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一大早起, 都护府就笼罩在一股紧张期待的气氛之中。

鲁涵在花厅里坐立不安,谢兰胥则在一旁淡定品茶。万俟家主在内的万俟众人也都在场,除了万俟丹蓼因为不可说的原因面如寒冰,一动不动外, 其他人都频频望向门外。

荔知坐在谢兰胥旁边, 对面是小声说话的荔家兄妹。忽然,疾步跑入花厅报信的马果子打破了这片表面上的平静。

“老爷!朝廷的圣旨来了!”

马果子一声喊, 鲁涵立即站了起来, 激动得忍不住连抚两次胡须:“好、好!终于来了!”

其他人听闻朝廷钦差到来, 同样激动不已地站了起来。

“殿下,请!”鲁涵说。

谢兰胥和鲁涵先后踏出花厅, 率领众人走向府门。

荔知走在谢兰胥身后,尽管神色平静, 但她仍难以克制内心的悸动——这一天, 她等了两年多。

众人在都护府门前刚刚站定, 便看见骑着骏马的特使和一众威风凛凛的卫队从大道尽头出现。街道两边,站满围观的群众。

不一会, 卫队就到了都护府门前。

特使二十来岁,身材健硕。翻身下马后,开门见山打开圣旨,声如洪钟道:

“奉天承运皇帝, 诏曰——”

随着圣旨的宣读, 众人都不禁屏住了呼吸。

“古来君臣和则社稷安,边疆平则百姓宁, 今翼州一战, 英雄辈出。鸣月塔都护鲁涵, 虽羁縻不利, 以致翼州生变,然朕念尔苦戍边疆,劝课农桑,上任来政绩斐然,今又痛失独子,遂不予严处,迁调兵部侍郎。”

“宗人谢兰胥,因父之过,迁居鸣月塔,然英明神武,以少胜多,以弱胜强,令天威远播,朕心大悦!朕念尔奋勇体国,未尝怨怼,今特旨一道,封尔为琅琊郡王。率领此战立下赫赫功者入朝论功行赏。”

“钦此——”

特使念完圣旨,鲁涵已经热泪盈眶。

“微臣,领旨——”

荔知随着众人跪拜。

鲁涵和谢兰胥起身后,其他人也陆陆续续站了起来。

当晚,鲁涵在府中设宴招待特使,一夜酣畅淋漓的欢宴后,第二日,便是众人和鸣月塔分别的日子。

传闻中活地狱般的鸣月塔,早已在荔知心中变了模样。

与牢笼一般的京都相比,鸣月塔就像是世外桃源。远离着尘世间的纷争。

她还未离开,就已经怀念起碧波如海的溪蓬草甸,清澈见底的玛瑙湖,还有无论身处何处,只有抬头便能看见的终年不化的仙乃月神山。

荔知明白,这样自由的天空,或许今日以后,她就再也看不见了。

在众人出发之前,荔知找到谢兰胥。

“阿鲤,你能帮我一个忙么”

……

或许是大家都去了城里欢送他们的缘故,马场里只有零星的几个下人。

荔知没有惊动他们,来到她从前管理的那间马厩前。

黑火佝偻着高大的身子,正用一把在他手中小得像是玩具的扫帚清理角落的枯叶。

听见门口的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见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荔知,眼睛霎时亮了起来。

“你……没有,回去”黑火的声音不自觉地哽咽了。

荔知摇了摇头。

“我马上走。”

黑火眼神一黯,刚刚活跃起来的希冀又沉了下去。

“你愿意和我们一起回京都么”

黑火像是听见了不可思议的话,猛地抬起头,瞪大了眼睛瞧着荔知。

荔知用微笑的眼神鼓励他。

顷刻后,黑火的眼睛湿润了。

“我……愿意!”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黑火大步朝荔知走来,手里还捏着他的小扫帚。

他走到门口,看见朝他扮鬼脸的荔慈恩,叫着黑火师傅的嘉穗,还看见了面无表情却向他鞠了一躬的荔象升。

黑火低下头,用力抹了抹潮湿的眼睛。

回京论功的车队,在鸣月塔百姓的夹道欢送中,缓缓驶向了遥远的京都。

荔知离开京都的时候,是一个大雪纷飞的日子。

彼时废太子尸骨未寒,朝中震**不休,大片大片的雪花伴随着荔氏族人的哭喊,从天空无力坠落,仿佛是在述说未来的命运。

发配鸣月塔服役,在当时看来,与死路无疑。

她却从中绝地逃生,逆风而起。

在两年后的腊月初一,荔知重新踏上京都的土地。

入京当晚,众人住在驿站,驿臣热情地接待了他们。

短则一日,多则数日,在皇帝下旨接见他们之前,他们都需住在驿站之中,不便对外走动,也不便接待外客。

荔知抵达驿站的第一时间,便请嘉穗帮忙,将自己住的房间里里外外地收拾了一遍。

睡得舒服是一方面,以防万一则是另一方面。

时隔两年的京都,对在场所有人来说,都是一个陌生的存在。

陌生则意味着危机四处潜伏。

整理妥当后,嘉穗回了自己的房间,荔知则坐在桌前,用潮湿的软布仔细地擦拭手链上的每一个贝壳。擦干净了,又用驿臣给的绵羊油涂了一层作为保养。

做完这些,她将贝壳手链重新戴回手上,感觉心神也随之安定了。

荔知推开房门,打算到廊上去透透气。甫一出门,便看见倚着围栏,正在眺望京都万千灯火的谢兰胥。

少年穿着白日的宽衣大袖,夜风无声地灌注在他的袖管中,京都的风不似鸣月塔总是猎猎作响的风,在沉默无言中便将严寒带给每一个人。

荔知的目光在他头上的银杏捧珠发冠上停留了一瞬。

她走了过去,站在谢兰胥身边,没有说话,同样将目光放向京都的杳杳灯海。

“荔家在何处”谢兰胥轻声道。

荔知指了一个方向:“那栋最高最大的宅院,便是荔府。想必已经成鬼宅,或者是赐给其他王公大臣了。”

“你想搬回去么”

“阿鲤想回去曾经住的地方么”荔知问了一个相反的问题。

谢兰胥陷入沉思。

太子已经作古的前提下,回到东宫,意味深长。

“总有一日,”他开口道,“我会回去的。”

荔知以为他已经回答完了,半晌后,却听见他又一次轻声开口:

“我的母亲葬在那里。”

“葬在东宫东宫也有陵园”荔知压下心惊,故作如常道。

谢兰胥并未回答她的问题。

“不光是回到东宫——”

他的目光,投向遥远而金碧辉煌,在夜幕下仿佛一个巨口妖魔的皇城。

“只有获得至高无上的权力,才能完全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一点,倒不得不说英雄所见略同。

荔知为自己所做的事情不多,前朝宝藏是为数不多的一个。

在一切尘埃落定之后,她想假死脱身。带着前朝宝藏,远赴海外,寻找一个叫大朔的梦幻国度。

她想去看看更蔚蓝的苍穹,更辽阔的土地。她想真正见识,大海的模样。

她想化作一只自由的鸟,从那时开始,才真正为自己而活。

夜半后,谢兰胥送她回房。

在临别之际,谢兰胥深深地看着她,他深沉而饱含难以言喻的情愫的眼神蛊惑了她。

不知不觉,他们的脸庞越来越近。

是谁关上了门,荔知已记不住了。

留在脑海中的,只有当时激**的感情。以及一双被本能洇湿的眼眸。

青色的消魔咒原本高高在上,冷冰冰地俯视他们。

后来也被两人的汗水打湿,变得慵懒而朦胧。

当一切平息后,她罕见地睡了过去。再醒来时,天已大亮,她却还在谢兰胥的臂弯之中。

谢兰胥睡着了的脸,月光般不染尘埃。

她看着他的睡颜,再一次缓缓闭上眼睛。

……

翌日清晨,驿馆中众人受诏入宫。

这是荔知第一次踏入皇宫。

因为先入为主的印象,她看这宫中一切都透着罪恶。因此她变得格外沉默,好在其余人都因初次入宫而紧张不安,她的沉默,倒显得十分合群。

侍人令众人在紫微宫前稍待,自己则前去禀告。

不一会,侍人趋步走出,微笑着行了一礼:“诸位请进吧,皇上已在等候了。”

要近距离见到九五之尊,每个人都反应不一。

万俟兄弟肉眼可见的僵硬,作为大哥的万俟绩肩负着带领弟弟妹妹的责任,一张脸板正得连一根皱纹都看不到。万俟丹蓼也有些不自在,频频整理着自己的衣袖。

荔象升的感情就有些复杂了。

若非皇帝一道圣旨,朱氏也不会跋涉流放三千里,最终投河自尽在鸣月塔。

但荔知来之前便已经耳提面命了,再加上此刻荔慈恩也轻拍着他的手臂不断给他打气,荔象升看上去十分冷静。

那名眼盲的老妇人,因为长途跋涉不便,没有跟着远赴京都,但鲁涵给她置办了宅院和仆从,又为她从抚孤院收养了一个小女孩。让老妇人在鸣月塔也能够颐养天年。

荔知心中挂念的事情不多,流放路上荔香的尸骨,还有神丹的残骸,鸣月塔草草下葬的朱氏。这些,都是她记在心里的事情。

但要将他们的尸身千里迢迢运回京都,不是一件易事,只能等拿到皇帝的赏赐再做计较。

荔家人是此次面圣的人里身份最卑微的,只能走在众人之后。

她低着头跟随所有人走进香气萦绕,雕梁画栋的紫微宫,又跟随旁人一起行礼跪下,高喊万岁。

她始终低着头,不敢去看头顶的皇帝。

因为她怕。

怕克制不住自己胸口里正在澎湃的强烈杀意。

“皇上,此次翼州平叛有功之人,都已带到了。”侍人躬身说道。

荔知听到了茶盏落桌的轻微声响。

“你们都是于社稷有功的忠良之士,不必多礼,都起来吧。”一个声音说。

“谢皇上——”

荔知跟随众人起身,殿中有半晌寂静,荔知感觉到,有两道不同方向的目光落到了自己身上。

谢兰胥此刻后背对着自己,绝不可能是他。

“你怎么不抬起头”皇帝说。

周围片刻没有声音,荔知便知道自己已经避无可避。

她不得不缓缓抬起头,直视坐具上那个一身明黄的男人。

四目相对时,谢慎从的脸上露出一种难以捉摸的神情,似回忆,似惘然,似动容。

他出神了,许久没有说话。

“父皇——”

“皇上——”

谢兰胥和另一道声音同时出现在殿中。

谢慎从回过神来,脸上露出微笑:“瞧朕,年纪大了,总是容易出神。”

“父皇谦虚了。父皇整日辛劳国事,沉思也不过是因为时刻思虑罢了。”一位衣着简雅,穿戴素净的青年笑道。

根据他身上的四爪金龙和说话风格,荔知猜测这位就是有贤王之称,太子死后风头无二的敬王谢敬檀。

而他对面另一位威风凛凛,神态张扬的少年,同样用着四爪金龙的纹饰,看其和敬王分庭对立的站位,应是皇帝最为疼爱的小儿子,凤王谢凤韶。

刚刚和谢兰胥同时出声为她解围的,便是这凤王谢凤韶。

如今的帝位之争,主要围绕着这两人进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