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盼感慨自己可能要迎来重操旧业机会的同时,树丛那边的两个人还在继续他们之间的对话。
在另一个人的劝说下,开始说话的那个人也没刚刚那么激动了,音量也跟着变低了不少。
两个人后头说的话虽然听不太清楚了,但苏盼从一开始也没打算偷听人家聊天,刚听见那两句也纯属是赶巧。但既然已经听见,并且听见的内容和她还有点关系——
苏盼思来想去,还是不想错过这次可能的机会,便故意弄出了点动静从树丛那头绕了出来,并走到了对面这两个因自己出现而面露防备的男同志面前,开口问道:“那个,两位同志你们好。请问,你们知道这个学校的二食堂怎么走吗?”
“你不是本校学生?”其中一个戴眼镜的男同志狐疑地打量着苏盼。
“我咋可能是清北大学的学生。”苏盼见对方有所防备,便故作没听懂的样子,自嘲道,“不过我倒是参加过两次高考,可惜下乡插队的这些年一直没机会碰课本,等知道恢复高考消息的时候再复习也早就晚了,考了两次连中专都没考上。”
“那你是干什么的?怎么进来的学校?”眼镜男说着,似乎又觉得自己这样的语气太过强硬,就主动自我介绍道,“我叫赵传,是学校里的老师,从来都没在学校里头见过你,你应该也不是学校的外聘职工……”
“您没见过我就对了。”
苏盼说道:“我是刚过来京市这边找工作的返城知青,听说清北大学的二食堂招人,我就说过来试试。但我是头一回来清北,这校园实在是太大了,我在这旮绕了好几圈也没找到二食堂在哪儿。刚问了个同学说二食堂是在这方向,但我朝着这边走了十来分钟了也没见着食堂的影子,又碰巧走到这听见有人说话的声音,就说过来再问问路。”
二食堂的确是在招人,好像就是今天面试。
听完苏盼的话,男人卸下了刚升起的防备。
——只要这人不是故意躲在这里偷听就行。
“同志你想去二食堂的话,顺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走到岔口的时候往右拐……”另外一个胸口口袋处别了一根钢笔的男同志也放了心,热心肠地给苏盼指着路。
苏盼礼貌地感谢后,说着就朝着两人所指的方向往前走。
但才刚走了几步,她又突然回过头,似有犹豫地对两个人小声说道:“那个,两位同志,我先声明一点,就是我不是故意偷听,但你们刚说话声音的确是挺大的,我想不听都难,所以……”
两个人如临大敌:“……你都听到了什么?”
苏盼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两位同志你们应该也知道,现在找工作挺难的,我就想,要是二食堂那边我没能面试上的话,你们刚说要找人伺候病人的活儿要是也还没找到合适的人的话,那我能不能试试?”
“谁说我们要找人伺候人了。”眼镜男赵传矢口否认道,“同志,现在可是新社会,不兴地主老财那样的剥削人的。”
“是啊,现在都是新社会了,不光要讲究平等,还应该尊老爱幼。”
苏盼像是没察觉到对面两个人的警惕,自顾自地说着:“你们不知道,我以前插队时,集体户里面不够住,就把我在内的几个人分配到了社员家里。我分配的农户家里有个瘫痪在床的老太太,我那时候干农活不太行,但我小时候在老家跟亲戚家的老太太生活过,地里活不行,但照顾老人却很擅长。我插队那几年,就靠伺候这老太太,和给这户一家八口人做饭挣口粮,才熬过了工分不够分,口粮不够吃的插队十年……”
“你当了十年知青?”/“你照顾过瘫痪病人?”
两个人异口同声地说出了不同重点的话,却都没能得到苏盼的回答。
“我照顾这位老太太和她那一家子人,算是剥削吗?”苏盼像是在问他们,却又自问自答地回答道,“可他们都是根正苗红且踏实肯干的贫农阶层,而我也是正儿八经的工人家庭子弟。我帮助他们照顾老人,他们帮助我适应下乡生活,这明明是互相帮助,怎么能叫剥削,又怎么算是压迫呢。”
“……”
两个人互相看了一眼,谁都没说话。
他们俩和苏盼才刚见过一次面,连对方叫什么名字都不知道,自然不能完全信任对方,尤其是在这种极度敏感的话题上,他们都要谨慎才行。
苏盼似乎也没想过要两个人立刻表态,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诉求和态度都表明后,说了句“我叫苏盼,就住在离这不远的xx招待所”后,就又朝着食堂走去,留下了这俩人在原地纠结。
……
就在苏盼面试完食堂,回招待所等待消息的第二天,赵传和另外那位钢笔男,也就是陆贾则又一次碰面,相约朝着清北大学附属医院走去了。
赵传是学校老师,陆贾是政府干事。
按理说,来自不同单位,工作性质也不同的他们俩能凑在一起的几率很小,可偏偏两个人都接收到了各自领导的通知,让他们负责之前对话中的那位“宋教授”的相关工作,两个人也是因为这样才认识的。
到了医院,两个人没立刻去病房,而是站在走廊里,交流了下这两天的情况。
陆贾:“刚我问了大夫,宋教授这胳膊腿儿啥的,有从前的老病根也有这回摔的原因,不算特严重,但伤筋动骨总归还是得养一百天,尤其是她这岁数,且得养着才行。”
赵传:“我刚也和病房护士聊了聊,说是宋教授现在连她们都不愿意用,头天晚上又硬撑着自己起来,差点又摔着……老太太这性格死倔死倔的,可怎么办才好啊!”
两个人说着,满脸都是愁容。
这里是单人病房的走廊,在他们不远处的病房里,住的就是宋教授。
宋教授名叫宋玉书。
是国内外最有名的,曾数次出访国外,将国外的文学名著翻译成中文,也曾凭借将国内经典文学翻译成各国语言而闻名世界的著名翻译家。
她曾经风华正茂。
如今却垂垂老矣。
——只十年的时间,曾经站在领奖台上,自信又大方的翻译家,如今就变成了一个风烛残年,连生活起居都没办法再自理的残疾老太太。
年轻时有多么风光,如今就有多么令人唏嘘。
今年,她才刚回到首都,开始重新翻译相关工作。
同时,也被作为母校的清北大学授予了教授头衔。
能够重新握起翻译的笔杆,大声朗读外语诗歌,她是感恩的。
可身体的越发衰败,和此生都无法行走的双腿,让她每每面对台下的学生,看着他们不知是紧盯着自己还是自己那双残腿的目光,都只觉得如芒在背。
但宋玉书不愿意雇人照顾自己,不想将自己的伤疤暴露给外人看。
同时,她也不承认自己是残疾人,她能做到自己一个人独立生活。
直到两天前。
宋玉书晚上起夜时摔倒在了地上,不光摔到了腰,还给胳膊也摔骨折了……
病房里。
赵传语重心长地对躺在病**的宋玉书说道:“宋教授,我问过医生,您现在这个情况至少得再在医院观察一礼拜才能出院。而且,出院以后,也必须得有人照顾您。伤筋动骨一百天,您这个腿本就落了病根,这回又连着胳膊都摔成了骨折,怎么能让您出院以后还自己一个人住呢,必须得找个人照顾您才行!”
话音刚落,陆贾就用略显强硬的语气说道:“之前给您找来的那大姐您嫌她态度不好,干活不利索还不讲究卫生,不用就不用了,但就算不用她来,我也还能再找别人过来照顾您。总之,您就别想着现在就出院,也别想着自己照顾自己了!”
显然,两个人这是提前商量好,打算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
“你们不用再说了,我不需要人照顾,我一个人可以。”宋玉书说话轻轻柔柔,态度却坚决得不得了,“我以前就因为……犯过错误,现在好不容易才能回来首都,被社会重新接纳,我怎么能去剥削他人呢。我知道政府体恤我,领导们关心我,但我不能那么做。像是之前那位女同志,我赶她走并不是因为嫌弃她,而是我不能压迫、剥削任何人来专门伺候我。”
说着,宋玉书见两个人还有心劝下去,索性斩钉截铁地决绝道:“我不需要人照顾!从前不需要,现在不需要,以后也不需要!”
赵传&陆贾:“……”
……
这样的对话已经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如果宋玉书没有摔这一跤,没有把胳膊摔断,腰摔伤,还牵扯到了两条腿的病根的话,那么在她如此强烈要求独居的态度下,两个人也不会为了这事儿跑这么多趟,肯定是会选择遵从她个人意愿。
但现在问题就是,宋玉书没办法自理。
在医院起码还有护士照顾,可医院不止她一个病人,护士也要下班,有时候照顾不过来她怎么办?还有,等她出了院以后,又该怎么办?
宋玉书如今不仅仅是清北大学的特聘教授,更是国家顶尖的翻译专家,是国家目前最需要的人才之一,身体状况不容有失!
面对油盐不进的宋玉书倔强的面孔,又一次碰壁受挫的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想到了那天,他们在学校遇见过的,那位能说会道,还有过照顾卧床病人经验的女同志——
叫什么来着?
两个人想了半天也都没想起来就记得这女同志是返城知青,说话声音不大但挺有条理,长得挺白净、清秀的。
哦,她说她在学校附近的招待所。
但知道这人住哪儿就行,清北附近的招待所就一间,只要过去跟招待所的人描述一下那位女同志的长相就保准能找到人!
所以……
陆贾看了一眼赵传。
赵传也看了一眼他。
两个人异口同声也一拍即合地说道——
“要不,咱们让那女同志过来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