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是落在他那里了。

姚蓁怔了一下,摸了摸鬓侧,隐约有些印象,应该是落在了他的马车上。

便折返回来,从他手中取回簪子,轻声道谢。

她的指尖擦过宋濯的掌心,感受到簪子上残留着的他的体温。

宋濯淡淡应了一声,神色慵慵恹恹,眼帘也未曾掀起一下,只垂眸望着自己的冷白修长的手,不知在思索什么。

姚蓁心想,自己今日对他说了太多句谢了,想必他应是听腻了。

但自己不知该怎样谢他,只好多言谢来聊表感激之情,待之日后再重谢。

她取回簪子,随手簪在发髻上,抬手时,却见一旁秦颂并未离去,愣愣地盯着她看。

姚蓁被他看的面色热了一些,一时僵住,不知如何反应,浑然未注意到秦颂眼眸中翻涌的复杂情绪。

他想到了许多。

公主的玉簪落在了宋濯那边,这便说明,他们二人曾经待在一起过。

——是在何处共处的?

秦颂知宋濯并不是喜好插手闲事的人,若不是身旁没有旁的人,他断不会出手相助。

所以两人应当是独处。

宋濯并没有注意到他,秦颂便将目光挪至宋濯发髻上,赫然发现他的发上别了一枚材质、颜色与姚蓁手中相近的白玉簪。

他进宫之前,簪的是这枚簪子吗?

秦颂垂下头,脸色渐渐古怪起来。

宋濯几时同公主关系这样好了?

姚蓁不知他的心思,余光瞥见他的视线一直瞧着自己鬓边的簪子,眉头微蹙,略一思忖,恐他心生误会,默不作声地往后退了退。

宋濯忽然抬起头,目光在她脸上停顿一瞬,又看向一旁的秦颂。

“咏山兄。”他道,“还有什么事吗?”

秦颂回神,温润笑了笑:“没有。只是觉得公主的簪子煞是好看,竟看得驻足忘行,失态了。”

他冲姚蓁一拱手,告辞离去。

宋濯动了动身子,垂首看向自己的衣袖,又挑下一根黑灰相间的细小猫毛来。

姚蓁才要告退,余光瞧见他的动作,面露赧然:“……抱歉。”

宋濯轻轻摇头:“无事。”

顿了顿,他补充道:“公主毋用忧心,我既已答应你,便会竭尽所能照拂它。”

他起身,身形高挑,遮住一点烛光,修长清隽的影子沉沉倾覆过来,压在姚蓁肩头。

姚蓁心跳砰砰,忽而忆起,她往先惧怕他、不喜在他身旁,很大原因,便是因他周身压迫感太强势,属于他的那股清冽气息太浓烈。

他走到金猊兽旁,娴熟地拨了拨香。

姚蓁目不转睛看着他,听了他所言,愈发感激,不好留他一人在此,便询问:“天色已晚,公子不回府吗?”

闻言,宋濯转身,眼中泛起一丝微妙的波澜:“公主不知晓吗?”

姚蓁:“啊?”

“这所宅子乃是臣名下,不回这里,该往哪里去?”

“……”姚蓁讷讷,不知再说些什么,愣了一会儿,心中陡然浮现一股赧然,提着裙摆“噔噔”上楼。遇事从来不慌乱的公主殿下,此时竟会将簪上垂珠甩的轻轻摇晃。

**

姚蓁离开皇宫,来到这座宅子后,除了宋濯常常受诏入宫,太子、秦颂等人也隔三差五的陆续被召进宫。

据姚蔑所带来的消息,皇后知晓姚蓁出宫的消息,十分震怒,隔日便要差人来将她捉回去。

所幸有皇帝相护,宋濯亦跟着相劝几句,皇后才打消了念头,只让姚蔑来传口谕。

姚蓁听罢,愈发不想回去,皇后来催过几次,无果,顾虑太多,又不能直接来缉拿她,盛怒过后,索性不管了。

她虽待子女严苛,但作为一国之母,做事总归还是要顾念皇家的面子的。

姚蓁自然乐得清闲,虽说嘴上不提,脸上露出笑容的时候比在宫中时多了许多。

只是……不怎么见得到秦颂。

太子公主莅临府上,宋濯便将自己原本的清濂居让给了他们,又避忌男女大防,自己挪至远一些院子,同秦颂相邻。

这府邸太大,院子之间离得太远,姚蓁又不能日日寻借口去他们那边,因而见面的机会依旧稀少,同她在宫中时并没有什么来去。

这一日,姚蓁听闻太子并宋濯、秦颂等人,一同去宫中面圣。

问清了他们大致回府的时刻,姚蓁便早早在门内等候,只盼望能多瞧见秦颂几眼。

她是黄昏时立在门侧的,等到了月光皎皎时,门外才有了些许动静。

木门发出沉闷浓重的一声响,姚蓁听见动静,转过身。

天气渐渐暖起来,她今日穿着一身淡青色的袄裙,裙摆上勾着银线,月光粼粼流淌在衣摆之上。

她穿的极素,然而转过身时,门前众人无一不屏息凝神。

月色朦胧,柔婉的女郎立在月下,缓缓转身,流水般的墨发披在身后,随着转身的动作,发端飘起,身后是未消融的银装素裹,此情此景,像一幅文人精心描绘的水墨画。她令周遭景色都美了三分,美的不似人间人。

她的眉眼妍丽,气质却娴静。

姚蔑已经瞧惯了皇姐的美貌,不似他人那般怔忪,雀跃地从马车上跳落:“皇姐!”

姚蓁淡淡一笑,待他跑到身旁,小声问了他几句话。

心却不在姚蔑这里,说话间,眸光悄悄往他身后看。

她终于看见了秦颂。

于是,姚蔑絮絮叨叨的说话声,忽然被拉至遥远的旷野之外。

他穿着一身靛青的长袍,正瞧着她出神。

姚蓁微微脸热,回忆起,初见时,他也穿着这样的衣裳,对她伸出手。

蓦地,一声轻咳,拉回了她的思绪。

宋濯站在秦颂身旁,手从青色披风中探出,单手握拳,拢在嘴边,嗓音微微哑:“天寒,回屋说话。”

姚蔑悄悄贴在姚蓁耳边:“宋哥哥近日辅佐父皇操劳政务,太过劳碌,染了风寒。皇姐,晚些时候咱们去看看他罢。”

他说这话时,宋濯缓缓从姚蓁身侧走过,宽大的衣摆搭上她裙裾的一角,缓缓擦过。

她抬起莹润的脸庞,看他。

他肤色冷白,病时愈发白,泛着幽幽的苍冷,唇色浅了许多,气色确实不怎么好,俊朗的面庞清减了几分,瞧的人不禁为之揪心。

姚蓁应下,悄声道:“稍后嬷嬷煎好药,你我便同去瞧瞧他。”

她心想,可以借此机会,再多瞧猫儿几眼,说不准还能瞧见秦颂,心中对靠近宋濯的那点抗拒便消散了。

-

宋濯迈进房门。

迎面传来几声细微的猫叫。

他褪下披风,垂眸看,小猫颤巍巍地从屏风后探出头来,抬起乌黑的眼眸看他,水涔涔的眼眸。

依旧瘦弱,但精神瞧着好了许多。

宋濯温声道:“喂过它了吗?”

侍从答:“喂过了。”

宋濯往前迈步,小猫倏地缩回屏风后,他便停住脚步。

半晌,意味不明的低笑一声:“这顽物。”

他不再管它,折到另一侧,捧起策论看,时不时低咳几声。

手边烛火明灭,映出他俊美的轮廓,高挺的鼻尖泛着一点光。

支摘窗未关紧,风幽幽吹拂进来。

宋濯起身去关,回身时,足尖一顿。

小猫蜷缩在他脚底,瑟瑟缩紧身子,险些被他踩到。

宋濯凝眸看它,嗓音清磁:“小东西,你跟着我作甚?”

小猫自然听不懂他的语言,确认危机解除后,“喵喵”两声,从他脚旁挪开,雪白的爪间,拨弄着一个小物玩。

宋濯从一旁绕过,脚步放慢许多,入座后,忽然一顿,目光落在猫爪之间,眼中泛开微冷的光晕。

隐在暗处的侍从一眼瞧见那枚骰子。

——这是容华公主给公子的。

侍从心尖一凛,拿来毛球,同小猫交换,将那骰子取回,想要打水洗净。

宋濯忽然出声:“放下罢。”

侍从便搁在宋濯面前的桌案上。

宋濯看着策论,并未移目注视。

侍从退下。

宋濯的目光从策论上挪移至骨质莹白的骰子。

骰子泛着一股幽幽的清甜香气,属于女子的,极淡、极好闻。

宋濯微微向后侧身,火光明灭,他脸上攒着高低起伏的阴影,瞧不清神情。

须臾,他捻起骰子,收拢在袖中,神色淡然地捧着策论,继续研读。

侍从忽而折返:“公子,殿下来了,说是给您带了伤寒的药。”

顿了顿,他补充道:“是……容华公主殿下,只身前来。”

此时已过一更。

公主只身前来,身旁仅有一名婢子。

夜深人静,孤男寡女,着实有些不妥。

侍从欲言又止。

宋濯拢着袖口,拨了拨烛芯。淡然道:“请公主进来罢。”

他起身,顿了顿,折返,从袖中拿出骰子,放在桌案上,才出门迎接。

**

姚蓁提着食盒,站在宋濯院门前,婢子提着灯尾随。

满庭月色如水,姚蓁垂眸瞧水面上的树影婆娑,心中直埋怨姚蔑不靠谱。

——他说药很快便能煎好,姚蓁素来有耐心,便陪他等;候了一个时辰有余,药终于煎好后,两人带着侍从携行而来,半路他却忽然一脸痛苦地捂着腹部,说是吃坏了东西,闹着要去如厕。

他素来惧黑,姚蓁便由着他带走大半侍从,自己领着婢子只身前来。

药已经煎好,姚蔑说自己先前知会了宋濯,不来有些不妥。

而现在,姚蓁站在月光下,忽然觉得,来了似乎也有些不妥。

她踟蹰着,拿不准怎么办才好。

脚步声渐渐响起,宋濯轻轻咳了两声,声音极低:“公主,请进。”

门打开一道缝隙,有隐约的猫叫声从屋舍内传出。

隔着一道廊庑,宋濯目光照过来,两人遥遥对视,他在等她进门。

姚蓁抓紧食盒,裙摆扫过粼粼的月光,随他进屋。

待她进了门,宋濯将门掩上,略微抬起眼眸,看向她手中食盒,又看向她。

瞧不清神情,只觉得眸光十分沉,像是深邃的海,令一切都无所遁形、避无可避。

姚蓁的一颗心脏,没由来的狂跳起来。

她抿抿唇,忽然有些后悔今夜来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