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底, 大捷的燕军浩浩****开进京都。

柳絮杨花一般的雪花纷纷扬扬飘洒在广阔的天空中,身穿乌黑铠甲的军士如暗河奔涌在宽阔的京都主道上。

京都这一日万人空巷。

不论是布衣百姓还是锦衣贵族,都自发地汇聚到了主道两边,欢迎这支汇聚了游牧民族和燕人的军队。

谢兰胥一骑当先, 旁边是头戴帷帽的荔知, 再之后是此战中立下汗马功劳的荔慈恩两兄妹,以及以阿奢奇为代表的草原十三部。

琅琊郡王自不必说, 芝兰玉树, 宛若其父。准王妃巾帼不让须眉, 自鸣月塔之战后,又联手琅琊郡王再次大胜, 即便头戴帷帽,也能透过摇曳的薄纱一窥其清丽姿容。

街边百姓被其肃杀的氛围所感染, 一脸崇敬地注目观看, 不敢有丝毫喧哗。

到了皇城脚下, 大军停留在皇城外等候封赏,按道理, 皇帝应该接见此战的主要人员,听取他们陈述战争的发展,以及最后的得失结果。然而谢兰胥他们等了许久,等来的却是一道论功行赏的圣旨。

虽然白沙一役平定了草原十四部, 将燕国的国威传扬至关外草原之上, 但圣旨上的奖赏,却乏善可陈。得到官爵加封的也不过是归降的十三部首领, 以及和谈有功的荔慈恩一人, 作为主将的谢兰胥, 只获得了一些金银赏赐。

皇帝针对性的冷淡, 明眼人一目了然。

宣旨的小太监读完圣旨,对荔慈恩说:“你就是主持和谈的荔慈恩”

“正是民女。”

小太监看了她一眼,凉凉道:“皇上要宴请十三部落的首领,届时还要你居中翻译。劳驾你跟首领们说上一声,跟咱家走吧。”

荔慈恩愣住,下意识看向荔知。

荔知点了点头。

她心里门儿清,皇帝这是有意分化他们。那位九五之尊,已经感觉到了近在咫尺的威胁。

“……民女接旨。”荔慈恩放下心来。

荔慈恩和草原十三部的首领进宫赴宴去了,其他人则打道回府。

没有庆功宴,没有欢迎仪式,甚至连皇帝的面都没见上一面。谢兰胥这支得胜之师,处境忽然尴尬了起来。

但谢兰胥不委屈,因为他知道,京都里有的是人替他委屈。

几日后,京都中已经因此流言霏霏。

皇帝此举,虽是为了晾一晾谢兰胥,却也同时凉了许多有心为大燕建功立业的武将之心。就连百姓之中,也对此颇有微词。

谢慎从已经乱了阵脚,只要错了一步,离步步错也就不远了。

……

数日后,紫微宫中。

皇帝在早朝上发了一大通火后,急召凤王入宫。

谢慎从在御书房里等了许久,凤王才拖拖拉拉地进了宫,等到见了满身酒气,衣冠不整的凤王,谢慎从心里压着的火蹭一下就冒了起来。

“你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

谢慎从随手抓起案上一本奏折向他用力掷去。

谢凤韶呆呆地站在原地,任由坚硬的奏折砸在身上。

“为了一个女人,你就连太子之位都不想要了吗!”谢慎从怒声道。

高善袖手站在一旁,眼观鼻鼻观心,宛如一具没有生命的雕塑。

即便是提到太子之位,谢凤韶依然一脸消沉和麻木。从踏入紫微宫起,他就没有抬眼看过御座上的谢慎从一眼。

“凤儿,你听听京中的风言风语,他们眼中可还有你这个凤王的影子”谢慎从痛心疾首道,“你如此作践自己,你母妃见了,该有多心痛”

听到母妃二字,谢凤韶的眼神动了动。

“……有父皇陪着她,她便不会心痛。”谢凤韶说。

“你是她唯一的孩子,也是朕最看重的儿子,朕知道,此前一段时间,对你过于严苛了。但那也是因为朕盼你长大心切,你的那些兄弟们,没有一个好相与的啊!父皇在时,还能护你一二,若父皇走了,你又该如何自处”

“……”

谢凤韶又开始神游天外。

谢慎从看得心头火起,但不得不压抑怒火,他的那些个儿子,能与谢兰胥抗衡的已经只此一个。

“朕知道你的心结在什么地方,自从朕发布了那道赐婚旨意,你便闷闷不乐。”谢慎从说,“朕现在才看清琅琊郡王心所图甚大,不堪信赖。荔知是个好姑娘,指给琅琊郡王的确仓促了。只不过琅琊郡王如今势大,朕即便是想收回成命,时机也不甚成熟……”

谢慎从说得隐晦,意思却很明显。

荔知在他眼中并非一个活生生的人,而是可以转赠的宝物,谁让他高兴了,他就能把这宝物赠与谁。

谢凤韶听懂了他的言下之意,冰封的苦痛与愤怒一时高涨,袖中的双手渐渐攥紧了。面上也显露出了痛苦之色。

谢慎从还误以为是自己的激励起了作用,让凤王重新升出斗意。

“琅琊郡王现今不过是尚书左仆射,从今日起,朕便封你为尚书右仆射,你又是亲王之身,比琅琊郡王高出一头不止。能不能如意,就看你自己的本事了。”谢慎从摆了摆手,说,“回去拾掇拾掇自己,明日上朝时别叫人看轻。”

谢凤韶沉默不言地离开紫微宫后,谢慎从感觉心里落下了一块大石头。

他自认有识人之术,谢凤韶从小便被他重点培养,心术才智都有,端看他能做到哪一步。

如果荔知能激起他的斗意,那便给他做个侍妾也无妨。

反正一开始的赐婚,也只是想着用一个出身有污点的女子牵制谢兰胥。

只要谢凤韶能够如他所愿,和谢兰胥斗起来,他便又能高枕无忧十几年。

如此,一个罪臣之女又算得了什么。

他正为自己的聪明才智得意,忽然猝不及防打了个喷嚏。

有了今年夏日的前车之鉴,他特意让宫人在紫微宫各处烧足了碳,让各室暖如初夏,即便外出,也是裹着厚厚的皮草,怀里揣着手炉。

如何能着凉

他略有狐疑,但并未放在心上。

然而——

三日后,谢慎从便一病不起了。

本以为只是一个小风寒,却不想发展到缠绵病榻的程度。

怡贵妃为了争宠,挤走了侍疾的鹿窈,偏要守在龙床边近身伺候。但怡贵妃养尊处优的人,哪里会照顾人旁的倒还好,能学的学,能忍得忍,怡贵妃是真的一颗心挂在皇帝身上,所以一开始,倒是没有发生什么大事——

直到皇帝某日一咳,一口浓痰飞到了怡贵妃的衣裙上。

谢慎从之前没觉得咳出痰有什么——谁不吐痰他当地痞的时候,一日要吐十几口痰,那鹿昭仪,侍疾的时候总是用手来承接他的口痰,还有那些宫人,也从未因此皱过眉头。

身边没人敢表现出恶心,谢慎从也就忘记了此举的恶心。

他是九五之尊,一国皇帝,别说口痰了,便是大小急,那都是龙尿龙药。

然而,当那口痰飞到怡贵妃的裙子上时,怡贵妃嫌恶至极的尖叫划了破紫微宫的平静。

随之而来的,便是从皇帝破碎的自尊心上升起的勃然大怒。

虚伪——

恶毒——

薄情——

故作姿态——

谢慎从所能想到的符合怡贵妃此举的恶言恶语,都毫不吝啬地扔给了这个陪伴他多年的女人。

当惨白着脸的怡贵妃——不能再叫怡贵妃了,当剥夺了封号,降为修仪的苏嫦曦被拉出紫微宫时,谢慎从连一个多余的眼神都没有给她投去。

在他看来,是自己多年的宠爱喂了狗。

在他看来,他不可能对不起别人,只有别人对不起他的份。

他用力地咳了咳,喉咙里总像堵着什么东西,但偶尔能咳出痰,偶尔又不能。

“太医院养的是一群饭桶吗!说是风寒,怎么这么久了还没有一点好转!”

谢慎从身体不适,心情也不好,他一暴怒,殿内便呼啦啦跪满一群宫人。

“皇上,可要叫太医院院使来看看”高善躬身问道。

谢慎从一边咳,一边点头示意。

“还有……叫鹿昭仪来。”他说,“患难才可见人心啊……”

高善不置一语,低头退下了。

殿内,又响起了痛苦的咳嗽声。

不一会,鹿窈便来了。

少女聘聘婷婷地坐在龙床边,对面色苍白,衣衫不整的他没有丝毫轻视,即便他冲着她的手心吐出浓痰,她的眼中也只有心疼。

“娘娘——”

高善递来刚煎好的汤药。

浓烈的中药草苦味飘**在空气中,里里外外放置的炭盆散发着热气,蒸腾着空气中的苦涩。

鹿窈接过高善递来的药碗,用汤匙轻轻搅拌着乌黑的药汁,缓缓吹着。

她翘着小指,指甲上涂着鲜红的丹蔻,如她本人一般鲜嫩。

谢慎从不禁看出了神。

等到药的温度差不多凉了,鹿窈用汤匙喝上一口,确认温度怡人,才耐心地服侍他喝下。

比起苏嫦曦那个凉薄虚伪的女人来说,不知好了多少倍。

“窈儿啊……”

谢慎从握住她的手,深情道:

“这两次生病,你待朕都全心全意,朕一直看在眼里。如此品行,区区昭仪之位怎可配你今日起,朕封你为德妃,嘉奖你之德行。”

鹿窈又惊又喜,连忙要跪下行礼谢恩。

谢慎从将其拦在身边,继续道:

“这里没有旁人,你我无需多礼,如民间寻常夫妻即可。”

鹿窈一脸羞涩地偎依在谢慎从身边。

“待朕好了,还要与你再生个儿子。”谢慎从轻拍着鹿窈的肩膀,甜言蜜语道,“到时,这偌大的家产,也要与他继承。”

“那皇上可得快些好。”鹿窈抬起头,仰望着九五之尊,娇嗔道,“臣妾都快等不及了。”

谢慎从最吃这套,他哈哈大笑,十分快慰,尚觉自己少年。

高善沉默不语,立于帘下。

阖宫宫人也都垂头不语,敬畏沉默。

他沉醉于天下无敌的幻象之中,浑然不察,怀中之人眼底的冷漠。

皇城之外。

谢兰胥坐在窗台下,同处一榻的荔知身上披着谢兰胥的大氅。

两人都在赏雪。

窗外的雪,仿佛永远不会停歇。

一片片,一颗颗,仿若春风中飞扬的幼小的蒲公英。

漫天的新生命。

“一切就要结束了。”谢兰胥若有所指。

荔知望着那飞扬的碎末。

“……是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