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垚建国初,分封与郡县制并行。先帝膝下五子,为固兄弟灼艾分痛〔注〕之情,除摄政王守西疆、常驻玉门关外,其余三王各封属地,围绕京畿,以众星捧月之势。

其中,信王封地依山临水,最为富庶。

往先,姚蓁只是略有耳闻信王府的奢靡,并未亲眼见过。步入信王府后,她对此才深有体会。

亭台楼阁,假山流水,错落相间;一道道廊庑相连,飞檐屋脊,目之所及,无穷尽也。

奴仆前来引着姚蓁等人入内。

他偷偷抬眼瞧着几位贵人,只觉得矜贵清冷气扑面而来,忙垂首,不敢再看。尤其是贵人间前头的那位女子,他匆匆一瞥,瞧见她衣着普通,未施粉黛,却美的清灵,眼波婉转间,宛若芙蓉点水,令人心中**起一圈圈涟漪。

姚添与宋濯同时察觉到他的视线。

宋濯掀起眼帘,淡淡睨了一眼奴仆。姚添则出人意料,骤然拔出剑,剑柄一横,竟将那人眼珠径自剜了出来,丢到不远处的花丛中。

姚蓁蓦地停下脚步,又被身后的奴仆簇拥着往前走。

那人未及反应,待他们走到转角处,姚蓁悄悄抬眼看,他才反应过来,倒在地上无声痛嚎。

她心头猛地一颤,别开眼。

姚添腆着脸凑上来,邀功道:“堂妹,那人觊觎你的美貌,堂兄为你剜了他的眼,你别怕!”

姚蓁抵触他的靠近,绕到宋濯身旁,与廊上细柱紧紧相挨着。她身量纤细,宋濯与细柱之间的间距,恰好能让她容身。

姚添几次靠近无果,狠狠剜了宋濯两眼,不再动作。

行走间,姚蓁与一道道细柱擦肩,敏锐地察觉到,这雕刻着许多花纹的细柱似乎是用银铸造的。而整间座信王府,有无数道这样的细柱。

她抿抿唇,下意识看向宋濯。

宋濯余光察觉到了她的目光。

她眼眸中含着一点惊疑,看向他时,水波悠**的眼眸忽然安定下来,像是家中那只幼猫,因外人忽而到访,惶惶不定之时,钻进他的长袍底下,粉红的爪尖扒着他的鞋履,便乖巧安静起来。

他斜着眼眸,平静与她对视。

发觉他如此淡然,姚蓁收回视线,不安跳动的心房缓缓平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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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蓁来至信王府,为客,两方会面,少不得一番繁缛礼节的客套。

她在皇宫时,便不喜着种种繁缛礼节,但身为公主,身不由已,皇后又管教严格,因而一番客套下来,她举止得当,并无不妥之处,一举一行,皆令人目不转睛。

晚宴时,她终于见到了姚蔑与秦颂。

瞧见姚蔑时,她微微皱眉。

——姚蔑临座于信王与王妃案下首。虽他为小辈,但姚蔑乃五国太子,地位尊崇,又是来客,此宴又并非家宴,本应他座于上首。

回想方才见面之时,信王与王妃举止散漫。她本以为是因为自己与他们并不熟识,如今想来,他们倒是颇为傲慢了。

而姚蔑饮茶时,频频将目光投向她,似是有话要说。姚蓁会意,轻轻颔首。

姚蔑接收到信号,微微松了一口气。

她抿抿唇,目光沿着下首看去,终于在隔着一道廊庑处瞧见了秦颂。

灯火灼灼,阑珊处,秦颂也正在看她,两人目光对上,他浅浅一笑,眼眸明亮。

姚蓁心头一热,回之一笑。

收回视线时,她不经意瞧见了对面的宋濯。

他正在文雅地食用碟中鱼肉,她目光扫过去时,他似有所感,抬起漆黑眼眸,平静地瞧她一眼,或许并未瞧,便又低下头去,继续用食。

姚蓁垂首,心中几番思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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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会后,姚蓁起身往寝殿中走,身后跟着一溜王府的侍从。

她放慢脚步,与姚蔑一前一后走着,绕过几道廊庑,两人已将信王府的仆从远远甩开。

一道假山后,姐弟俩轻声细语。

姚蓁问道:“宴会上,你欲说什么?”

姚蔑紧抿着唇:“入府时,我在迷了路,在三皇叔寝殿附近瞧见了四皇叔。今日却没见到他露面。”

闻言,姚蓁眼睫一颤,良久不语。

姚蔑一向记忆出众,他说看见了,便不会有什么差错。

姚蔑惴惴道:“皇姐……”

姚蓁收敛心神,拍拍他的肩膀:“你且回寝殿去。”

“皇姐呢?”

姚蓁抿抿唇:“我去寻宋濯。”

假山外,隔着一道廊庑与矮墙,火光影影绰绰,脚步声渐渐接近。

姚蓁轻轻推了姚蔑一把:“快走。”

她提裙躲在假山后,心跳砰砰,目光逡巡,瞧见十几步外,交错屋檐下一道细细的通道,并无火光。

脚步声愈来愈响,姚蓁快步朝那道缝隙走,听见身后姚蔑“哎呀”一声。

没入缝隙时,她回头看,姚蔑佯装腹痛不止,迅速编了一番话术,将那几个侍从的脚步拖住。

天色渐渐沉郁,月光朦胧,堪堪可视物。

她沿着偏僻的蹊径,凭着记忆向外行,隐约记得宋濯的寝殿距此不远,可信王府十分大,她一时也难以判断自己是对是错,摸索着前行。

所幸她身量纤细,并不起眼,王府此时的侍从大部分又在主殿附近,摸索着走了一阵,隐约瞧见一点朦胧的光。

她惴惴看去,门前立着宋濯的侍卫苑清,瞧见她,微微一怔。

姚蓁松了一口气,悄然过去,轻声道:“我要见你们公子。”

未及苑清回答,她便绕过他,轻轻走入院中。苑清不好伸手阻拦,便步步跟在她身后,道:“公子已经要歇息了。”

姚蓁足底微微一顿,思忖道:“你且去通报一声,我寻他有急事。”

苑清便入了屋,片刻后,面色古怪地回道:“公子请您进去。”

姚蓁定了定心神,缓步走入。

屋舍中光亮不甚明晰。她小心地走着,抬头,瞧见明灭的烛光,宋濯长发披散的身影,映在山水屏风之上,宛如一幅画。

她停足在屏风前。

宋濯的身影微动,淡声问道:“公主深夜来访,有何急事?”

姚蓁道:“信王府有些古怪。”

屏风内传来窸窣的动静,宋濯似是在披衣,并未回应。

姚蓁盯着屏风上隽长身影,眼睫眨了一下,又一下。

轻缓的脚步声从屏风内传出,宋濯披衣而出,墨发未束,披散在肩头、身后,他抬着一只手,正在将垂入领口的发丝拨出来。

朦胧的烛火映出他的轮廓,姚蓁瞧不清他的神情,黑暗中,只感觉到他的目光似乎落在自己身上。

“公主说什么,濯未听清。”

她缓声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你怎么看?”

宋濯将墨发拢到身后:“臣不能妄下定……”

门外忽然传来苑清的声音,极大声:“我们公子已经歇下了,还请世子殿下白日再来!”

旋即,姚添的嚷嚷声传来:“狗东西,滚开!信王府是本世子的地方,本世子想去哪儿便去哪儿!你岂敢阻拦!”

姚蓁猛然抬头,与宋濯对视,心跳急促。

她的眼眸渐渐适应了黑暗,瞧见宋濯与自己对视一眼后,沉黑目光缓缓转向门外,又转向她。

院外争执声渐止,愣了一阵,脚步声渐渐传来。

姚蓁急的团团转,既不想与姚添对上,更不想他知道她夜访宋濯。

她迅速在屋中找寻一番,竟没有一处藏身之所,唯一的一个黑漆橱柜,里面满当当放着许多东西,此时挪移,已经来不及了。

“怎么办?”她急声问,因为话说的急,带着一点急促的尾音,又轻又软,像猫儿的呢喃。

她确实十分着急,围着他无意识地团团转,衣裙与他的衣袍粘连在一起。

宋濯垂眸,缓缓摇头。

姚添的身影,已经被月光映在薄薄的窗纸之上,眼瞅着将要推开门。

姚蓁心跳咚咚,紧抿着唇。此屋没有其他出口,亦无藏身之所,她恨不得悬于房梁之上。

她目光哀求,看向宋濯,轻轻扯了扯他的衣袖,指指头顶,用唇形道:“帮我。”

宋濯轻轻摇摇头:“不妥。”

脚步声已停在门前,苑清据理力争:“殿下,我们公子真的已经歇息了……”

宋濯眉头微蹙,目光在屋中打量一阵,落在屏风之后。

屏风后,帷帐层叠,烛光明灭。

姚蓁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忽然福至心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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姚添命人推开那碍事的侍从,只觉得耳根顿时一片清净。

他立在门前,透过薄薄的窗纸,瞧着屋舍中朦胧的烛光,磨了磨牙。

早先他便听说过传闻,说公主堂妹与宋家长子关系匪浅,白日一见,堂妹竟对他十分亲近,果然有所古怪。

他深夜来访,便是要给这宋姓小儿一个教训。

宋濯非他能动的人不假,他今夜所来也不是杀人,只是想让他受些皮肉之苦罢了。

只是想着,他便十分兴奋,脸上缓缓咧开一抹笑。

他推开门,屋舍中烛火轻轻晃动一下,旋即恢复平静。

奴仆提着灯跟随,姚添缓缓踱步入内。

他随意打量着屋内,喊了两声,屋中仍十分寂静,无人回应。

屋外,苑清挣脱开,跟在他身后入内,顿了顿,才缓声道:“……公子当真歇息了。”

边说着,他的目光边在屋中转了一阵,并未瞧见公主身影,心中疑惑,又不敢表露,只想着如何能快些送走这位瘟神。

怎知,姚添非但没有离开的意思,反而寻了桌案,大刀金马地坐下,打量起房舍来。

苑清一阵牙酸。

姚添在桌案前坐了一阵,摆弄着桌上的茶具,忽然起身。

察觉到苑清还在,他不耐烦地将他撵出去,自己绕过屏风,走入内舍。

苑清眼皮一阵急跳,下一瞬便被他撵了出去,并将房门落了锁,他拍打几下,无果。

姚添负手踱步,缓缓往床榻边靠近。

借着明灭的烛光,他停下脚步,从书案前拿起一支毛笔,沾满墨,提着毛笔,复又朝宋濯靠近。

烛火莹莹,床榻上,宋濯阖着双眼,墨发散开,面庞被烛火映得温润如玉。

跟随姚添的小侍从,不经意看了一眼,呆滞在原地,被姚添唤了几声,才快步走到床榻前。

借助宫灯之光,姚添看清了他的脸,“啧啧”两声。

果真是清隽绝色,完美无瑕,看得人不忍心破坏这如斯美景。

可他姚添可不是一般人。

下一瞬,他狞笑两声,提起毛笔要往他脸上挥——

一只手出乎意料地快速探出,将他的手打偏。 

宋濯睫羽轻颤,睁开双眸,眼眸清凌凌的冷,缓缓转向他,冷的仿佛要将人冻成三尺之冰。

姚添不禁一哆嗦。

宋濯寒声道:“世子要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