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曷为而有史耶?曷为惟人类为能有史耶?人类又曷为而贵有史耶?人类所以优胜于其他生物者,以其富于记忆力与模仿性常能贮藏其先世所遗传之智识与情感,成为一种“业力”,以作自己生活基础。而各人在世生活数十年中,一方面既承袭所遗传之智识情感;一方面又受同时之人之智识情感所熏染;一方面又自浚发其智识情感;于是复成为一种新业力以贻诸后来。如是展转递增,展转递蜕,而世运乃日进而无极。此中关键则在先辈常以其所经验之事实及所推想之事理指导后辈,后辈则将其所受之指导,应用于实际生活,而经验与推想皆次第扩充而增长。此种方法,在高等动物中,已解用之。如犬如猴……等等,常能以己之动作指导或暗示其幼儿,其幼儿亦不怠于记忆与模仿,此固与人类非大有异也。而人类所以优胜者,乃在记忆模仿之能继续他种动物之指导暗示,恒及身而止;第一代所指导暗示者,无术以传至第二第三代,故第二第三代之指导暗示,亦无以加乎其旧。人类不然,先代所指导所暗示,常能以记诵或记录的形式,传诸后代,历数百年数千年而不失坠其所以能递增递蜕者皆恃此,此即史之所由起,与史之所以为有用也。

最初之史乌乎起?当人类之渐进而形成一族属或一部落也,其族部之长老,每当游猎斗战之隙暇,或值佳辰令节,辄聚其子姓,三三五五,围炉藉草,纵谈己身或其先代所经之恐怖,所演之武勇……等等,听者则娓娓忘倦,与会飙举。其间有格外奇特之情节可歌可泣者,则蟠镂于听众之脑中,湔拔不去,展转作谈料,历数代而未已,其事迹遂取得史的性质。所谓“十口相传为古”也。史迹之起原罔不由是。今世北欧诸优秀民族如日耳曼人、荷兰人、英人等,每当基督诞节,犹有家族团聚彻夜谈故事之俗,其近代名著如熙礼尔之诗,华克拿之剧,多取材于此等传说,此即初民演史之遗影也。

最初之史,用何种体裁以记述耶?据吾侪所臆推,盖以诗歌古代文字传写甚不便,或且并文字亦未完具,故其对于过去影事之保存,不恃记录而恃记诵。而最便于记诵者,则韵语也。试观老聃之谈道,孔子之赞易,乃至秦汉问人所造之小学书,皆最喜用韵,彼其时文化程度已极高,犹且如此,古代抑可推矣。《四吠陀》中之一部分,印度最古之社会史宗教史也,皆用梵歌。此盖由人类文化渐进之后,其所受之传说日丰日赜,势难悉记,思用简便易诵之法以永其传;一方面则爱美的观念,日益发达,自然有长于文学之人,将传说之深入人心者播诸诗歌,以应社会之需;于是乎有史诗。是故邃古传说,可谓为“不文的”之史;其“成文的”史则自史诗始。我国史之发展,殆亦不能外此公例。古诗或删或佚,不尽传于今日;但以今存之《诗经》三百篇论,其属于纯粹的史诗体裁者尚多篇。例如:

《玄鸟篇》——天命玄鸟,降而生商。宅殷土芒芒。古帝命武汤,正域彼四方。……

《长发篇》——洪水芒芒,禹敷下土方。外大国是疆。……有贼方将,帝立子生商。……玄王桓拨,……率履不越。……相土烈烈,海外有截。……武王载旆。有虔秉钺。……韦顾既伐,昆吾夏桀。……

《殷武篇》——挞彼殷武,奋伐荆楚,罙入其阻。……昔有成汤,自彼氐羌,莫敢不来享,莫敢不来王。……

《生民篇》——厥初生民,时维姜嫄。……履帝武敏歆。……载震载夙,载生载育,时维后稷。……

《公刘篇》——笃公刘,匪居匪康。……乃裹糇粮,于橐于囊,……干戈戚扬,爰方启行。……笃公刘,于豳斯馆,涉渭为乱。取厉取锻,止基乃理。……

《六月篇》——六月栖栖,戎车既饬。……狁孔炽,我是用急。……狁匪茹,整居焦护。侵镐及方,至于泾阳,……薄伐狁,至于太原。文武吉甫,万邦为宪。

此等诗篇,殆可指为中国最初之史。《玄鸟》、《生民》等,述商周开国之迹,半杂神话;《殷武》、《六月》等,铺叙武功,人地粲然;观其诗之内容,而时代之先后,亦略可推也。此等史诗,所述之事既饶兴趣,文章复极优美。一般人民咸爱而诵之,则相与讴思其先烈而笃念其邦家,而所谓“民族心”者,遂于兹播殖焉。史之最大作用,盖已见端矣。

中国于各种学问中,惟史学为最发达;史学在世界各国中,惟中国为最发达(二百年前,可云如此)。其原因何在,吾未能断言。然史官建置之早,与职责之崇,或亦其一因也。泰西史官之建置沿革,吾未深考;中国则起源确甚古,其在邃古,如黄帝之史仓颉、沮诵等,虽不必深信;然最迟至殷时必已有史官,则吾侪从现存金文甲文诸遗迹中可以证明。吾侪又据《尚书》、《国语》、《左传》诸书所称述,确知周代史职,已有分科,有大史、小史、内史、外史、左史、右史等名目。又知不惟王朝有史官,乃至诸侯之国及卿大夫之家,莫不皆有。(殷周史官人名见于古书者,如夏太史终古,殷内史向挚,见《吕览·先识》。周史佚,见《周书·世俘》,《左僖十五》,《周语上》。史扃,见《文选注》引《六韬》。太史辛甲,见《左襄四》、《晋语》、《韩非》、《说林》。太史周任,见《论语》、《左隐六》。左史戎夫,见《周书·史记》。史角,见《吕览·当染》。史伯见《郑语》。内史过,见《左庄三十二,周语上》。内史叔兴,见《左僖十六,二十八》、《周语上》。内史叔服,见《左文元》。太史儋,见《史记·老子传》。史大,见《庄子·则阳》。右吾杂举所记忆者如此,尚未备也。)又知古代史官,实为一社会之最高学府,其职不徒在作史而已,乃兼为王侯公卿之高等顾问,每遇疑难,咨以决焉。(右所举史官诸名,大半皆应当时公卿之顾问,而古书述其语者。皆有御史,见《史记·廉兰传》。薛有传史,见《史记·孟尝传》。其人名可考者,如号有史嚚,见《晋语二》。晋有史赵、董狐,见《左襄三十》。楚有倚相,见《左昭十二》。有史皇,见《左定四》。赵有史墨,见《左昭二十九》。右亦杂举所记,恐尚有遗漏。)所以者何?盖人类本有恋旧之通性,而中国人尤甚;故设专司以记录旧闻,认为国家重要政务之一。既职在记述,则凡有关于人事之簿籍,皆归其保存,故史官渐成为智识之中枢。(卫宏《汉仪注》云:“汉法,天下计书,先上太史,副上丞相。”其言信否,虽未敢断;然古制恐是如此,盖史官为保管文籍一重要机关也。)又古代官人以世,其累代袭此业者,渐形成国中之学问阶级。例如周任、史佚之徒,几于吐辞为经;先秦第一哲学家老子,其职即周之守藏史也。汉魏以降,世官之制虽革,而史官之华贵不替。所谓“文学侍从之臣”,历代皆妙选人才以充其职。每当易姓之后,修前代之史,则更网罗一时学者,不遗余力,故得人往往称盛焉。三千年来史乘,常以此等史官之著述为中心。虽不无流弊(说详下),然以专才任专职,习惯上法律上皆认为一种重要事业。故我国史形式上之完备,他国殆莫与京也。

古代史官所作史,盖为文句极简之编年体。晋代从汲冢所得之《竹书纪年》,经学者考定为战国时魏史官所记者,即其代表。惜原书今复散佚,不能全睹其真面目。惟孔子所修《春秋》,体裁似悉依鲁史官之旧。吾侪得藉此以窥见古代所谓正史者,其内容为何如。《春秋》第一年云:

“元年,春,王正月。三月,公及邾仪父盟于蔑。夏,五月,郑伯克段于鄢。秋,七月,天王使宰嗄来归惠公、仲子之赗。九月,及宋人盟于宿。冬,十有二月,祭伯来。公子益师卒。”

吾侪以今代的史眼读之,不能不大诧异:第一,其文句简短,达于极点,每条最长者不过四十余字(如定四年云“三月,公会刘子、晋侯、宋公、蔡侯、卫侯、陈子、郑伯、许男、曹伯、莒子、邾子、顿子、胡子、滕子、薛伯、杞伯、小邾子、齐国夏于召陵,侵楚”),最短者乃仅一字(如隐八年云:“螟”)。第二,一条纪一事,不相联属,绝类村店所用之流水帐簿。每年多则十数条,少则三四条(《竹书纪年》记夏殷事,有数十年乃得一条者);又绝无组织,任意断自某年,皆成起讫。第三,所记仅各国宫廷事,或宫廷间相互之关系,而于社会情形一无所及。第四,天灾地变等现象,本非历史事项者,反一一注意详记。吾侪因此可推知当时之史的观念及史的范围,非惟与今日不同,即与秦汉后亦大有异。又可见当时之史,只能谓之簿录,不能谓之著述。虽然,世界上正式的年代史,恐不能不推我国史官所记为最古(埃及及米梭必达迷亚诸国古史迹,多由后人从各种遗物及杂记录中推寻而得,并非有正式一史书也。)《竹书纪年》起自夏禹,距今既四千年。即《春秋》为孔子断代之书,亦既当西纪前七二二至四八一年;其时欧洲史迹,有年可稽者尚绝稀也。此类之史,当春秋战国间,各国皆有。故孟子称“晋之乘,楚之《梼杌》,鲁之《春秋》;”墨子称“周之《春秋》,燕之《春秋》,宋之《春秋》,”又称“百国《春秋》,”则其时史书之多,略可概见。乃自秦火之后,**然无存,司马迁著书时,已无由资其参验。(《史记·秦始皇本纪》云:“臣请史官非《秦纪》皆烧之。”《六国表》云:“秦焚书,诸侯史记尤甚。”可知当时各国之史,受祸最烈。故汉与后诗书百家语多存,而诸史则无一也。)汲冢幸得硕果,旋又坏于宋后之窜乱。(《竹书纪年》来历,今所传者非原书,盖出宋以后人杂鞣窜补。清朱右曾别辑《汲冢纪年存真》二卷今人王国维因之,更成《古本竹书纪年辑校》一卷,稍复本来面目。然所辑仅得四百二十八条,以较《晋书束晰传》所云十三篇,《隋书经籍志》所云十二卷,知其所散佚者多矣。)而孔子所修,又藉以寄其微言大义,只能作经读,不能作史读。(看今人康有为《孔子改制考》、《春秋笔削大义微言考》。)于是二千年前烂若繁星之古史,竟无一完璧以传诸今日。吁!可伤也。

同时复有一种近于史类之书。其名曰“书”,或曰“志”,或曰“记”。今六经中之《尚书》,即属此类。《汉书·艺文志》谓:“左史记言,右史记事;事为《春秋》,言为《尚书》。”此种严格的分类,是否古代所有,虽属疑问。要之此类记载,必发源甚古。观春秋战国时人语常引夏志、商志、周志、或周书、周记等文,可知也。此等书盖录存古代策命告誓之原文,性质颇似档案,又似文选。但使非出杜撰,自应认为最可宝之史料。盖不惟篇中所记事实,直接有关于史迹,即单词片语之格言,亦有时代思想之背景在其后也。此类书现存者有《尚书》二十八篇,(据汉人所传说,谓古《书》有三千二百四十篇,孔子删纂之为百篇,遭秦而亡焉。汉兴,由伏生传出二十八篇,共三十三卷,即所谓《今文尚书》也;其后孔安国所传,复多十六篇,即所谓《古文尚书也》。《古文尚书》,出而复佚焉。此事为二千年学界一大公案。是否百篇外尚有书?孔子所删定是否确为百篇?孔安国之《古文尚书》为真为伪?皆属未决之问题。惟有一事则已决定者,今四库所收之《尚书》五十八卷,其中有二十五卷为东晋人所伪造,并非孔安国原本,此则经清儒阎若璩惠栋辈所考证,久成定谳者也。今将真本二十八篇篇目列举如下,其在此目以外诸篇,万不容误认为史料而征引之也。)其年代上起尧舜;下讫春秋之秦穆。然应否全部认为正当史料,尚属疑问。此外尚有《逸周书》若干篇,真赝参半;(《汉书·艺文志》载《周书》七十一篇,原注云:“周史记;”颜师古注云:“今之存者四十五篇矣。”今四库所收有《逸周书》,七十一篇之目具在,文则佚其十篇,现存者为六十一篇,反多于唐时颜氏所见本矣。以吾度之,今最少应有十一篇为伪造者。其馀诸篇,亦多窜乱;但某篇为真某篇为伪,未能确指,俟他日当为考证。然此书中一大部分为古代极有价值之史料,则可断言也。)然其真之部分,吾侪应认为与《尚书》有同等之价值也。

《春秋》、《尚书》二体,皆可称为古代正史;然此外尚非无史籍焉。盖文字之用既日广,畴昔十口相传者,渐皆著诸竹帛,其种类非一。例如《左传》所称《三坟》、《五典》、《八索》、《九丘》,《庄子》所称《金版六弢》,《孟子》所云“于《传》有之,”其书今虽皆不传,然可悬想其中所记,皆前言往行之属也。《汲冢》所得古书,有《琐语》,有《杂书》,有《穆天子传》;其《杂书》中,有《周食田法》,有《美人盛姬死事》(《穆天子传》,及《美人盛姬死事》,今存。《琐语》亦有辑佚本)。凡此皆正史以外之记录,即后世别史杂史之滥觞。计先秦以前此类书当不少,大抵皆经秦火而亡。《汉艺文志》中各书目,或有一部分属此类,惜今并此不得见矣。

右三类者,或为形式的官书,或为备忘的随笔,皆未足以言著述。史学界最初有组织之名著,则春秋战国间得二书焉,一曰左丘之《国语》,二曰不知撰人之《世本》。左丘或称左丘明;今本《左传》,共称为彼所撰。然据《史记》所称述,则彼固名丘不名丘明,仅撰《国语》而未撰《左传》;或谓今本《左传》乃汉人割裂《国语》以伪撰,其说当否且勿深论。但《国语》若既经割裂,则亦必须与《左传》合读,然后左氏之面目得具见也。左氏书之特色:第一,不以一国为中心点,而将当时数个主要的文化国,平均叙述盖自《春秋》以降,我族已渐为地方的发展,非从各方面综合研究,不能得其全相。当时史官之作,大抵皆偏重王室或偏重于其本国(例如《春秋》以鲁为中心。《竹书纪年》自周东迁后,以晋为中心;三家分晋后,以魏为中心)。左氏反是,能平均注意于全部。其《国语》将周、鲁、齐、晋、郑、楚、吴、越诸国分篇叙述,无所偏畸。《左传》是否原文,虽未敢断;即以今本论之,其普遍的精神,固可见也。第二,其叙述不局于政治,常涉及全社会之各方面。左氏对于一时之典章与大事,固多详叙;而所谓“琐语”之一类,亦采择不遗。故能写出当时社会之活态,予吾侪以颇明瞭之印象。第三,其叙事有系统,有别裁,确成为一种“组织体的”著述彼“帐簿式”之《春秋》,“文选式”之《尚书》,虽极庄严典重,而读者寡味矣。左氏之书,其断片的叙事,虽亦不少;然对于重大问题,时复溯原竟委,前后照应,能使读者相悦以解。此三特色者,皆以前史家所无。刘知几云:“左氏为书,不遵古法。……然而言事相兼,烦省合理。”(《史通·载言篇》)。诚哉然也。故左丘可谓商周以来史界之革命也,又秦汉以降史界不祧之大宗也。左丘旧云孔子弟子;但细读其书,颇有似三家分晋、田氏篡齐以后所追述者。苟非经后人窜乱,则此公著书,应在战国初年,恐不逮事孔子矣。希腊大史家希罗多德生于纪前四八四年,即孔子卒前六年,恰与左氏并世。不朽大业,东西同揆,亦人类史中一佳话也。

《世本》一书,宋时已佚。然其书为《史记》之蓝本,则司马迁尝自言之。今据诸书所征引,知其内容篇目,有《帝系》、有《世家》、有《传》、有《谱》、有《氏姓篇》、有《居篇》、有《作篇》。《帝系世家》及《氏姓篇》,叙王侯及各贵族之系牒也;《传》者,记名人事状也;《谱》者,年表之属,史注所谓旁行斜上之《周谱》也;《居篇》则汇纪王侯国邑之宅都焉;《作篇》则纪各事物之起原焉。(《汉书·艺文志》著录《世本》十五篇。原注云:“古史官记黄帝以来迄春秋时诸侯大夫。”《汉书·司马迁传》、《后汉书·班彪传》皆言“司马迁删据《世本》等书作《史记》。”今据《世本》篇目以校迁书,可以知其渊源所自矣。原书宋郑樵、王应麟尚及见,其佚当在宋元之交。清钱大昭、孙冯翼、洪饴孙、秦嘉谟、茆泮林、张澍各有辑本,茆张二家较精审。)吾侪但观其篇目,即可知其书与前史大异者两点:其一,开后此分析的综合的研究之端绪彼能将史料纵切横断,分别部居,俾读者得所比较以资推论也;其二,特注重于社会的事项前史纯以政治为中心,彼乃详及氏姓、居、作等事,已颇具文化史的性质也。惜著述者不得其名,原书且久随灰烬;而不然者,当与左氏同受吾侪尸祝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