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微注意到怀菱在看自己, 便朝她弯了弯眼。

撞进韩微温柔的眼神中,怀菱不由自主地红了脸, 不好意思地躲开目光。

韩美人竟真如娘娘说的那般, 人美心善。

本来她身为宫女,未经主子们许可,是不能抬头直视后宫这些主子的。

可没想到韩美人非但没有怪罪她, 反倒是如此温柔地回应了她。

怀菱收回目光, 却不想一眼就看到良妃将那画纸拿起。

她悄悄低下头——自家娘娘这画技,着实令她有些不忍直视。

怀菱在闺中就跟着自己, 良妃选择性地忽视了她的小动作,整个人甚至因为韩微那一番话, 冰冷淡漠的表情也温和了不少。

良妃瞥了眼画纸:“觉得怎么样?”

韩微对画作着实了解不多, 但良妃这么问了, 她只得硬着头皮回道:“嫔妾见识粗浅, 只觉得这图形象而非具像, 意境、物境、心境皆融于画中。微风草动, 两人一马,皆朝自由而去。”

怀菱差点克制不住想抚掌称赞的冲动,韩美人竟与自家主子说的一模一样!

“还算有眼光。”良妃满意地看了看自己的画作, 嘴角弧度还没扬起就被她压下,忍着喜悦淡淡地夸了句。

韩微见她拿起笔在纸上小心添笔,才反应过来。

这画竟是良妃的?

传闻良妃在闺中便是长安第一才女, 坊间曾传言周小姐一字千金, 重金难求。

画作竟如此写意?

幸好自己看懂了些皮毛, 不然惹了良妃生气, 她出宫一事便更不可能了。

“良妃娘娘, ”韩微向良妃行了重礼, 慎重道,“嫔妾有一事相求。”

良妃还在思忖自己的画,闻言只是随意应了一句:“何事?”

韩微咬牙,躬身道:“嫔妾想后日出宫一次,还请娘娘许可。”

“出宫?”良妃手下动作顿住,抬眸淡淡地看向韩微,“你可知本宫多久没出宫了吗?”

韩微心中不好的预感顿时升起,她没回话,却听见良妃轻咳了一声,毫不留情地驳回了她的请求:“此事毫无可能,你回吧。”

“娘娘,”韩微刹时抬起头,恳求道,“嫔妾必定去去就回,嫔妾生母的嫁……”

“任你什么理由,”良妃打断她的话,让怀菱收拾好桌面上的东西,一字一句道,“都不可能。”

见良妃要走,韩微也顾不上什么礼仪,赶紧起身想跟过去,却不想怀菱拦住她:“小主请留步。”

韩微只得眼睁睁地看着良妃离去,直到她单薄的身影里消失在雨幕中才失望地收回了视线。

亭外雨打叶落,韩微的心也跟飘零的落叶一般沉入了地里。

雨势渐小,伞外雨声淅淅沥沥,雨滴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就像是打在了怀菱心里,搞得她七上八下,焦急难耐。

在她第十次给良妃整理斗篷之后,良妃忍不住开口:“想说什么?”

怀菱赶紧深呼吸,一口气不停歇地问道:“先前德妃娘娘喊您出去,你为何会去?对韩美人又为何如此冷淡?”

她轻轻喘着气,良妃娘娘从闺中就与德妃起了隔阂,入府入宫以来甚少往来,就连请安时,俩人都面对面坐着,从不坐一处。

哪知今日请安后,德妃竟然板着脸来云卷亭,请良妃娘娘移步叙话,娘娘竟还同意了!

太后回来后第一次请安那天,她便注意到自家娘娘目光时不时会停留在韩美人身上。

带着点疑惑,又带了点欣赏和其他复杂的情绪。

回宫后怀菱试探性地夸了句韩美人好颜色,良妃竟出乎意料地点头赞同了她,甚至还说韩美人是个心善的。

可明明私下如此赞许,为何见面了又如此冷淡,甚至直接驳回韩美人的请求。

良妃冰凉的手指点了点怀菱额角:“朽木不可雕也。”

“你跟了本宫这么多年,欣赏不了本宫画作也就罢了,竟连这点门道都想不通。”良妃叹了口气,低声提醒,“你竟没发现亭外梅花林后有人吗?”

梅花树的叶子尚未全部落下,也还能起到些遮掩作用。

若非因天降大雨,地面泥泞,把那脚印显了出来,说不定她也发现不了。

若是她径直应了韩微,反倒可能落人把柄,将韩微往火坑里推。

她身子不好,日后只会枯败得更厉害,若跟前世一样,那便也没多少时日好过了。

重来一世,她可不是来让生活越过越糟糕的,更不可能将韩微推入泥沼。

怀菱张嘴疑惑,摇摇头。

她还是不解。

瞧自家宫女这愚笨痴呆的模样,良妃只得认命地叹气。

良妃回到宫内,便有宫女在候着了。

待良妃屏退众人,这宫女才将自己打听到的消息说了出来。

良妃抿了口茶暖暖身子,对还是一头雾水的怀菱道:“韩美人想出宫是不可能的,但若是想见济广伯夫人也不是没有办法。”

经过冰窖事情之后,德妃与张淑仪的关系也亲近了很多,两人时常会在韶枫殿前碰面,又因着韩微想出宫一事,三人便时常一同商量着想办法。

好在婚期定在了八月二十,还来得及。

张淑仪:“不如乔装打扮?跟着采买的太监宫女们出去?”

德妃:“你有人?”

“……,”张淑仪亮出满满当当的钱袋子,“目前还没有,打点一下就有了。”

德妃冷笑:“临时打点,毫无忠心可言。”

韩微:“若是直接去求皇上呢?”

张淑仪与德妃齐齐扭头,难以置信地扭头看她。

张淑仪用手背贴了贴韩微额头:“微微,你没事吧?你竟不怕圣上吗?”

这种事跟圣上说,没走进乾和宫就要被李禄赶出来了吧!

德妃摇摇头,愤愤道:“说不定他还会觉得有趣,给你嫡姐再赏赐些东西,就为了看你痛苦难堪的模样。”

“这……”韩微语塞,认真想了想俩人说的话,竟觉得还颇有几分道理。

众人想了好些法子,皆被互相否决了。

韩微甚至都想不如听德妃的,先将嫁妆抢回来再说。

想着这件事,韩微去永寿宫请安时都有些心不在焉,好在她坐在末尾,也不会被太后发现。

皇后今日身子刚好些,就来了永寿宫请安。

太后夸赞了几句,想着自己刚回长安,对如今长安城是什么个景象也不太了解,便点了几位新入宫的妃嫔给她说说。

一个个说过去,轮到俞贵人时,她笑着说道:“嫔妾对其他事儿了解的倒是不多,只是听家中母亲说,如今长安城中倒是多了好些郎才女貌的喜事儿。”

“哦?”太后感兴趣,“都是哪家的?”

“吏部尚书嫡次子听说前几日才办了婚宴……”俞贵人说了几个,太后听着乐得不行。

见太后兴趣不减,俞贵人这又接着说下去,只是说之前,却偏头看了好几眼韩微。

韩微平静地回视她,只觉得俞贵人看她的眼神让人有些不舒服。

太后:“怎么?还有韩美人家中的喜事吗?”

她对韩微印象不错,自然是更想听一听济广伯府中的喜事。

“听说济广伯嫡女八月二十便要成婚,”俞贵人笑意盈盈地说,“是与永安侯嫡子定的亲。”

太后笑着点头:“许宴那孩子长得好,性子也不错。这俩人倒也是郎才女貌。”

俞贵人附和道:“嫔妾也这么觉得。听说韩美人还赠了嫡姐好些礼,都是生母留给她的。”

她话说完,屋内众人陪笑都有些僵硬。

俞贵人虽说得满是赞赏,但将生母留下的东西赠与嫡姐,倒是免不了被人说道不孝。

有些个妃嫔忍不住地,已经用异样的眼光看向韩微了。

韩微万万没想到俞贵人竟会在太后面前直接说出这事,还用这么阴损的话来贬低她!

“太后娘娘,那礼……”韩微深呼吸几口气,却始终散不去心中的怒火。

父亲在她娘去世时答应过会护着她周全,会将亲娘的嫁妆完完全全留给她,却转头就忘了承诺,对她不闻不问。

以至于她入宫时,被大夫人限制着只能带些书入宫。

她甚至想不管不顾地说出口,说这是大夫人强行抢去的嫁妆,说她甚至都没被通知,前俩天派人打听了才知道具体婚期。

可俞贵人却将她话打断:“那礼送到了你嫡姐那儿,她可是欣喜地很。若非以此理由入宫不合礼法,她都想亲自向你表达谢意呢。”

俞贵人见韩微一向冷静的脸上有了裂痕,心中便觉得格外舒畅。

她将消息透给赵婕妤,盼着赵婕妤能好好羞辱一番韩微,哪知道最后赵婕妤自己却受了辱。

赵婕妤跪完四个时辰,站都站不起来,最后还是被两个太监拖到永寿宫的。

如今又被太后罚了禁足,没太医前去医治,她前几日去探望过一回,那两个膝盖已经肿得老高,疼得赵婕妤在**直打滚。

且太后没说禁足时间,大抵是一辈子了。

既如此,俞贵人只能自己来了。

韩微若是将事实全盘拖出,她便可顺势说出韩微替姐入宫这般欺君之事。

太后不追求,那是因为太后在云居山不理事,不知道这件事。

入宫这些时日,圣上也没说要处置韩微,甚至还给了她赏赐。

既如此,她只好来太后面前了。

想到那些赏赐,俞贵人心中就嫉妒地发狂。

想到那天在御花园里听到的话,她差点忍不住嗤笑出声。

韩微还想出宫?就凭她也配?

她笑意加深,就等着韩微口不择言。

哪知她没等来韩微开口,却等来良妃接连不断地咳嗽声。

听着良妃的咳嗽声,韩微也冷静下来了,她想了想其中门道,立刻意识到俞贵人这是在挖坑给她跳呢!

韩微举起茶盏,隐约能看到手指还有些颤抖。

若不是良妃,她只怕很难收场。

这一打断,太后也不好再接着问韩微,只得先关怀几句良妃身子。

良妃喝了口茶润喉,这才哑着嗓子道:“听了俞贵人的话,臣妾倒是有一想法。”

太后:“说来听听。”

良妃:“济广伯夫人与其女既如此感谢,那不如就入宫来亲自向韩美人道谢吧。”

韩微起身的动作停下,闻言又坐回位置上。

俞贵人:“良妃娘娘这是何意?”

良妃看也没看她,起身向太后行了礼,说道:“太后您好久没回过长安,宫内也很久没热闹过了。正巧三年之期已过,臣妾便想将中秋宴办得更大些,请上那些诰命夫人与其女一并入宫。”

太后听得连连点头。

良妃这建议倒是实实在在说到她心坎里去了。

她去云居山这三年甚是清冷。孝期三年,她与母族亲人鲜少来往,本就觉得等到年宴再碰面着实有些久,还想找个理由提前召人入宫。

哪知瞌睡了有人送枕头,良妃竟提出此般好建议。

圣上登基这么些年,宫内就再也没添过皇子公主,趁着中秋宴,许是能有那么一两个女子让圣上看中,后宫人多了,才能多子多福。

想到这,太后便一锤定音:“既如此,中秋宴便要辛苦良妃了。”

良妃浅浅地笑了:“这是臣妾应当做的。”

韩微只觉得自己的心一上一下的,一下子像是跌落泥地,一下子又像是升到了云端。

惊喜来得太突然,她甚至都有些反应不过来。

若是大夫人与韩雅一同入宫,她便能找机会与她们私下见上一面。

良妃这建议对韩微来说是惊喜,对俞贵人来说那便是惊吓了。

她怎么也想不到,良妃竟提议将命妇们请入宫!甚至太后还同意了!

这怎么可能呢!

且不说前几日良妃还冷冰冰地驳回了韩微请求,就说这礼法。

本朝几代下来,一向仅有年宴上才召命妇们入宫。她这才在请安时提起,就为了看韩微焦急得团团转却无计可施的模样,就为了看韩微笑话,见证韩微被太后打入冷宫禁足的时刻!

哪知道!哪知道她竟成了给韩微牵线搭桥的那人?!

这让俞贵人怎么能不气?!

她气得几欲呕血!

她再也维持不住脸上的笑容,手用力攥着帕子,锋利的指甲嵌进肉里,带来阵阵刺痛。

良妃却偏偏看向她,轻飘飘道:“俞贵人既对韩美人如此夸赞,相必对中秋宴这么安排也是满意了?”

俞贵人一下子就成了众人眼中的焦点。

她扭曲的面色还未来得及遮掩,就落入了众妃嫔的眼中。

俞贵人咬了咬舌头,逼迫自己违心道:“满意。”

太后自然也注意到俞贵人脸色,但她只淡淡地扫了一眼,便不再把俞贵人放在心上。

她在后宫浸**这么些年,早在俞贵人开口时就意识到了。

只不过是想听听韩微的事儿,这才由着她说。

众人又随意聊了聊,太后便说乏了,散了请安。

俞贵人因着情绪起伏过大,怒火攻心,走出永寿宫时竟差点被门槛绊倒。

她气愤地加快了脚步,却不想没走几步就被德妃的软轿给拦住了。

德妃坐在软轿上,边上站着张淑仪和韩微两人。

见俞贵人铁青着脸恭恭敬敬地见了礼,德妃这才说道:“没想到俞贵人消息竟如此灵通。”

张淑仪摸了摸手上的玉镯,笑道:“美人妹妹,还不快来向俞贵人道谢。”

韩微上前一步,向俞贵人服了服身子,笑道:“妹妹在这儿谢过姐姐。”

俞贵人着实不想跟她们多聊:“不必,嫔妾宫中还有事,这便告退。”

她刚想走,张淑仪就走到她面前挡住:“德妃娘娘允了吗?”

俞贵人牙都要被咬碎,却见德妃心平气和、极具耐心地擦拭着手中的鞭子,感受到她视线,还来了一句:“韩美人,说完了再随本宫去趟绣局。中秋宴上你还得接受道谢,得去做几身衣裳。”

韩微:“若不是姐姐提出,说不定良妃娘娘给还想不到这样的好建议。”

韩微:“多谢姐姐为妹妹诸多考虑。”

俞贵人看着韩微满面春风、笑容满面的样子,只觉得格外刺眼。

逼她站着听完韩微道谢,这实在是太侮辱人了!!

作者有话说:

俞贵人:小丑竟是我自己?!从此不再想听到谢谢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