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鲁涵面色铁青地看着地上的熏风, “你要是拿大殿下胡说,就不是赶出都护府这么简单了!”

“我没有胡说!我真的知道!”熏风急忙跪在地上,膝行靠近鲁涵,“我亲耳听见荔家的长子荔晋之和荔知密谈, 荔晋之用这件事来要挟荔知, 逼她盗卖府里的宝贝,不然就将此事告诉都护大人和皇孙殿下!如果奴婢有一句假话, 愿意天打雷劈, 不得好死!老爷可以叫荔晋之来对峙!”

“荔知, 她说的可是真的!”鲁涵半信半疑地看向荔知。

荔知在地上跪了下来,恭恭敬敬地磕了个头。

“奴婢从未飞书告人, 请都护明察。”

事情已经不再是盗卖府中财物这么简单了,鲁涵脸色难看, 大手一挥道:“回府!把荔晋之也给我带来!”

荔知被几个下人从地上拉了起来, 推搡着往外走。

她和轮椅上的谢兰胥擦身而过。

他垂着眼若有所思, 没有看她。

鲁涵打点好院子里其他的人,封上他们的口, 然后把荔知带回都护府,一起回去的还有熏风,几人被带到谢兰胥所住的竹园堂屋,不一会, 满脸惊慌的荔晋之也被推了进来。

他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被勒令跪在地上后,贼眉鼠眼地到处打量。

“你是荔晋之”鲁涵皱眉问道。

“是……小的是荔晋之。”荔晋之挤出讨好的笑容, “不知大人叫小的来是为了……”

荔晋之都想好了, 如果是荔知偷盗财物的事情败露, 他就一口咬死和自己没关系。

但他怎么也没想不到, 鲁涵将他押解至此,问的却是另一件事。

“是你说,荔知曾有一封飞书”

荔晋之立即看向身旁的荔知,后者低着头跪在他身旁,一副从顺的姿态。

他没法和她交换视线,对目前的境况更没有把握,但左右不是自己吃亏,荔晋之没多少犹豫,就把荔知给卖了出去。

“回大人的话,确有此事……”

“如今殿下也在此,你将此事来龙去脉如实道来,若是有任何不实之处,你的小命就别想保住了!”鲁涵威吓道。

坐在主位的谢兰胥静静地看着底下两人。

“这……”荔晋之看了眼旁边的荔知,装模作样地揖了揖手,“妹妹,对不住了。”

荔知垂着眼睛,连余光都未曾施舍。

“回大人的话,事情是这样的。那是我们流放的队伍刚出京都不久的时候,”荔晋之说,“有一天晚上,我休息的地方在荔知旁边,那晚我恰好失眠了,那地又冷又硬硌得我睡不着觉……我正翻来覆去的时候,听见她在旁边说梦话。”

“本来嘛,说梦话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但是我仔细一听,却吓了一大跳!我这妹妹,竟然在说什么‘不是故意害了太子一家’,‘只想告发父亲’……我这一琢磨,就明白什么意思了。都是我这糊涂的妹妹,不知中了什么邪要告发自己的亲生父亲,结果牵连了太子殿下!”

“他说的可是真的”鲁涵半信半疑地看向荔知,“你告发了自己的亲生父亲”

荔晋之难掩喜悦地看着荔知,就等着她伏法认罪,然后他因有功被收入都护府做事。凭他的才华和机灵,在鲁涵身边混个军师还不简单吗

荔知终于抬起了头。

少女薄肩细腰,一身素衣跪在地上,看上去柔弱可怜,哪像是会告发自己亲生父亲的人呢

她坚决沉着的目光扫过鲁涵的眼睛,然后落在谢兰胥平静的脸上。

“奴婢不承认兄长所说。”她一字一顿说。

荔晋之瞪大了眼睛,不相信她还敢反驳。

“首先,奴婢从未有说梦话的习惯。这一点,奴婢在荔府时的丫鬟都能证明。”荔知有条不紊地说,“其次,奴婢也未曾飞书告发过自己的父亲。”

“更何况,我只是一个不受宠的庶女,父亲在谋划什么事,难道会告诉我吗我就算要告发,又能告发什么呢”

“奴婢只是割舍不下兄妹情谊,无法对兄长的受害视若无睹。所以才在兄长用莫须有之罪要挟我时,答应为他勉力一试。但老爷对我有恩,府中诸位主子也都宽和待人,奴婢做不出背叛他们的事。所以奴婢才想要卖掉自己的头发。”

荔知看向瞠目结舌的荔晋之,说: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敢毁伤,孝之始也。然而奴婢父母双亡,只剩长兄为父。奴婢愿做不孝之人,只为行我心中孝道,却不想我的兄长,并未将我当做他的家人。”

“你!”荔晋之气得指着她的脸,涨红了脸,“你之前不是这么说的,你——”

“我能作证,她之前真不是这么说的!”熏风也急了,生怕鲁涵相信荔知的话。

“你还敢说话!”鲁从阮眼睛一瞪,熏风害怕地闭上了嘴。

“都别吵了!”鲁涵一掌拍在桌上,强行打断荔晋之的话,“你说她飞书举报,可知飞往何方,状告何事”

“这……”

“我再问你,荔知和她的父亲有什么深仇大恨,让她要大义灭亲,飞书举报自己的父亲”

荔晋之眼神躲闪,不敢答话。

“若是没有深仇大恨,这世间哪有会告发自己亲生父亲的孩子!”鲁涵斩钉截铁道。

“可……大人,大人你相信我啊!荔知一直痛恨我父,因为她觉得是父亲害死了她的孪生妹妹!她有告发我父亲的理由啊!”荔晋之大喊道。

“事到临头你还在狡辩!”鲁涵大怒着打断他的话,“既然你不死心,我也不妨告诉你!太子谋逆一案,我一直在暗中调查,此事牵连之多,扳连之深,绝不可能和她一个深闺之中的小姑娘有关!”

“大人有所不知,她……”

荔晋之还想狡辩,鲁涵拍桌怒喝一声:

“搬弄是非,不择手段,丧尽天良——她视你为兄,你却想攀咬她来成全自己!”

“大人,不是这样的啊!你别相信她胡言乱语!”

“我看你才是胡言乱语!”鲁涵说,“拖下去,重打五十大板!”

“大人!饶命啊大人!”

惊慌失措的荔晋之被拖了下来,剩下一个没有依靠,如惊弓之鸟的熏风。

“父亲,儿子院中的人,就交给儿子做主吧。”鲁从阮揖手道。

鲁涵疲惫地挥了挥手。

“熏风恶奴,调拨离间,不知悔改!拖下去重打二十大板,将其一家都逐出都护府!”

鲁从阮的话音未落,熏风已经哭着求饶了。

“少爷,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

他一脸厌恶,侧头看也不看。

“荔知妹妹!”熏风转而扑向荔知,哭得凄凄惨惨,“我真的知道错了,求妹妹跟少爷求求情,原谅我一次吧!”

荔知规规矩矩地跪着,任由熏风怎么摇晃,她都没有看她一眼。

早在熏风的巴掌落在嘉穗脸上时,她就应该明白,她的下场只有一种。

荔知可以原谅他人对自己的伤害。

为了达成目的,她不惜将自己也变成赌桌上的一枚筹码,不择手段地使用自己,甚至伤害自己。

她的身体和心灵不值一文,只有荔知的名声重于一切。

但嘉穗他们不一样。

嘉穗、嘉禾,还有荔象升和荔慈恩两兄妹……他们在一切结束后,还可以重新开始。

两名健壮的家丁进来将熏风拖走,她想要挣扎,可惜无济于事,直到出了竹园,熏风凄厉的哭喊声依然若隐若现。

“殿下,你看……”

鲁涵朝一直没说话的谢兰胥揖手,征询对荔知的处置。

“既然只是闹剧,那就以闹剧来处理罢。”谢兰胥说,“此事就此了结。”

鲁涵叹了口气,从椅子上起身。

“让一场闹剧惊扰了殿下,是微臣的过错。”

“大人言重了。”

鲁涵行礼告退,刚要带着所有人下去,谢兰胥轻声开口道:

“让荔知留下罢。”

鲁涵一愣,然后眼神示意其他人跟着自己退出堂屋。

鲁从阮不愿意让荔知单独留下,不满的话语刚要出口,就被父亲连推带拉地扯出了竹园。

屋中只剩荔知和谢兰胥两人后,沉默变得格外清晰。

沉甸甸的空气,压在两个人的胸口。

荔知知道,她的说辞骗得了别人,骗不了谢兰胥。

“般般。”

少年叫她的名字,目光冰冷,声音缠绵。

“我说过,不要骗我。”

荔知向着他深深叩首下去。

“事到如今,民女必须向殿下坦白——在河平八年的十月,民女的确写有一封举报父亲的飞书。”

即使她没有抬头,也能感受到谢兰胥冰冷的目光落在她的背上。

“民女在飞书中告发荔乔年侵占民田,贪污受贿,并附上了数个借祝寿之时行贿的官员名称。”荔知说,“当时的京兆府尹张珂是我父亲的党羽,他们狼狈为奸,沆瀣一气,飞书最终如泥牛入海,不了了之。”

“我不知道荔晋之是如何知道此事的,但他确实以此要挟,让我举荐他入都护府,或者偷盗都护府财物。”

“民女知道,一旦答应他的无理要求,以他的贪婪,今后必定后患无穷。”荔知抬起头来,直直地看向椅子上的谢兰胥,“民女不想给殿下添麻烦,所以才设下此计自救。”

“……究竟是不想给我添麻烦,还是害怕我知道此事”谢兰胥轻声说。

荔知沉默半晌,哑声道:

“我只在飞书中告发了荔乔年,提及的数个行贿官员中并没有太子一党……”

“政治一事,牵一发而动全身。你可曾想过,太子谋逆一案,说不定是源于一封告发荔乔年侵占民田、收受贿赂的飞书”

荔知没有回答,她的睫毛颤抖着,无力地垂了下去。

“……其实你也这样想过。”谢兰胥作下结语,“因为一个月后,太子和荔乔年就被斩于西市菜市口,一应受死的还有你名单上的名字。”

他看着荔知的眼睛,而后者,避开了她的视线。

屋内没有别人,谢兰胥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来,一步一步地走到荔知面前。

他抬起荔知的下巴,让她不得不直视自己。

他的眼睛,死水般无波无澜,而她的眼睛,却像春天的湖,波光粼粼。

偶尔,他想要捏碎这小小的下巴,挖开这温热的胸膛,看看那颗心,是否和他触摸时一样鲜活。

他想剥开她的血管,切开她的血肉,看看她的灵魂藏在哪里,究竟对他说了些什么假话。

他很确定,她对他说了假话。可他猜不透,这谎言到底是什么。

“……没错,我也这么想过。”

一双纤瘦的柳叶眉下,明眸闪动着脆弱的波光。

荔知在他的手心里仰望他。

她的眼泪落到谢兰胥的手掌上,他忽地一颤,下意识松开了手,就像被最炙热的火焰灼伤。

“我为殿下奋不顾身……只因我心中有愧。”

“荔知任凭殿下处置。”荔知重重地叩首下去,“哪怕殿下要我赴死,荔知也绝无二话。”

“好——”

谢兰胥看着她的眼睛,缓缓说:

“那你就以死谢罪罢。”

荔知再次叩首。

“若有来生……”荔知抬起含着泪光的眼睛,对目不转睛的谢兰胥笑道,“希望殿下还能唤我一声般般。”

谢兰胥沉默不语。

她告罪起身,拿起桌上的一盏茶摔向角落。

茶盏在地上碎成无数碎片,荔知捡起最大的一片三角碎片——

毫不犹豫划向脖子。

作者有话说:

本匹体谅大家追更心情,今天双更哈

晚上6点还有一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