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这天, 因为佳慧要去电商中心值班,所以她和姑姑提前约好, 腊月二十九全家在漫水桥边团年,年三十再去姑姑家团年。二十九一大早,奶奶和外婆就带着崭新的金镯子忙里忙外,按照拟好的菜单准备了八个凉菜八个热菜,外加两个火锅,佳慧又做了一大份提拉米苏当饭后甜点。
冯小河起床后,把家里家外的对联都贴了,又跑到隔壁房子那边,在院门口也贴了两个福字, 放了一挂小鞭。回来时,正好文佳开着车也到了,一大群人下了车, 热热闹闹地相互招呼着, 一起进了屋。
姑姑其实昨晚就知道奶奶有了新镯子,但是她一进门, 就故意惊惊乍乍地道:“哟,妈!你手腕上这是什么?”
奶奶努力想表现得矜持些,无奈嘴角眉梢的笑意藏都藏不住。她嗔道:“喊什么喊?没见过金镯子?给你看!”
姑姑扳着她的腕子细细地看:“啧啧啧, 这老太太!命太好了吧?穿金戴银的跟富婆一样!这金镯子可真亮啊,把我的眼都闪花了!”
文佳也在旁边凑趣儿, 笑道:“怪不得我看外婆今天腰板都挺得直了些,原来有了金镯子!”
奶奶按捺不住得意,说:“新的!你那汗手别给我摸花了!”
“摸都不让摸, 小气!”姑姑又去搬着外婆的手看镯子,“哎呀, 亮晃晃的真好看!亲家太太,戴上金镯子心里欢喜么?”
“欢喜!怎么会不欢喜?”外婆笑得露出了八颗牙,说:“年轻时想都想不到的,这把年纪了还有金子戴!”
姑姑夸完镯子,又在她们面前走来走去,说:“今天好热呀!今天格外热!咦,原来是我这双新皮鞋格外暖和!”
屋里屋外的人都忍不住大笑起来,奶奶道:“这袄儿也是新买的吧?”
“这你都看出来了?”姑姑炫耀道:“你孙媳妇给你买了新镯子,我儿媳妇还不是给我买了新鞋子!我女儿还给我买了新袄儿!”
林芬在旁边笑道:“妈,你别太羡慕外婆她们,等来年挣了钱,我也给你买金镯子!”
“哎哟,咱可不兴攀比这个,”姑姑赶紧说:“现在还不是时候,等我到了你外婆这个年纪,你再给我买也不迟。”
闲谈之中,饭菜便陆续准备好了。文佳和冯小河跑了几趟,把菜和火锅都端到餐厅的桌子上。文琳带着两个孩子帮着拿碗筷。大圆桌上堆叠着一盘盘菜肴,两个锅子里,一个炖着羊肉萝卜,另一个炖着乌鸡羊肚菌,腾腾热气驱散了冬日的寒冷。
照例是奶奶祭祖、冯小河带七宝放鞭,大家便围坐到一起,开始吃团年饭。三个男人相互敬起酒来,女人和孩子们喝着热饮,相互劝菜。你给我盛碗汤,我给你夹颗丸子,一顿饭热热闹闹地吃了一个多小时。
饭后姑姑和姑爹稍事休息,便要回去准备饭菜,因为明天家里不止要团年,还会来一位贵客,——王若麟明天要来家里拜早年,所以这顿饭在他们眼中变得格外隆重起来。
临走前林芬又找外婆要了一大坛子泡酸萝卜辣椒,她怀孕后食欲一直不好,只爱吃那个。外婆和奶奶忙找干净的玻璃坛子装了两罐,交给文佳抱着,说:“吃完了我再泡,想吃什么只管和我们说!”
第二天早上,冯小河带老人孩子去了石桥南村,佳慧则到电商中心值班。打开铁门进了院子,就见平时车来车往的公司里,此刻鸦没雀静的,一个人影子都见不着。佳慧把带来的福字和春联贴到门上,见院子里有落叶,又拿着扫帚打扫干净了,才去办公室里写明年的工作计划,正啪啪地打着字,听到外面摩托车响,原来是燕子来了。
佳慧奇道:“你今天怎么有空过来?”
燕子说:“家里小崽子非要吃虾,我昨天专门找镇上卖水产的老王订了些,他今早从市里进货,帮我带了些回来。我顺便拿些给你,好带回去给孩子们吃。”说着递给佳慧一个塑料袋,里面装了半袋活蹦乱跳的基尾虾。
佳慧忙谢过了她,把袋子提到水池里放好。燕子把东西送来了,便转身要走,这时就见大门外又进来一个人,却是公司里一个名叫焕珍的员工。
焕珍是媛媛从镇上培训班里挑出来的,进公司后分在了燕子这一组。因为性格柔顺、干活踏实,大家都很喜欢她。这会儿她一边走一边抹眼泪,让佳慧和燕子大为惊诧,都问:“焕珍,你……你这是怎么了?”
焕珍见到她俩,眼泪更是忍不住地往下掉。原来她昨天跟丈夫回乡里婆家团年。因为连日来辛苦,今天早上便起来得略迟了些。她公婆在厨房一边准备饭菜,一边朝儿子抱怨,说娶个媳妇回家跟祖宗一样,一年上头呆在镇上享清闲,农忙时节也不回来帮忙。往年年底,她还知道做些年菜给亲戚们送去,今年什么都没见她做,回家来还好意思喊累。焕珍的丈夫小金听了便生起气来,去房间里把她叫起来,还骂骂咧咧说了些很不中听的话。
换了以前,焕珍或许就忍了。她是外地远嫁到茏山镇来的,娘家离得远,丈夫又常年在外地打工,假如除夕夜跟公婆一家人闹翻了,她孤零零的一个人,也没别处可去。但是今时不同往日,今年夏天焕珍已是到镇上租了房子,带孩子来上学,算是有了自己的一个小窝。此时听小金也跟着说她,她便忍不下这口气,和小金吵了起来。后来小金喊她滚,她便含着两眶泪,一个人从乡下回来了。
燕子听她说完,暴跳如雷道:“你不该朝他脸上呸一口再走?狗男人!他在外面一年上头统共挣了几个钱,就在你面前这么人五人六的?你现在也上着班呢,挣得不比他少,在家还照看孩子,就年底少做了几个年菜,怎么他家里人就饿死了不成?他爹妈难道就差那一口菜吃?”
佳慧也火冒三丈,说:“焕珍,你用不着怕他们。虽然你娘家不在这里,公司这些姐妹都是你娘家人!你不想回去过年,那到我家去!以后你丈夫再敢说你,你只管怼回去,咱们不白受他的气!”
“对啊,走!到我家去吃饭!”燕子忙也拉她,道:“你跟小金讲,能过就过,不能过就散伙!你现在也是一个月挣五六千块钱,到哪里找不到个好男人?三条腿的□□不好找,两条腿的男人还找不着么?”
两人正在解劝,焕珍的丈夫却在后面骑着摩托车赶了过来。黑瘦的一个老实汉子,看见佳慧等人,倒也是客客气气,对焕珍说:“哎呀,我不过是在家里吵了你两句,你就恁大的气性!大过年的别闹了,快跟我回去,妈还等着我们回去吃饭呢。”
“哪个跟你闹?”焕珍眼红红的,哽咽道:“说得好象是我不通情理一样。你刚才怎么骂我的?你敢当着我们罗总和燕子姐的面重复一遍么?”
小金只好讪讪地笑,佳慧便在脸上挂出大老板的高冷,说:“焕珍刚才跟我讲了,说你父母因为她农忙没回去帮忙干活,生了她的气,这是真的么?她在我公司上着班呢,怎么回去?想必你也晓得,我们公司虽然不大,工资开得可不低。既然上着班,就不可能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父母没上过班,不明白这些还情有可原,难道你也没在外面做过事活么?”
“我晓得的!”小金忙点头道:“我怎么可能不晓得嘛。到这里来上班,肯定就要按规矩办事。”
“你既然晓得,你还跟着父母骂老婆?”燕子也愤愤开口,道:“你当男人的,在外挣钱确实辛苦,可是焕珍就不辛苦么?她也有工作,她还要带孩子。幸好罗总帮我们都考虑到了,暑假寒假专门请了老师过来,帮孩子们免费上课。要不然你以为焕珍能上得了这个班?哪里有这样的待遇?她在这里辛苦挣钱,总不是为了减轻你的负担?结果呢,你做丈夫的非但不不体谅她不心疼她,大过年的还跟着你那糊涂爹妈来骂她!”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把小金说得紫涨了脸,反复解释自己刚才是听了父母的调唆,一时糊涂了,又对老婆说:“你也说句实话,我回来的这些天,对你和孩子难道还不够好么?就是今天两人吵嘴,我也跟在你后面过来了,深怕你想不开有什么事……”
焕珍脸上神情便有些松动,燕子却是气不过,又地说:“你对她和孩子好,不是应该的么?你看看人家罗总的老公冯厂长!自己开着那么大的香菇厂,咱们公司忙起来的时候,他还帮着接送孩子上学呢。那要是换作你,该不会又指着老婆鼻子骂一顿吧?真的我算看出来了,越是有素质的男人,对老婆才越好!”
一顿夹枪带棒的指责,让小金抬不起头。佳慧便转头问焕珍:“你怎么说?”
焕珍却是看到丈夫这个样儿,早已经心软了。但她也明白,此时不立个威,日后只怕自己在家里更难抬头。有罗总和燕姐帮她撑腰,她便鼓起勇气道:“过年我是不会回去的了。你领工资,我也领工资,回到家你什么事都不做,我昨天还帮着洗涮了一天呢。就今早起来迟了点,就遭一顿骂!我就在镇上过年!”
小金无计可施,只好又劝她:“哪有在出租房里过年的?好歹回去吃顿饭了再过来呀。”
“你家饭太硬,我吃不下。”焕珍说着又要掉眼泪,“你自己说,我嫁你这些年受了多少委屈?以后你家里要是再这样对我,我一个人也不是不能过……”
小金便有些慌神,忙把老婆扯到一边,低声下气地哄她。两口子商量了几句,他便说:“罗总,燕经理,那我送她到出租房去了。我先回去跟老头老娘说一声,晚上再带孩子过来。”
焕珍显然对这个结果已经心满意足,也抿嘴笑着跟她们告辞,佳慧便说:“小金,回去了好好待老婆!焕珍是我从镇里几十个能干姑娘里头挑出来的,既然到我这里上班,公司就要为她作主。谁欺负她都不成!”
“听到没有焕珍?”燕子也道:“别以为你娘家不在这里,茏山镇就没有娘家人了。罗总和我,还有媛媛她们,都是你娘家人!”
焕珍听了,眼圈又红起来,抽着鼻子道:“我知道了。罗总、燕姐,你们也早些回去吧。”
看着焕珍坐丈夫的摩托车走远了,佳慧才朝燕子道:“你也赶快回家去吧。可别刚灭了一家的火,你老公又找了来!”
“他不敢!我量他没生那么大的胆!”燕子说着,也跟佳慧告辞,风风火火地骑车回家了。
等燕子走后,佳慧又在院子里站了好一会儿。她也知道,焕珍和小金以后的日子少不了各种磕绊,这不是她们从中调解几句就能解决的。但现在,焕珍这个外嫁的女孩至少有勇气对丈夫说不了,也开始按照自己的想法在经营婚姻了。
佳慧经常想,如果当年外公外婆没有供自己读高中、上大学,她会不会也是她们中的一员。她们就像是乡村田野里的野草,没有好家世,没有好学历,甚至也没有一段好婚姻,独自挣扎在贫瘠的土地上。
可是,只要给她们一点点机会,她们也会像春天的野草那样,迸发出强烈的生命力,绽放出虽不起眼却依然灿烂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