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没有回答。

尽管陛下没有回答,可方以智还是悟出了陛下的意思。

悟出陛下的意思后,方以智办的第一件事,就是写信回家,让自家把投献的田产清退了。

靠近政策的人,不见得每一次都能从政策中获利,但是肯定能第一时间规避风险。

这倒不是说他多奸滑,而是人性的必然。毕竟但凡是人,总是会把自保放在第一位。

这边清退了自家的投献,那边方以智就开始了他的“抄田”了。

勋贵也好、文官也罢,只要是地契在他们手上的,那些田必须全部拿下。因为这是陛下的意思。

方以智去的第一站就是常州,甚至一出年节,他就领着几十名吏员去了常州,为什么去常州府。

这里临太湖,是传统意义上的鱼米之乡,大明开国时,这里是张士诚的势力范围,魏国公家祖上徐达以及不少国初勋贵在这里都有大片田地,那些田怎么来的?

自然是从死人身上拿来的。

权贵的崛起从来都是踩着另一批权贵的尸骨而起的。

当然,后来投献来的田地也有不少,所以,方以智才会把这作为突破口。

抄家的工作倒也顺利,那些徐家的庄头也配合,不配合也不行,不配合是杀头,配合了也就是流放而已。

在这个时候作威作福多少年的他们并没有任何选择。这些人是没有选择,但是有些人却有选择,比如说他们的家奴。

从方以智来到常州,每天都有千百人围在他的衙门外,哭诉着勋臣官员过去如何欺压他们,如何霸占他们的田地。甚至如何欺压他们这些百姓逼迫他们卖身成为家奴。

总之一句话,这些一则光鲜的人无不是受尽了欺压。有时候一欺负就是几代人。

反正他们过去是畏惧主家的势力不敢说,但是现在好了,有朝廷站出来为他们当家做主了,还有什么不敢说的,当然是有缘申冤,有仇报仇了。

当然他们也不是要报什么仇,他们就是想要拿回被人抢走的东西。而且他们无不是相信青天大老爷会给他们主持公道,毕竟这青天大老爷可是皇帝派来的钦差啊。

对于众人的哭诉,方以智倒也没置若罔闻,非但是好声宽慰他们。而且还命令吏员对苦主登记。甚至还特意交代了一定不能漏下那些田地。毕竟这些田可都是那些个勋臣官员,杨威做福,欺压百姓的证据呀。至少他是这样对其他人说的。

一时间,整个常州城内外无不是说到的钦差大人是何等的英明。但凡是提到这位青菜,大家伙儿无不是竖起大拇指说一声,这可真是皇帝派过来的青天大老爷。专门为咱们当家做主来的。

与此同时,充当公衙的学宫一时间那个是热闹,每天都挤满了人。

瞧着面前肥头大耳,却穿着一身粗布衣的人,书吏问道,

“你叫什么名字?有什么冤屈?”

那人立即哭诉道。

“小人名叫赵五,本名陈五,原本是世代良家出身,家中先祖世代经商,挣下些许家业,谁曾想,我曾祖那辈,圻城伯赵家贪图我家良田,把我曾祖父拿到家里,打断了他的腿,强占了我的良家,还逼我们改姓了赵,成为了赵家的‘家人’……”

抄录着的书吏瞧着眼前这人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诉又问道。

“那为何当初不报官?”

“不敢!”

“为何?”

“圻城伯家势大,怕挨打。”

“为什么今天来报官了。”

“皇帝圣明,诛了奸臣,让我们小民百姓有机会申冤啊!”

“那圻城伯家,一共抢了你们家多少亩田。”

“一共六千七百五十六亩……”

六千七百多亩的小民百姓,可真够小的啊!

像这样的,还不止一位,有像他这样就是连人带田投献,改名换装,假装是勋臣官员“家人”的。也有就是双方签订假的典卖合同。通过假装典当土地而到期没钱赎回,从而达到投献的效果,钻法律空子,就像后世为了规避限购,假离婚买二套房一样。

整整两个月,越登计越是心惊,因为涉及到的田实在太多啊。

心惊不已的方以智每每上奏折禀报时,换回来的就是三个大字——“知道了”。

剩下的就看方以智怎么办了。

接下来怎么办?

终于,完成登计之后,在反复权衡之后,方以智丢出了“投献土地一率抄没入官”这颗大雷子。

这个大雷子一丢。常州知府顿时就吓尿了,都不敢露头了。不过不露头是不行,最后,只能派师爷过去询问钦差大臣的用意。

“怎么回的?”

师爷一回来,施明礼就问道。

师爷禀报道:

“钦差只说了一句,说是当以国法论之。”

施明礼愣了好一会,才对师爷说道:

“他方以智,就不怕激起民变吗?他什么意思啊?投献的田地抄入没官,整个常州府,这样的田主不下千家,涉及到的田地不下数百万亩,要是真抄了,是会出大乱子的,不,不应该还给苦主吗?”

师爷说道:

“回东翁话,方才在钦差大臣那,在下也提过‘强占田地理应还给苦主,免得激起乱子’,可是钦差说,若当真是强占,理应还给他们,可有几人是强占?恐怕都是投献刁民,当初投献时,为得是逃避交给朝廷的税赋钱粮差役,现在一个个的都说是强占,怎么不说是强占朝廷的便宜。所以,势必要严查!”

“严查,这世上的事情哪有那么容易?”

施明礼摇头不已。

师爷笑道:

“不妨表面上配合,至少不能得罪这位钦差。”

施明礼问道:

“如何表面配合?”

师爷说道:

“你且由他就是了,他要衙门派差役,咱们就派,要派人咱们也派,万万不能拦着他,毕竟这是钦差。”

“那万一要是出了乱子怎么办?”

“出了乱子,也是钦差闹出来的!”

施明礼说道。

“容我再想想,再想想。”

……

想,还不容施明礼想几天,清田就开始了!

所谓清田,就是清查抄没入官的田地。

那个胖乎乎,相貌颇为富态的赵五,不,陈五,是第一个被抄的,六千多亩良田,而且就在城外,抄起来方便。

田被抄了的时候,陈五一副如丧考妣状。

“我冤啊!这是我们陈家的祖业啊!”

“苍天啊,你就开开眼吧,看看这些奸臣贪官,是怎么把良家百姓的地给抢走的啊!”

“老天啊!还有天理嘛!”

哭啊、泪啊。

陈家子弟无不是怒目相向,却无人敢做声,毕竟,这位是钦差大臣,围堵钦差形同谋反,去年,皇爷还没登基的时候,清查南京卫所田地时,被杀的指挥使、千户们的眼睛可都还没闭上呢!

“天理!何为天理?难道天理就是让国家吃亏,让你们这些刁民占尽便宜?”

面对陈五的哭诉,方以智大声说道。

面对一双双恨不得食其骨的眼神,他是一副视若无睹的模样,

“钦差大人家也是积世之家,难道钦差家里就没有冒名投献的!”

面对他人的质疑,方以智义正词严地说道。

“没有!若有一亩投献之地,方某立即请辞!”

如此表态,众官自然顺服,皆表示支持,至少表面如此。心思灵活的,也纷纷写信给家人,清理各家的投献。

大明朝的风向变了,至少局势不明时,这投献的田地,还是暂时归还各家吧!

这就是领悟政策的好处。

数日之后,清查在继续,随着一张张田契清理,大量的良田被抄没入官,只等着分配给军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