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明帝这病养了两个月,断断续续一直不见好。

谢沂作为首辅监国,时常忙得不见人影,分不出太多精力去管贺兰奚,奈何翰林院的李大人死活不肯再踏进上书房,最后有事弟子服其劳,差事又一次落到了左都御史齐思义头上。

贺兰奚与这位齐大人接触不多,只知道他和谢沂关系不好,一年到头上奏弹劾的折子里,十之七八都是谢沂的名字。

这不,听说前几日又上奏弹劾首辅谢大人,罪名是作风不端。

此种纯属没事找事的行为自然是没有结果的,何况驳回他上奏的人正是作风不端的谢沂。

按说以贺兰奚同谢沂这人尽皆知的关系,齐思义定然也是看不上他的,但出乎意料的,齐大人非但没有不假辞色,态度反而很是微妙。

怎么个微妙法贺兰奚说不上来,但齐思义每次不经意流露出来的目光,就好像他是对方地里一茬嫩绿的小白菜。

欣慰纵容中夹杂着不知该拿他如何是好的忧心。

总之古怪得很。

“殿下忘了吗?齐大人从前和三少爷关系甚好,同进同出,几乎形影不离。”方元回忆道,“兴许齐大人见着殿下,又想起旧友了吧。”

齐思义没有在后宫为妃的姊妹,出入宫闱不如姜令秋那样方便,贺兰奚能见着他的机会不多,倒是这个名字常听姜令秋挂在嘴边。

他那小舅舅又是个没正形的,整日里只想着怎么带他捉鸟摸鱼,以至于他记得最清楚的也就是这些事。

此刻经方元提醒,贺兰奚心中的模糊印象这才渐渐明晰起来。

齐大人大约是爱屋及乌。

那谢沂呢?

暗通款曲,私相授受。

说的像真的一样,如今还不是丢下他看都不看一眼。

呵,始乱终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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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兰奚拿不准谢沂的心思,正琢磨着如何同他见上一面,没想到永明帝身子竟渐渐好转了起来。

听闻是温氏从城外清一观请了一位道长来做祈福道场,那道士来了以后,不做道场,却直言要面见圣上,说什么昨夜夜观天象,见紫微星光芒暗淡云云。

知晓永明帝病重的人不少,但不知那道士如何说服的温氏,总之是叫他成功踏进了华彰殿。

再出来,便已经是圣上亲封的清一真人了。

永明帝身体好转,谢沂却不见轻松多少,照旧一头扎在文渊阁,忙得脚不沾地。

有一回路上碰见,明明都瞧见他了,却视而不见,匆匆离去。贺兰奚这才确认,谢大人是在刻意躲着他。

这算什么?

高兴时说救便救,不高兴时说丢便丢。

当他是逗乐的玩意不成?

贺兰奚也知谢沂只是救他一回,没必要对他的一切负责,可既然上了同一艘船,能不能下去就不是谢沂一个人说了算的了。

全京城的人上至朝廷官员,下至街边商贩,都知道他贺兰奚是依仗首辅大人得的势,谢沂若跑了,他还怎么狐假虎威。

于是这一日,贺兰奚等在谢沂下朝去往文渊阁的路上,将人堵了个正着。

他横眉竖目来势汹汹,许是因为生的好看,容色昳丽的脸上不见凶悍,反倒尽显娇纵。

一同下朝的大臣们不住打量,面面相觑,纷纷默不作声绕过他二人。

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谢沂八风不动,停下脚步,好似晾了贺兰奚许久的人并非是他一般:“久不见殿下,近日可还安好?”

“很、不、好。”贺兰奚说得斩钉截铁,仿佛声音越大越能证明此事,可中气十足的模样十分不具说服力。

谢沂自然晓得他因何而生气,面上仍不动声色道:“此处人来人往不甚方便,有什么事不妨先找个地方坐下来慢慢说。”

看来首辅大人还是要脸的。

贺兰奚本就色厉内荏不敢真拿他怎么样,更没有撕破脸的打算,当即顺坡下驴寻了个僻静之处,好坐下同他慢慢说。

“先生许久不来过问功课,怕是早把我忘了。”贺兰奚抱怨道。

谢沂:“微臣不敢。”

贺兰奚看他敢得很,“既如此,为何将上书房一应事务全数交给齐大人?上回遇到又为何假装看不见?先生莫非真如传言那般……厌弃我了不成?”

少年低头将唇瓣咬出血色,颇为谨慎地伸手勾住谢沂的宽袍大袖,一双眼睛欲语还休,当真是我见犹怜。

贺兰奚在人前总是肆意张扬,眼下这般委屈愤懑小心翼翼质问的模样,倒叫谢沂一下子想起了刚把人从水里救上来的时候。

防备,疏离,浑身是刺,但却能在知晓他身份后的第一时间示弱讨好,一如今日。

尽管手段略显拙劣。

“殿下是君,我是臣,哪有臣厌弃君的道理。”谢沂一口一个君臣说得冠冕堂皇,做下的事却大相径庭。

——贺兰奚从头到尾,都在被他牵着走。

偏偏又奈何不得。

处处受制于人的感觉并不好受,贺兰奚深深沉下一口气:“先生不必拿这些场面话来搪塞我,今日前来,就是想从先生这要句准话。”

谢沂继续装傻:“什么话?”

“二月初三,先生夤夜将我带回谢府说的那句话,如今是否还作数?”

那是不平静的一夜,有些人难以入眠,有些人从梦中惊醒。

贺兰奚从重生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后,一开始只是想着能活下去罢了,是谢沂同他说别怕,说“一切有我”。

或许是凛冽寒风中那个温热怀抱给了他莫名的安全感,一个大胆的想法由此而生。

“作不作数,得看殿下怎么想。”谢沂如是说道。

贺兰奚:“此话怎讲?”

“本朝首辅一向从阁臣中挑选的,而阁臣必定出自翰林院,不巧的是,臣自入仕以来,从未在翰林院待过一天,首辅之位来得名不正言不顺,这些年在朝堂中更是树敌颇多。”谢沂说到这里略微停顿了一下,自嘲般笑了笑又接着道,“殿下与臣若是接触太多,怕是会被有心之人视作一党,往后明枪暗箭只多不少。即便如此,殿下也还要坚持吗?”

贺兰奚像是被他这番话唬住了一般,不自觉松开了方才一直抓在手里的衣袖,谢沂垂眸看了一眼,并未及时整理,说不清到底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

实际上,贺兰奚是觉得有些不可思议:“谢云归,你不是在哄我吧?”

依这老狐狸所言,他非但没有一声不吭扔下自己,反而步步为营只为旁人不要将过多的目光放到他身上。

谢沂失笑:“臣若还肯费工夫来哄殿下,那便是心思还在殿下身上。方才所言,字字为真,殿下不妨仔细考虑考虑,不必着急答复。”

“可我已经想好了。”贺兰奚冲他一笑,“从前与先生毫无瓜葛时便已有人想置我于死地,既然如此,仇人一个还是两个又有何分别?老天叫我活了下来,那我无论如何也要争上一争。”

他未曾明言说要争什么,但二人彼此都心知肚明。

一个谢沂在朝中可抵千军万马,怎么也不算亏。

谢沂跟着笑起来:“殿下有此决心,臣自当奉陪。”

贺兰奚喜不自胜,扑上前去将人撞了个趔趄,眉目含笑:“说话算话!”

小殿下莽莽撞撞,无所顾忌,谢沂两只手却停留在空中,不知该不该回应。

恰巧一片树叶飘飘摇摇落在了贺兰奚头上,他借着拈树叶的机会,轻轻拍了拍小殿下的头以作安抚。

至此,贺兰奚的目的算是达到了。

可有的人不这么想。

“谢大人,青天白日宫墙之内,烦请自重。”

这个声音……

贺兰奚愕然回首:“齐大人?”

齐思义不知何时来的,此刻正皱着眉头站在不远处,目光不善地盯着谢沂。

下一瞬,原本别在腰间的朝笏被他抽出来重新拿到手中,脚下步步生风,像是来找人打架的。

来者不善。

贺兰奚几乎立刻便确认了这一点,瞅准时机默默躲到谢沂身后。

有什么恩怨,就让这两个人自己去解决吧。

谢沂将他的小动作尽数收入眼底,什么也没说,抬头直视某位来者不善的齐大人,嘴角扬起恰到好处的弧度:“子容,何故这样生气?”

老狐狸可太知道怎么气人了,装聋作哑的功夫炉火纯青,是个人都忍不了。

贺兰奚啧啧感叹。

但齐思义不愧是都察院第一刺头,当即冷哼一声,质问道:“谢云归,少在我面前装傻,你可是信誓旦旦保证过,说自己从无他想。”

“子容对我实在误会颇深。”谢沂对此深感无奈。

谢辞也就算了,小孩子脾性,想一出是一出的,谁知齐思义竟也深信不疑,认定了他是别有用心。

“我亲眼所见。”

“眼见不一定为真。”

“不信自己的眼睛难道信你吗?”

“……你莫不是输了赌约来撒气的?”

两人当着贺兰奚的面打起了哑谜,明明每个字都清楚落进了耳朵里,意思却一句也不明白吗,只知道二人似乎因为什么吵起来了。

可……不都说他们关系不好吗?

他怎么瞧着,好像还不错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