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元二十三年冬, 梁帝征西戎,梁军抵达乔水,与孟、卢、缙等部落会和, 联军总数达两百万。联军从乔水兼程西征,至渠徽, 折而东行, 次日梁帝誓师, 历数大梁百年之基业, 部族百年之和平在此一战。再日联军行至西戎威郢, 梁师率数百精兵上前挑战, 震慑西军冲乱其阵脚,然后梁王亲率助力跟进冲杀,将对方的阵型完全打乱, 首战大胜。

后屡战屡胜,梁王不顾臣下阻拦一意再战,却遭箭矢伤身, 终不治而亡, 西戎闻帝死讯, 意图反扑, 太子临危受命,携军以战惨胜, 而西戎诸族俱灭,班师回朝以葬先帝于骄陵, 同年登基,次年改元天祈。

太子班师回朝那天, 全京城百姓夹道相迎, 徐舟站在东宫门口望了许久才等到她的夫君。

裴熙身着战甲看到门口含笑的妻子, 终于忍不住奔向她紧紧抱住,徐舟顺从的回抱,战甲坚硬的磕的她难受,她却安静抚慰,因为她感受到了他身体传来的颤抖。

“……我回来了。”少年声音犹如萎靡的花朵,沧桑而干涩。

徐舟忍不住眼眶微红,“嗯,回来就好。”

他才放开她,她抬头看才发现他双目泛红,而曾经恣意的脸上不知何时染了风霜,明明更像个男人了偏偏一看到她就忍不住哭。

他哭着说,我没有父亲了。

人性之复杂变幻莫测,先帝在时裴熙怕他,恨他,可先帝一走,他又开始怀念他,舍不得他。

不管以前如何,以后又如何,徐舟知道此刻的裴熙氏真真切切的在为先帝的离去而悲伤。

他们之间复杂的父子之情恐怕也只有他们自己清楚明白。

当天夜里二人合寝,徐舟如今不便,本不该同床,但裴熙依然义无反顾的要在她身边,他们静静的躺在**什么话也没说,而他的手却一下又一下轻抚她高高隆起的腹部。

“算算日子,还剩一个月。”她看向他,“不知道男女,名字不改了吗?”

裴熙撑起身坐在**低头看她,“不改了,就唤桥,骈木者曰桥,独木者曰杠。来日是个知人善任,心怀大义的人。”

徐舟问他,“万一是个女儿呢?”

他说;“唐有武曌,我大梁女儿自然也巾帼不让须眉。”

他眼中星光闪烁,徐舟看着看着忽然笑了。

可爱之人自有可爱之处,在他眼中植物尚且需要善待,男女又有何不同?只是身在这个时代,诸多善思如谬论,他只也偶尔**一二,只是即便一二也得以让她窥见他的目光。

怪不得他能做到,大梁有了他才是真的伟大。

天祁元年,后徐氏诞下公主,帝赐名桥。

徐舟看向抱着女儿的裴熙,如今不过弱冠之年,却要撑起一个国家的未来,她往往回想总觉得对于一个二十岁的少年来讲实在太沉重了。

但他却甘之如饴,即便日夜挑灯,常常整夜都看不完。

而徐舟会在坤宁宫内永远亮着一盏灯,等待他回来。

裴熙二十三岁那年,徐舟二十八岁,又诞下次女清,取微雨新晴,六合清朗之意。

那一年,朝中众臣进言,求陛下广纳后妃,以延国祚,陛下大怒,罢朝七日,直言此生唯后徐氏一人,且大梁女儿又有何不如男儿,竟有立女为储君之意,群臣大惊,跪于午门之外求陛下收回成命。

而只有徐舟知道,不是裴熙不想上朝,而是他病了。

昨夜回来后咳嗽不止,后来甚至吐了一口血,徐舟吓坏了赶紧让人请了御医,御医说陛下积劳成疾,不能再这么废寝忘食下去了,不然于寿数有碍。

徐舟第一次哭的这么狼狈,她握着他的手哭了半宿,硬生生把裴熙哭醒了,倒让他反过来安慰她。

“舟舟第一次为我哭,虽然心里开心,但还是别哭了,不好看的。”

他擦着她的眼泪小声道。

徐舟一看他这副模样又要哭了,也不知道为什么最近总是想哭,想到什么都想哭,一想到他十五岁带她摘杨桃那会儿的少年鲜活,转头却躺在**病的脸色苍白,就又有些绷不住。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想着好不好看!你想死啊!”

徐舟又气又恼,而殿里的宫女内侍却皆惊的低了头,生怕陛下大怒。

而裴熙却笑着摇头,“我不想死啊,我才不要死,我要陪你的。”

徐舟捂住眼睛哭的上气不接下气,她恶狠狠的说,“你要是死了,我转头出宫给别人当媳妇!孩子也不喊你爹了,喊别人爹好了!”

这话让裴熙彻底变了脸色,他生气的拍了拍她脑袋。

“不行,媳妇是我的,孩子也是我的,谁要敢娶你我就把头砍了!”

徐舟一把拽下他的手,“你都死了你还怎么砍头!你管不着了!”

裴熙气活过来,喘着气一把把徐舟拽上床,也不知道病成这样哪来这么大力气。

他紧紧把她抱在怀里,一会儿咬牙切齿,一会儿闷闷不乐,最后憋出一句。

“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的!”

徐舟挣扎的挣开他,却被紧抱的怎么也挣不开,气的直翻白眼。

“那我也来做鬼陪你!”

他凑到她耳边轻轻说,“不准。”

他说,“阿桥还没长大,阿清那么一点儿,除了你我谁都放心不下。”

他还说,“好多太后都喜欢垂帘听政,也幸亏我是皇帝,要不然还不能实现你的愿望呢。”

徐舟哭声戛然而止,她安静了一会儿才道,“……你也不怕我误了国。”

裴熙笑着说,“不会的,大不了日后再让阿桥收拾好了,反正我的舟舟不能不好。”

徐舟默默转身抱住他。

他殚精竭虑为之付出的帝国,转而却如此轻描淡写的交到一个女人手上,这是怎样的情谊才让他舍得下这诺大的基业。

他相信她,从十五岁那年赠她琼瑰之时他就将一生赠予了她。

他将她当做了自己永远割舍不下的灵魂,他舍不得她受一点儿苦。

徐舟喘着气紧紧闭上眼,她嗅着他身上的味道,龙涎香终夹杂了几缕散不去的药香,是他终日汤药留下来的,他才二十三岁,他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他才继承先祖百年基业还未来得及展现自己的宏图大志,难道就要凋零在这朝露似的年岁里吗?

人生有诸多遗憾,可徐舟就是为了遗憾而来的呀。

若果让裴熙来回望自己的一生,他是否也会遗憾自己壮志难酬?

是否也会遗憾自己不能将帝国带向更高的辉煌?

徐舟缓缓睁开眼,撑起身看向他。

“人生至今二十三载,可有未尽之遗憾。”

她认真看向他,如果他说有,她一定竭尽全力完成它。

裴熙看向她,缓缓道,“有,若再给我三年,我定然给你一片太平盛世。”

他还说,这样舟舟垂帘也不会举步艰难,殚精竭虑了。

徐舟听着听着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她问他,“若有机会与我白头,你愿意吗?”

当年香山红枫树下的誓言是否已然成了谎言。

你难道忘了吗?

裴熙终于红了眼眶,他哽咽的看向她,“我没忘,我又怎么忘的掉……”

“我期盼与你白头,却终究抵不过天命,只希望你以为是我舍你而去。”

你就是恨我,也总比念我伤身好。

可算来算去,倒底算不过心。

狠不下心,于是就不断叮嘱一副交代后事的模样,其实心里哪里舍得。

到头来,不过是舍不下。

难以舍下。

永远放不下

“我舍不得你……”

他抱着她哭的小声,好像生怕扰了她,被她嫌弃。

“我舍不下舟舟,我一点也舍不下,一想到今后几十年光阴空渡我就难受,若我好一些,那几十年该是我陪你走完的。”

“……可我走不完了。”

“我走不完了。”

“舟舟,你别念着我,你别念着我了,生难厮守,往生之路上我再等你一回,我要等你,你要记得来找我,别忘了好不好。”

他抱着她哭的压抑又小声,就像当年躲在墙根下偷偷哭的模样,让徐舟忍不住哽咽难喘。

徐舟靠在他怀里静静听着他的心跳,直到夕阳渐落,皎月高悬,直到他哭累了,睡着了,双手却依然紧紧抱着她,不愿松手。

徐舟撑起身抚上他的脸,感受手下暖意,她收回手转头望想虚空,缓缓抬手轻触,伴随着一阵无形的涟漪撒开,一本透明的书乍然浮现。

灵书抖着身子飘到她身边,书页颤抖的不像话,似乎满含愤怒。

徐舟听完忍不住咳笑。

“若意外而亡我尚可阻止,可他积劳成疾体弱病亡,我无力回天,因果阻止我救他但阻止不了你,灵书,你我本同生,你难道只甘心做一本书而不渴望拥有躯体吗?”

灵书怔住,良久未动,徐舟喘了一口气,努力挣脱无形的丝线,她看向灵书接着道:

“待我完成我的任务,我自愿化为灵书,助你成书灵,送你前往十方世界。”

“你帮我这一回,好不好?”

书灵犹豫了,它生来伴生舟,目睹她的红尘劫自然心里也向往那些世界。

星空太寂寞了,寂寞到没有舟的时候连说话的人都没有,它也想去看看舟所说的鲜活人间。

看看花鸟鱼虫,看看潮起潮落,看看爱恨嗔痴,看看九死犹未悔矣的波澜壮阔。

于是,它答应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