眸,转头问一旁极有可能是罪魁祸首的、玉立若兰芝的宋公子:“你同他说了什么?”

宋濯不慌不忙,一本一本捡着地上散落的书册,直至将它们都收拢好,才缓声回道:

“没说什么。”

姚蓁自然是不信的,她也不欲追问,恐将他又惹得发癫,作出方才那样的事来,眼睫眨了一阵,转身欲离开。

便听身后的宋濯淡然道:“他问我唇上痕迹从何来,我便实话实说,说是公主的唇吻的。”

姚蓁猛然回头,见他正用指腹轻轻抚摸着薄唇,对上她的目光,眼底竟一片坦然。

姚蓁气息不畅,指甲扣住袖口。

回想方才,竟寻不到应当该如何反驳他。——他唇下的那道胭脂,的确是她不慎蹭上去的。

宋濯垂眸看她,眼眸深深,将话本子全数拢在怀中,淡声道:“至于这些——

“没收了。”

姚蓁一时气短,隐约有种他并不是这个意思的直觉,又因他是在关心她,不好说些什么。

宋濯低低地道:“再则,公主既不愿成婚,不是因为甚|爱**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