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柒柒,过来给阿娘看看。”

素色的衣衫掩不住女子绝色的姿容,静时皎洁如月,动时灿若星辰。

这样一个女子面对自己的孩子时,却也同世界大多平凡的母亲一样,平生期望不过是他能平安快乐。

一只白白嫩嫩的小团子跌跌撞撞向她跑过去,待女人将其一把捞进怀里,心满意足找了个最舒服的姿势,随后一口亲在阿娘脸上,咯咯笑了起来。

“这么大了还要阿娘抱,羞不羞?”

另一个十来岁的少年冲他做了个鬼脸,故作嫌弃道。

小团子声音软软的,有理有据道:“柒柒才三岁,柒柒还小,不像小舅舅,这么大了,阿娘根本抱不动。”

女子忍俊不禁,轻启朱唇,似乎是说了些什么,可眼前画面逐渐模糊,声音更是听不清了。

画面一转,周遭一下变成了贺兰奚极为熟悉的冷宫,六岁的他牵着阿娘的手,看陈旧的冷宫大门一点点在背后关上。

他在这里从稚子渐渐长成少年模样,宫人的势利刁难教他学会了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后来,姜令宜的身体出了问题,眼见着一日比一日消瘦,他却束手无策。

那段时日,贺兰奚总是偷偷躲到墙角去哭,因为阿娘喜欢看见他笑的样子。

哭完了还得将方元厚着脸皮从太医院讨来的边角料熬出的药给姜令宜送去,一边喂药,一边说着一些不切实际的畅想。

去跑马,去游街,在盛大节日的灯会上放上一盏祈愿的花灯。

姜令宜总是安静地听着,嘴角挂着淡淡的笑意,好似已经看见了这番景象。

“柒柒,你要好好长大。”她这样期盼着。

那只温柔抚摸着他额头的手重重垂下。

贺兰奚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地嚎啕大哭了。

白光闪过,贺兰奚整个人置身水中,无处着力,一股熟悉的窒息和恐惧感从心底不断涌出,离死亡只差一线的距离。

“噗通——”

有人跳入水中,朝不断沉底的他伸出了手。

他张嘴想要呼喊些什么,或许是救命,又好像是某个人的名字。

“小七,小七……”

贺兰奚瞬间惊醒,一睁眼入目便是永明帝担心的模样。

他怔怔望着帐顶,眼里的惊惧还未散去。

见他醒来,永明帝暂时松了口气,保险起见,还是叫太医来看了看。

这回来的可不是专治跌打损伤的小陈太医,而是陈院判。

“回陛下,殿下身体无碍,只是惊吓过度,神思受了侵扰,难以安枕,待臣开几副安神的汤药,好生调养也就是了。”

永明帝闻言放下心来,又问贺兰奚:“感觉如何?”

他摇摇头,没有回话。

“这回多亏了老六,你放心,行凶之人已经抓到,他们这样一而再再而三的针对于你,简直完全不把朕放在眼里!”永明帝本就在为那些言官的谏言而烦心,转头贺兰奚又出了事,帝王的权威一再受到挑衅,自是怒不可遏。

贺兰奚目光逐渐聚焦,像是终于回了魂,喃喃道:“我好像……依稀看见了谢大人,他又救了我一回。”

提及谢沂,永明帝神情顿时变得有些古怪:“是。”

贺兰奚一愣,直觉在他昏迷之后又发生了什么:“谢大人怎么了?”

“他在另一处营帐里。”

征得永明帝的同意后,贺兰奚去谢沂的营帐外瞧了一眼,太医们忙进忙出的样子,同他上回在谢府所见并无什么不同。

“先生他……”

“谢大人身子受不得寒,冬日里是难熬些,但如今是三伏天,不会有大碍的。”随他过来的陈院判宽慰道。

他的宽慰收效甚微,甚至可以说是起了反作用。

贺兰奚在外头直直站了好一会儿,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在他昏迷的这段时间里,贺兰笙抓到的蒙面人已经交给唐运去审问了。

这回查的更快,那人虽未开口,身上却挂着顺国公府的腰牌。

无需口供,仅凭这一块腰牌,已足够令永明帝大发雷霆,继而联想到今日有人谏言他尽早立储一事。

再行审问,那人却说腰牌是捡来的,自己只不过是拿钱办事。

可从何处捡来,拿了多少银两,如何交易,他却说得支支吾吾,不清不楚。

“既然是顺国公府丢的东西,那就把主人找来问问。”永明帝冷着脸,显然是动了真火。

自入了行宫,除了头两天因北疆传回来的战报高兴了几天,不顺心的事一件接着一件,半点不让人安生。

顺国公作为皇子生母的兄长,又是朝中重臣,少不得要跟着一起到行宫来。

清早圣上怒斥几位老臣的事一早便传到了他的耳朵里,因此接到传召后,顺国公心中颇为忐忑,谁知来了以后,永明帝不问他是否和此事有关,却往他面前扔了一块他府上的腰牌。

“你自己看看!”

顺国公捡起腰牌一看,确实是他府中东西不假,可正因为是真的,才更叫他拿不准发生了什么。

“不知陛下从何处得来了臣府中的腰牌,微臣愚钝……还望陛下明示。”他说着,暗中观察了一番永明帝的脸色,心中已然骂起了府中不知哪个做事不小心的蠢奴。

“不知?”永明帝冷笑一声,冲张槐林使了个眼色,“那国公不妨再看看这个人,看是否觉得有些眼熟。”

唐运亲自压着人进来,一脚踹在对方膝窝,还十分贴心的将脸掰过来对着这位国公爷。

顺国公霎时变了脸色。

盖因此人乃是他府中家仆,身上有些功夫,这才被他带在身边。

眼下永明帝的态度,足可见事情的严重性。

他几乎在瞬间做出了抉择。

“陛下容禀,此人的确是臣府中下人,可他昨日便已被温淑仪借走。娘娘说行宫不比京中,宁王近日行动不便,身边正缺人手,臣也不曾多想,莫非是这蠢奴不懂规矩,做了什么冲撞陛下的事?”

“温淑仪?好,好得很!”

永明帝记性还没那么差,不至于忘了她是因何从贵妃被贬为淑仪的。

如今事情了结才过半年,这个女人竟故技重施,妄图再度取人性命。

心肠何其歹毒!

“唐运!”

“臣在。”

“诏狱里那个,要是还没死,一并审了来回朕。”

“是。”

顺国公内心的不安不断放大,仔细回忆着自己话中有无错漏之处。

他大概怎么也想不到,正是自己急着将过错推出去,才坐实了温氏的罪名。

因着他的这番话,被抓的蒙面人也不再苦苦挣扎,顺着他主子的话将罪责一股脑推到了爱子心切的温氏头上。

在他的供述中,温氏不知从哪里听来宁王落马是被七皇子所害的话,并对此深信不疑,当日便找到了兄长顺国公。

接着又打听到贺兰奚准备去凌烟湖钓鱼,便派他暗中跟着,伺机下手。

可惜运气不好,不仅未能得手,还被抓了个正着。

“那位七皇子也真有意思,早早便发现我了,却将我当成了安王的人,说了些有的没的,一点没有防备。”

果真如此吗?

唐运和各色犯人打了十几年的交道,凭直觉就能判断这句话的真实性,但他却对贺兰奚全无防备这件事有些怀疑。

这位小殿下可是能独自对仇人下狠手的人。

不过这些只是毫无根据的猜测,自然也不会写到供状上。

即便是真的,依着谢沂的意思,大抵也会让他瞒下来。

蒙面人对行凶暗害皇子的事供认不讳,当晚,唐运便将这份供状呈到了永明帝的案前。

这件事的审问和处置,贺兰奚从头到尾置身事外,喝着陈院判开的安神药,将莫要劳神的医嘱抛到九霄云外,心心念念惦记着的只有仍未清醒的谢大人。

方元不是个聪明人,但他家殿下的所思所想却总能猜中个五六分。

倘若一直这样干坐着,恐怕这一晚上也别想睡好了。

“殿下要实在担心,不如就去瞧一眼。”

贺兰奚扭头看他,抿了抿唇:“……去掌灯。”

方元陪他走到谢沂的营帐外便知趣地没再跟进去。

他提着灯笼守在外头,夜色中传来蝉鸣蛙叫时,忽然生出一种送家中小姐来与情郎相会的荒谬之感。

至于谢大人的护卫……

大人亲口说过,待七殿下如待他一般。

故而一个个看见了也只当没看见。

帐中未点灯,贺兰奚是摸黑进去的,也因此不小心撞到了东西,发出一串难以忽略的声响。

外头的护卫:听不见听不见……

为了谢大人物品的整洁还有自己的小命,贺兰奚到底还是找了根蜡烛点上,如此才顺利走到了床头。

烛光映照下,谢沂面容平和,紧闭双眼,几乎与睡着无异。

贺兰奚的不安,来自于今日陈院判的那番话。

在此之前,他从不知道谢沂跳进水里救他的代价会这么大。

即便如此,谢沂还是义无反顾地来了。

他一次又一次做着亏本的买卖,好得让贺兰奚不知该如何偿还。

“这也太狡猾了。”贺兰奚不满抱怨,说着伸出手去探他额头的温度。

岂料下一瞬,他的手猛地被抓住了。

贺兰奚骇然,微微挣扎却没能挣脱。

床榻上的人不知是何时醒的,目光如炬,牢牢扣住他的手腕丝毫没有要放开的意思。

“更深露重,殿下来此作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