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马场空无一人,谢沂骑着前两日那匹尤为漂亮的黑马姗姗来迟。

微风和煦,骄阳倦怠以白云遮面,着实是个适合学骑马的好天气。

之所以能认出来是同一匹,是因为那日贺兰奚下车后多看了两眼。

原来这匹马并非通体乌黑,它四足处各长了一圈恰到好处的白毛,像刚从雪地里走出来,因此被谢沂取名为踏雪。

再次见到踏雪,贺兰奚眼前一亮,忍不住伸手摸了摸它。

踏云颇为高傲地哼了一声,却没有拒绝,甚至不着痕迹的往前蹭了一下。

“它很喜欢你。”谢沂道。

贺兰奚高兴极了,满眼期待地望着对方:“我能上去试试吗?”

谢沂犹豫起来:“……”

非是他小气吝啬,踏雪这样的烈马,一些善骑射的好手都未必能驾驭,更不用说小殿下还是个毫无经验的初学者。

“踏雪脾气不好,怕是会把殿下摔了,还是去马厩里挑一匹温顺些的吧。”谢沂真诚建议。

贺兰奚半点瞧不出它脾气差的样子,怀疑地看着谢沂,只觉得他又在哄骗自己。

“你不是说它喜欢我吗?想来必不舍得将我摔下去。”他笑着替踏雪顺了顺脖子上的鬃毛,坚持说道。

踏雪配合地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哼响。

一人一马默契地达成了一致,谢沂拗不过,只得同意了。

贺兰氏百年前从马背上夺天下,姜令宜出身将门精通骑射,或许真有血脉传承一说,贺兰奚血液里流淌着的野性与自由,令他仿佛天生与马投缘。

他兴致勃勃的爬上马背,竟是半点也不怵。

“接下来应该做什么?”贺兰奚低头虚心求教。

说罢,一具温热的身躯紧紧贴住了他的后背。

“恕臣冒犯,这是为了殿下的安全着想。”

贺兰奚瞬间紧绷,浑身透着不自在。

太近了。

谢沂每说一个字,都好像在贴着他耳朵呼吸,连胸腔的震**也无比清晰地一道传了过来。

不仅如此,谢沂抓住缰绳放进他手里时,仿佛将他整个人抱在怀里一样。

贺兰奚整个人都热了。

就在这时,踏雪忽然动了起来,迈开四肢快步向前,不紧不慢几乎和散步无异,却因太过突然,将贺兰奚吓了一跳。

“殿下可要抓牢了。”谢沂笑了笑,发现他在走神,却不曾察觉他的窘促,“放松一点,不然踏雪会误解你的意思。”

“知……知道了。”

跑了几圈后,贺兰奚渐渐上手,也渐渐忘却了前胸贴后背的尴尬局促。

“昨晚宴席之上,为何突然帮六哥讨爵位?”贺兰奚控制着踏雪慢下脚步,好奇问了一句。

他不觉得这是谢沂临时起意的决定。

谢沂再次环住他,拉过缰绳让踏雪彻底停下来:“殿下以为,在争储这件事上,几位王爷谁的胜算比较大?”

贺兰奚一时陷入沉思。

贺兰锦是嫡子,名义上是最合适的人,可明眼人谁都看得出来,他就不是个能担大事的人,也就皇后拿他当块宝。

靖王贺兰庭不温不火的,在清流文臣中的名声倒是不错。

贺兰轩更不必说,作为温氏唯一的儿子,顺国公府必然会倾尽全力助他,除了没有嫡长的名头,该有的一样不缺。

大魏不以嫡长立嗣,贺兰轩看似占尽优势,但最终能够决定这件事的,只有永明帝一人而已。

贺兰奚眯起眼睛:“想君之所想,忧君之所忧,谢大人当真是父皇肚子里的蛔虫。”

谢沂翻身下马,冲他伸出一只手:“兴许臣是为了殿下。”

谁知道呢。

他搭着谢沂的手下了马。

当谢沂提出有要事处理须先走一步时,贺兰奚居然有些不舍。

“非走不可吗?”贺兰奚亦步亦趋地跟上去。

他是怕谢沂把踏雪带走。

谢沂无情道:“非走不可。”

候在一旁凉棚里的方元见二人下马,立即奉上茶水,递上汗巾,替贺兰奚打起了扇子。

贺兰奚一把夺走他手里的扇子,替谢沂扇了两下,讨好道:“我还没玩够呢,能不能……”

“恐怕不能。”谢沂放下茶杯,一脸可惜。

“我还没说完呢!”贺兰奚双目一瞪。

谢沂:“臣也还没说完。”

他话锋一转——

“臣公务繁忙,今日一时半会儿只怕不得空,得劳烦殿下照顾踏雪些许时辰。”

贺兰奚动作一滞,撒娇赖皮的话尽数憋了回去,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说话了。

本该坐在案前提笔安天下的人,陪他在这里虚度清晨,还得花心思哄着他,倒显得他误国误民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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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雪看着主人离开,竟是半点也不留恋,贴着贺兰奚低头讨好,哪里还有高傲烈马的威风。

若非如此,谢沂也不会放心把踏雪留给他。

贺兰奚本想再独自跑上两圈,怎奈云消雾散,日头越来越毒,他只站了一会儿便受不住躲进了凉棚里。

方元准备齐全,又是茶水扇子,又是冰镇杨梅,活像出来踏青一般。

正纳着凉,他那两位眼高于顶的皇兄们竟然一起结伴走了过来。

要知道,前些日子温氏降位,贺兰锦才因跑去看热闹跟贺兰轩打了一架,今日却能摒弃前嫌,与贺兰轩一同前来,不可谓不稀奇。

“七弟好兴致啊,大热的天跑到马场来游玩,也不知这里的风景入不入的了你的眼。”贺兰轩话中有刺,拐着弯的挖苦他,瞧见一旁的踏雪,不由心中一动,“可惜了如此好马,竟无用武之地。”

贺兰锦像是知道些什么,怪声怪调的说:“谢大人送的马,怎会有不好的道理。”

不论何事,似乎只要与谢沂挂上钩,总是逃脱不了旁人对他们之间关系旖旎的猜想。

虽然不知道他们为何会以为踏雪是谢沂送给他的。

好在贺兰奚已经习惯了,更难听的他都听过,自然不在乎这样不痛不痒的两句话。

他们愿意觉得是真的那便是真的吧,也没什么不好的。

至少宁王殿下看中他的东西时,还得看在谢大人的脸面上掂量掂量自己和顺国公府的分量。

“风景自然是要一人独看才好,若是有人来横插一脚,那才叫坏了兴致。”贺兰奚说着,冲二人勾起嘴角,“两位皇兄觉得呢?”

话里话外只差没有指着二人鼻子说他们败坏兴致了。

贺兰轩也就罢了,在惹是生非这件事上,贺兰锦与他可谓是势均力敌,听了这样的话,没有当场把桌子掀翻那都是客气的。

偏偏他什么也没做。

贺兰奚可不会就此认为他一夕间改了性子,唯一的可能,是他们另有目的。

果不其然,贺兰轩自始至终就不曾掩饰过自己的目的,指着一旁的踏雪说道:“实不相瞒,皇兄看中了这匹马,想请七弟割爱相让。”

好一个割爱相让,真亏他说得出口。

贺兰奚嗤笑一声:“我若不愿呢?”

贺兰轩摆出一副通情达理的样子:“本王也并非是不讲道理的人,这样如何,你我二人比一场,谁赢了,这匹马就归谁。”

“不比。”贺兰奚才不上他的当。

莫说踏雪不是他的,即便是他的,因为贺兰轩一两句便乖乖答应赌约,当他是傻的不成。

方元适时补上一刀,埋怨道:“宁王殿下八岁开始学骑射,我家殿下才学了一个时辰,便是赢了也是胜之不武。”

宁王殿下的假笑顿时僵在脸上。

昨夜过后,人人都在议论被永明帝明目张胆偏爱的贺兰奚,连向来不声不响的贺兰笙也被封了王,眼看就要和他们平起平坐。

他们的确是算准了贺兰奚新学不久才故意前来挑衅,想杀杀他的威风,却没料到他如此油盐不进。

“说这么多不就是不敢比吗?”贺兰锦试图激他。

贺兰奚不在意地笑了笑,慵懒托着下巴,坦然道:“是啊,我就是不敢,你又能如何?”

贺兰锦气急,一时口不择言:“昔年懿妃在外族人面前以骑射一举成名,如今你却连应战都不敢,想来不过徒有虚名,和儿子一样,是个以色侍人的玩意罢了。”

“哐当——”

盛着杨梅的银盏被扫落在地,发出一声脆响。

贺兰奚从不介意旁人议论他与谢沂的关系,可提到姜令宜,却气得浑身发抖。

他脸色阴沉地站起来,竭力克制住动手的冲动,冷笑一声道:“看来三皇兄还没受够禁足的滋味。”

贺兰锦喉咙一紧,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一步。

“这样不入流的手段,下次就别白费功夫用在我身上了,我还没那么蠢。”

说罢,无视二人脸色径直离开。

“好,好得很。”贺兰轩看着他的背影一脸阴鸷,“我倒要看看他能得意到几时。”

他同贺兰锦使了个眼色,招来一位随侍的宫人,递了根牛毛般的细针过去,低声耳语一番。

贺兰锦没想到他如此大胆:“你想做什么?”

“放心,死不了人,不过是给他个教训罢了。”

死不死人不要紧,贺兰锦关心的是自己会否受牵连。

贺兰轩看出他的顾虑:“放心,只要没证据,就算他怀疑到我们头上也无可奈何。以你我二人的身份,就算是谢沂也不敢逼供,他日真告到父皇面前,咬死不承认就是了。”

他三言两语将贺兰锦划为了同谋,对方却浑然不知。

也真是傻的可以。

“等着看好戏吧。”贺兰轩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