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璟泫眼眶中积蓄着眼泪,再也忍不住,决堤而出,肺中涌出鲜血。
他在墙面上借力而上,单手吊在厢房的窗口边,默不作声地观察着。
楚淮舟慌慌张张整理皱巴巴的衣袍与床榻,企图消去他来过的一切痕迹。
“咔哒。”黑暗中,响起微小的开锁声,有一人逆着月光走了进来。
尽管萧璟泫看不清,他的面部神色,也看不清他的脸颊,但从身形判断是渝怀长老,错不了。
他看着床榻上,方才躺下的楚淮舟,眼中激**起意味不明的情绪。
“云澜尊仙尊啊,你风光无限的时候,也没想到,有朝一日会沦为我的阶下囚吧?”
他将屋子四周扫视一番,鄙夷地砸了砸嘴,“瞧瞧,一代仙尊如今过得多窝囊。”
“这间厢房还没有你扶光殿一半大吧?陈设也没有扶光殿的那些金贵。”
楚淮舟心中疑惑:被囚禁这么多年,渝怀长老几乎每月有那么几日,都会到他床边坐上片刻。
从前,他耳聋目瞎,不知晓为什么,难道仅仅为了言语羞辱他一番吗?
银色光辉朦胧轻雾的月光,笼罩之下,他周身冒着杀气腾腾的黑雾。
却在越靠近楚淮舟半分,那些争先恐后冒出的黑气,渐渐安分下来,沉进他躯体中。
“知道为什么这么多年,我们不动你,还好吃好喝供着你吗?”
“不是畏惧碧落云巅,而是对你痴心一片、始终不离不弃的小师侄。”
“他其实跟我是同一类人,所以我了解他,发起疯来是个不管前路,不顾退路的性格。”
“我可是听说了,他仅凭短短三个月,就从我伸手就能捏死的小蝼蚁,修成了我不得不忌惮的宗师之力。”
“虽是站在对立面,我也不得不叹一句佩服,这小子果然是个修道奇才。”
“不过就是这脑子……”渝怀杀人诛心地点点自己脑袋,“有些不好使。”
吊着窗沿的萧璟泫听见这话的时候,差点没忍不住飞身而上,把他顺着窗口丢下去。
渝怀不知想到了什么,开怀地大笑道:“那年三月十八他在断舍城守了数日。”
“这不是蠢,还能是什么?”
楚淮舟一颗‘咚’地掉进冰冷的,万物不载的死海中,沉寂在海底。
他想:‘这不是蠢,是浪子回头,是迷途知返,是候鸟南归。’
渝怀伸出手指,在楚淮舟额心处轻点,道:“灵力枯竭,修为尽废。”
“我是真搞不明白,你耗尽毕生修为,在小店后厨,创那么个时光洄海,有什么用呢?”
“说不定,你心心念念的小师侄,连去都不曾去过呢?就算去了也没察觉呢?”
“亏本买卖。想不到,你云澜尊上聪慧半生,却总在这种私情小爱中,犯糊涂。”
萧璟泫愣得连呼吸都忘了,只觉得放小泥塑处,那块皮肤被烈火灼烧得生疼。
被小师叔泪滴浸湿的手心,开始隐隐泛起疼,一路疼到心底,疼得他心慌意乱,疼得他喘不过气。
以毕生修为创时光洄海,在阵中留下自己的一缕残魂,亲口向萧璟泫表明心意。
那个时候前路未定,小师叔是怕此生再无机会,将那些话亲口说出,才想了这样个法子吗?
正是因为有了时光洄海,正是因为有了那段承诺。
让萧璟泫午夜梦回时,灵魂有了归处,这颗心有了虚无缥缈的避风港。
因为与小泥塑的日夜相伴,才支撑着他在漫漫长路中,坚定不移地往前,走到这步。
小师叔留给他的爱,既深沉又无声,既迅猛也无私,从来都不比谁更少一点。
我若爱他如滴水,他便爱我如涌泉,我爱他如片片飞花,他却爱我如盎然春季。
小师叔啊,你要我如何,如何不心疼于你?又如何能不爱你?
小师叔给予他的爱,犹如留下枯根的野草,又生长于无人问津的风中。
他曾如从中借过的春风,自此卑微爱意随风起,一发不可收拾。
无论他给没给回应,小师叔都爱得毫无保留。重生前后两辈子都是如此。
萧璟泫捂住心口,摩挲着怀中那个小泥塑,疼得如每根骨头寸寸断裂般。
渝怀忽然跟疯癫了般,掐住楚淮舟脖颈,萧璟泫心脏跟着猛地一颤。
他道:“你二人之间情谊,当真是叫我心生羡慕,又眼红的嫉妒不已,嫉妒地发疯。”
渝怀眸光沉沉,手指骤然地收紧,指节指尖都泛着白,萧璟泫双手攥拳。
“罢了”他松开了手,“反正我与他,已经没有将来了,羡慕嫉妒也没用。”
楚淮舟缺氧而憋红的脸,渐渐缓下来,呼吸也趋于平静均匀,仿佛真的睡着了般。
“这样都还不醒啊?”渝怀凑近他脸上,似乎想瞧出些端倪来。
“看来白日里,我叫你卖弄风姿,遮面弹琴,招待客人,真是累着你了。”
萧璟泫死死攥住拳头,指甲陷进手心的血肉里,眼神阴沉幽寒得可怖。
绿幽幽的瞳孔之中尽是压抑的熊熊怒火,脑中几乎只剩下一个念头。
我要你们死!
他另一只空着的手,抬掌就召出璇玑扇,后者在他神识中撒泼。
“啊呀呀呀!你这么多年养成的冷静沉稳脾性又被猪吃了?”
“况且你现在出手的话,咱俩倒是可以全身而退,那灵力尽毁的美人小师叔,可咋个办呀?”
“万一是抢不走小师叔,还惊扰了坏东西,待会他连夜带着小师叔转移阵地了,又该咋个办?”
“而且方才小师叔说了,叫你不要轻举妄动,让你三日后直接去与他成亲哩。”
一器一人吊在窗沿上**,真是一个敢张口就叫,一个竖起耳朵敢听。
萧璟泫怒气渐渐消减下来,握着扇柄,在虎口处转了几圈,才收了回去。
扇形在黑夜中,化作点点浅绿荧光散开,“你此话最好当真。”
渝怀依旧没有离开的意思,目光落在小师叔苍白的面孔上。
冷笑道:“有点憔悴了,哪里有半点新婚之人的样子。”
“依我看,明日还是将客人全推掉,让你偷得浮生半日闲,好生歇息歇息,就等着迎接寒云达的红轿。”
等待渝怀从小师叔厢房离开之后,萧璟泫才倾身而下,稳稳落在街边商贩小铺中。
他嘴角还挂着鲜红血丝,失魂落魄,魂不舍守地走回了破庙。
苏星竹知道凭自己实力,斗不过此人,放弃了抵抗,早早地蜷在草席中睡下。
回到了这里,萧璟泫才终于挺不住,身体缓缓蜷成一团,在月光之下,倒在破庙大门口。
他始终还是太低估,破除傀儡连接术的反噬了。
初修成之时,他不是没尝试过解离一些简单的傀儡术,或许是因下咒之人,皆不及渝怀炉火纯青的手法,反噬从没如此强烈过。
犹如有上百根寒冰凝成的尖细小针,在他心头上,脑皮上,一根接一根地扎进去,不断歇。
璇玑扇察觉他异样,在他神识之中撒丫子转悠,并念叨:“咋个办?咋个办?咋个办?”
“啊啊!我也要被冻死了!要是小师叔在的话就好了!他一把火就给你秒了!”
“这反噬也真是不懂事!你本就修习极寒冰系灵力,结果这反噬也属寒。”
它吐槽到最后时,已经冻得直打哆嗦了,“这下好了吧?雪上加霜。”
萧璟泫在地上蜷起,十分艰难地吐息,“要不要我将你真身放出来?”
他脸上都沁出冷汗,“你不必同我一起,承这寒冰浸骨之噬。”
“罢了,罢了,你当我是寻常灵器啊?区区寒气能耐我何?”
“再说了,你就不怕我被别有用心之人,给捡了去,用来威胁你啊?”
萧璟泫冷嗤声,道:“我会告诉他们,直接撕票吧,这扇子没什么用,只会整日碎嘴,嚼舌根。”
“嗯?你懂什么?我这些都是闪闪发光的优点,在你心里,除了这些就没其他的了吗?”
这么多年,萧璟泫独自一人跨越行走,风里雨里都过来了。
很多时候,还是少不了璇玑扇在神识中,在耳朵边上,叽叽喳喳着唠叨,解闷。
“好了。”萧璟泫紧紧咬着下唇,故作风轻云淡道:“你别说话了,吵得我愈发心烦。”
璇玑扇便闷在一边去了,不知在哪里躲着,神识中也不见它身影。
萧璟泫意识渐渐模糊,他翻了个身,让清冷皎洁的月光照在脸颊上,疼晕了过去。
月光似乎无情地普照着,又仿佛含情脉脉地,居高临下地凝视着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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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天边渐渐地亮起来,好像谁在淡青色的天畔抹上了一层薄薄的粉红,在粉红色下面隐藏着无数道金光。
晨风微微吹来,晶莹的露珠滴落在草地,银子似的闪闪发光。
萧璟泫被南疆极热烈的太阳给晒醒了,刚睁开双眼就是刺目的光亮。
他也懒得挪动,随意地翻了个身,后背不是坚硬硌骨的石板。
他这才发现自己没有躺在破庙门口,而是在庙里内的草垛之中。
苏星竹在离他远远的,在角落里生着火。小心翼翼地打量着他。
萧璟泫翻身坐起,一手撑在自己膝盖上,“你生火做什么?”
苏星竹气势输了半截,说话语气可不输,“你是铁打的神仙,我是肉做的凡人。”
“你不喝水,难道我肉体凡胎的也不用喝水了吗?”
萧璟泫望了望门口,想到昨晚应是这人将自己拖了进来,语气神色尽量缓和了些。
“别把这里点着了,否则今晚就睡大街去,或者荒芜一人的枯漠也行。”
苏星竹瘪着嘴,装怪地模仿了一边他的话,然后吐槽道:“早知道就不把你拖进来了。”
“就该让那群觅食的饿狼,将你吃了,给分尸了。”
他怨悔地捶了捶胸膛,“都怪我有颗该死的良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