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般般先避一避, 我在这里替你守着”

这肯定行不通,嘉穗还有自己的活儿要做。

“没关系的,我就在马厩里不出去。”荔知安慰道。

她话音刚落,乌压压的一行身影就涌进狭窄的马厩。

“好臭!”一名身穿火红骑装的年轻姑娘嫌弃地捂着了自己的鼻子。

“这就是他们说的怪奴”万俟蠡上下打量着站在马厩最里面一个隔间里清扫卫生的黑火, 九尺高的个子让他在所有人的目光中无所遁形。

就连万俟奢都被黑火奇异的模样吸引了目光, 只有人群最前方的鲁从阮,目光始终直勾勾地钉在荔知身上。

荔知轻轻推了嘉穗一把:“你先回去吧。”

“小姐……”

“回去!”荔知低声说。

嘉穗看了看她, 又看了眼阴沉不语的鲁从阮, 不得不向众人行了一礼, 低头离开马厩。

今日不该荔慈恩当班,马厩里只有荔知和黑火, 还有就是目的不明的一群贵族男女。

“这是打扫马厩的丫头你们可真是暴殄天物!”一个眼尖的贵族子弟发现低头不语装作认真打扫的荔知,惊呼一声, 将其余人的目光也聚拢在荔知身上。

万俟奢一把推开贵族子弟, 走到荔知跟前, 一脸为她鸣不平的表情:“怎么就你一人那谢兰胥呢”

“你可不能直呼皇孙殿下的名字。”万俟奢身后的贵族男女发出嘻嘻哈哈的笑声。

“我真怕他治我大不敬之罪!”万俟奢没好气地回头说完,又对荔知继续说, “你别在这儿吃苦了,我跟衙内说一声,你跟我回万俟家吧!”

马厩里响起一阵哄笑,荔知低头不去看鲁从阮的表情。

“三弟, 你回来——别让她为难。”万俟绩说。

“大哥, 我怎么让她为难了我只是……”

“行了,你们不是来看怪奴的吗怎么都盯着一个喂马的女奴说个不停。”鲁从阮开口, 声音冷漠。

诸人都不是什么傻子, 各从各处捕捉到鲁从阮微妙的态度, 停下了对荔知的议论, 唯有万俟奢还有些不服气。

“你们都站在门口干什么”一个火凤凰般明亮的身影闪进马厩。

万俟丹蓼手中拿着金丝缠绕的马鞭,环视了马厩一圈,最后将目光落在角落的黑火身上。

“你——就是你,出来让我们看看你究竟是什么怪物。”

黑火沉默片刻,迈着沉重的步伐走了出来。

“这怪奴长得真怪!那嘴唇就像万俟奢去年被蜂子咬了之后的嘴巴!”

万俟奢红着脸,踢了一脚哈哈大笑的贵族少年。

“我们不是要选马试猎吗不如就拿这怪奴来试猎吧!”有人大声提议,很快获得许多附和。

无人再来关注荔知,因为出现了新的牺牲者。

眼前的贵族男女们找到了新的取乐方式,李管事当然不会为黑火出头,他大声呵斥着黑火,将他逼出狭窄的马厩,让他进入训马的跑场。

由于跑场受到征用,一切训马都暂时停止。荔象生走到荔知身边,皱眉看着跑场里即将开始的一场残酷狩猎。

嘉穗也来到荔知身边,一脸担忧地看着她,悄悄耳语道:“般般,你脸色很差。”

“我没事。”荔知说,目不转睛地盯着跑场里左右环顾,一脸警惕的黑火。

以她现今的地位,和黑火并没有什么本质区别。

今日供人狩猎的是黑火,明日也可能是她。

可马下的黑火,和马上满脸兴奋的贵族子弟又有什么本质区别吗

是什么决定了他们一个在马下随时丧命,一个在马上肆意射出利箭

是地位。

可就在两年前,荔知还是二品中书令的庶女,眼下这些人,每一个都应该向她行礼问安。

她曾以为,像父亲那样权倾朝野之人便是所谓强大,但秦氏告诉她:

“至强之至,通乎善良。”

于是她明白,父亲并不强大。

即使他官至二品,他依然弱小,他有无数恐惧,他不仅恐惧在他之上的皇权,也恐惧在他之下的百姓。他战战兢兢,唯恐行差踏错,根本没有余力去怜悯他人。

太阳从东边出来,西边落下,人人皆知。

倒推可得,会无序变化的东西,绝不是至理。

这是荔知在无数个无眠的夜晚沉思得出的结论。

高位者对低位者生杀予夺,即便是现今广为认同的规则,荔知也绝不认同这就是天道。

“驾!”

鲁从阮和十几名贵族子弟骑马进入跑场,每个人都穿着绣样精致的行猎服,或拿矛或握弓,胯/下骏马高大威猛,油光水滑。

黑火看着进入马场的众人,双手作格挡姿势,慢慢往身后退去。他只有破破烂烂的布衣,连一双好鞋都没有,赤着一双蒲扇般的黝黑大脚。

跑场内的贵族子弟交换了一个眼神,鲁从阮抬起长弓,瞄准黑火,将弓缓缓拉至最大。

黑火目不转睛地盯着鲁从阮手中的箭头,在他的额头,有汗水缓缓滴下。

“嗖!”

拉至最大的弓弦弹回,箭矢擦着奔跑的黑火肩膀飞过,一眨眼,深深钉入地面。

狩猎正式开幕。

十几个骑着骏马的人,在广阔的跑场里追逐赤手空拳的黑火。

一支支乱箭向着四处躲闪的黑火飞去。

万俟丹蓼骑在马上,瞄准黑火奔跑的方向,朝预判的位置射出一箭。

这一箭远远落在黑火身后。

“这家伙跑得真快!”万俟丹蓼惊叹道。

万俟奢拍马从妹妹身边经过,大笑道:“是你箭术太差了!”

“射靶从没进过十环的人没有资格说我!”万俟丹蓼柳眉一竖,毫不客气地还击道。

她再拉弓搭箭,瞄准黑火后射出强力一箭。

这一箭准确预判了黑火的动向。

箭矢正好落在黑火脚趾前一寸的位置,逼得他不得不一个趔趄停了下来。

看得出来,万俟丹蓼在射箭时还有些克制,没有想着要射中黑火。否则刚刚那一箭就能射穿黑火的右脚。

但其他人就没有那么理智了。

有的人从一开始就瞄准黑火的胸口和头部,有的则是屡射不中后渐渐暴躁,开始不管不顾。

在这种局势下,黑火的处境越发危险。

尽管他的身手灵活得不可思议,好几次荔知都看着箭矢和他擦身而过,但寡不敌众——更何况是两条腿和四条腿的赛跑,黑火明显露出疲势,动作慢慢迟缓下来。

鲁从阮在这时射出至关重要的一箭,那箭矢直冲黑火的面部,若是躲闪不及,一条鲜活的性命恐怕就要戛然而止。

而在不同方向,也有数支箭矢向黑火而去。

避无可避。

在那极为短暂的转瞬之间,黑火停下脚步,向着迎面射来的箭矢伸出了手,似乎想要伸手抓箭。

荔知不由自主地抓住跑场木栏。

黑火在最后一刻改变主意,身体一偏,一闪。躲开了迎面而来的箭矢,被另一个方向射来的箭射穿了肩膀。

“是我射中的!我赢了!”一名贵族子弟举起长弓兴奋叫道。

黑火单膝跪地,捂住血流不止的肩膀,难忍痛苦神色。

还有一名没过瘾的贵族子弟举起长弓想要瞄准受伤的黑火,万俟丹蓼率先拍马往跑场外走去。万俟兄弟跟在妹妹身后,也转身走向出口。

不一会,众人就都调转了马头。

那名本想继续瞄准黑火的贵族子弟,见状只好放下弓箭,跟着众人一同离开跑场。

黑火从地上起身,一手按住自己的伤口,踉跄着离去。

没有人在乎他的离开。

万俟奢跳下马,想要来找荔知说话,被万俟绩拉住。

后者朝他扬了扬下巴,示意他去看已经走向荔知的鲁从阮。

荔知正要往马厩里走的时候,一片阴影落在她身上。她抬起头,看着挡住前路的鲁从阮。

“少爷。”她像什么事都没发生那样,温顺地向他行礼问安。

鲁从阮不说话,也不走开,他眨也不眨地看着荔知,眼中似有千言万语。

“我说过的话,还算数。”

终于,他开口。

一个绸布封口的瓷瓶,通过他的手,转交到荔知手中。

“此药可以止血去疤。”

他移开视线,没有等荔知的回话,抬脚往同伴身边走去。

荔知打开绸布闻了闻,瓶中传来药膏的芳香。

鲁从阮一行骑着各自选中的骏马走了,李管事点头哈腰一直送到马场之外。

荔知观察周围人的神态表情,他们的反应并不激烈,仿佛拿奴隶试猎,和拿兔子试猎没有本质区别。

“般般,你的决定是对的。鲁少爷那种人,还是离远些的好!”嘉穗说。

荔知却在想另一件事。

“你有没有发现,黑火敏捷得不像一般人”她若有所思道。

“我只发觉他跑得很快,要是我,早就被射成筛子了!”嘉穗说。

“换成别人也是筛子。”

荔象升走了过来,加入两人的谈话。他神色严肃地看着黑火消失的马厩入口,说:

“他一定有秘密。”

“我去看看。”荔知说着,向马厩走去。

荔象升和嘉穗为了她的安全,主动跟了过来。

马厩里,气味刺鼻。

马料和马粪以及鲜血的气味混合在一起,让马厩比平时还要刺鼻数倍。

荔象升紧紧皱着眉头,平日洗马都在室外进行的嘉穗一进马厩就忍不住捂住了口鼻。

黑火庞大的身躯让他一目了然。

他蜷缩在马厩角落,破烂的上衣脱在一旁,箭矢已经拨出扔在地上,肩上的伤口鲜血淋漓。

见到荔知和嘉穗进来,黑火下意识捡起地上的上衣,想要遮挡赤/裸的上身。

“你别怕,我们不会伤害你。”嘉穗忍不住说道。

黑火依然警惕地望着他们。

“他这样伤口会发脓的,我去给他打一盆水来!”嘉穗说着,转身跑出了马厩。

荔象升想了想,说:“我还有一块干净的布,可以给他包扎。”

草甸之上,最不缺马料和水源。

嘉穗很快去而复返,带着一盆清澈见底的溪水。

大约是黑火明白现在的自己反抗也是徒劳。在嘉穗将清水从他的肩上倾倒下来的时候,他忍着痛一动不动,任由水流冲刷伤口上的砂砾和尘土。

哗啦啦的一桶水冲干净后,黑火肩膀上的伤口更加可怖起来。

荔知将刚刚鲁从阮给的药粉给了荔象升,让他均匀洒在黑火深可见骨的伤口上。

在此之前,黑火总是低着头,荔知从未近距离地观察过他。

现在黑火的一切都变清晰了。

他应当在三十岁上下,额头有深深的三道沟壑。又高又宽阔的鹰钩鼻占据了脸上的大部分空间,在算得上是凶狠的面孔上,却有一双像是小鹿般的浅褐色瞳孔。

荔知还注意到,黑火的双耳像女子那样打着耳洞。

左边三个,右边三个,不多不少。

他因为疼痛而紧握在膝盖上的双拳,像两只斗大的铁锤,可以想象在这对拳头面前,任何血肉之躯都会像蝉翼那样绽裂。

荔象升洒上药粉后,接过嘉穗递来的布条,将黑火的伤口紧紧缠绕起来。

黑火汗如雨下,但他始终一声不吭。

荔知已经习惯黑火的沉默,本也没想过要得到他的感谢。嘉穗和荔象升二人更是如此,他们只是帮助了一个需要帮助的人,并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而就在他们三人相继往外走的时候,背后传来黑火低沉奇特的嗓音。

他在说: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