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日的宴席,一直持续到深夜,才有若干宾客相继告辞离去。

这些人大多都是许昌城内的家族代表,或者说郡守府、都尉署的一般官员,总之就是与赵虞关系比较远的。

真正关系亲近的,比如黑虎众出身的那些人,比如曹戊、鞠昇等各县县尉,再比如邺城侯公子李勤,毛铮、毛秉兄弟等等,他们丝毫没有受到深夜的影响——当然,其中有相当一部分已经被灌醉抬到了西苑的客房。

甚至于,就连王尚德的族弟王彦,也并未急着离去,虽然他主要是看在陈太师与邹赞的面子上。

临近子时,有李郡守的妻子王室派来贴身侍女,附耳对李郡守说了几句,旋即李郡守便暗示赵虞道:“居正啊,时辰也不早了,你若有事你先去吧,我与太师,还有你几位兄长,替你招待留下的宾客。”

听到这话,与赵虞一桌的邹赞、李恪,皆露出了会心的笑容,就连陈太师亦抚着胡须微笑点头附和。

很显然,这是王氏与蔡氏得知自家女婿还在宴堂招待宾客,心疼女儿在洞房内等久了,是故派侍女前来提醒。

虽然能理解两位岳母的心情,但说实话,赵虞认为他不应该立即离席,毕竟听陈太师的口风,这位老大人明日就将亲赴山东,去处理泰山贼以及四子韩晫的尸体。

考虑到陈太师对他的维护之意,赵虞总觉得此时离去不太合适,更何况,如今他心中惦记着他兄长赵伯虎的起兵之事,也着实没有心思与李小姐洞房。

当然了,让李小姐就这么在洞房内干等,这也着实不像话,因此在权衡了一下后,赵虞还是起身离席了。

看到他离席,在隔壁几桌担任司宴的牛横、郭达、王庆、褚燕等人,不约而同地相视了一眼,纷纷露出了坏笑。

成婚当晚,哪能不闹闹洞房助填乐事呢?

这不,在牛横、郭达、王庆、褚燕几人的带头下,石原、马盖、丁武、张奉、马弘、曹戊、徐慎、许马、廖广等一大帮人,纷纷借口如厕离开了席位。

少数如陈陌、张季、陈祖、秦寔、鞠昇、田钦等人则并未与这帮人同流合污,无奈摇头之余,临时充当了司宴。

甚至于,牛横居然还当着李郡守与李恪的面邀请了邹赞。

看着李郡守与李恪父子二人古怪的面色,邹赞苦笑着摆手推辞。

想想也是,他邹赞已过不惑之岁,刨除陈太师、李郡守几人,他在赵虞、李勤、李恪这辈中堪称名副其实的老大哥,哪里拉的下脸去干偷窥义弟与弟妹圆房的胡闹之举?

更何况还是当着李郡守与李恪父子的面——换做薛敖倒是有可能。

看着那一帮人勾肩搭背地离去,邹赞笑着对陈太师道:“居正的人缘着实不坏……”

陈太师捋着胡须微笑着点了点头。

且不说筵席这边,且说赵虞带着何顺离开了筵席,来到了内院。

此时在内院,女眷们的筵席早已散了,各家的夫人也已陆续回府,只剩下毛老夫人与其儿媳,还有王氏、蔡氏几人,还在静女与馨儿的作陪下于偏屋内闲聊。

赵虞进屋与这几位打了个照面,旋即便在王氏与蔡氏的暗示下,来到了主屋内属于李小姐的那个房间。

哦,如今应该称作三夫人——为何是三夫人而不是二夫人,因为二夫人是馨儿,赵虞此前就对诸女说过,不管外界如何认为,他们家中并不讲究名分,这一点李小姐婚前也是接受了的。

在李小姐的房间外,赵虞碰到了李小姐的陪嫁侍女春桃,一个看起来十分文静的小姑娘,目测也就只有十七八岁大。

尽管这个小姑娘也见过赵虞不少次,但看得出来依旧对他有些畏惧,瞧见赵虞朝她走去,她慌忙行礼唤道:“都尉……不不,姑爷。”

看着颇有些手忙脚乱的小丫头,赵虞轻声问道:“李小姐……我是说,呃,嫣儿,她在屋内么?”

话音刚落,跟在赵虞身后的何顺就不禁笑出了声,这一声笑,让赵虞也意识到自己的问话有点蠢。

成婚当日,新妇不在洞房内,还能在哪?

然而春桃却不敢笑,低着头恭恭敬敬地说道:“小姐……不,少夫人就在屋内。”

说罢,她轻轻推开一线门扉,小声提醒屋内道:“少夫人,姑爷来了。”

当然,屋内并未回应。

转头看了一眼何顺,示意后者到外头守着去,赵虞迈步走入屋内。

旋即,春桃便在房间外关上了门。

此时赵虞就看到,在屋内那红艳艳的烛火照拂下,身穿嫁衣的李小姐正一动不动地端坐在床榻一侧,头上依旧盖着那块盖头。

虽说感觉有点尴尬,但赵虞毕竟也不是毫无经验,走上前便轻轻掀起了李小姐头上的那块盖头,露出了盖头下李小姐那张嫣红的美丽容颜。

“嫣儿……”

“夫、夫君。”李小姐羞涩地屏住了呼吸,那楚楚动人的模样,就连赵虞亦不禁有些心猿意马。

好在赵虞还是比较有自制力,很快就压下了心中的欲想,向李小姐,向这位新过门的妻子解释了来意:“……让嫣儿在此干等许久,着实是为夫的不是,只不过,太师明日就要亲赴山东,为夫寻思着,今夜是不是……”

李小姐眨了眨眼睛,顿时就明白了丈夫的想法。

亏她方才还以为就要发生什么,为此紧张地手足无措,感情丈夫今夜并不准备与她圆房。

不过她也是明事理的人,在仔细一想后便点了点头:“理当如此。……既然太师明日就要前赴山东,夫君今日就多陪陪太师吧,明日若母亲问起,奴家会向母亲解释的。”

听到了李小姐的回答,赵虞感觉由衷的庆幸,庆幸跟随他的三个女人,都是明事理的人。

欣慰之余,他尝试轻轻将李小姐拥入怀中。

李小姐自然没有反抗,但看得出来,她还不适应与赵虞如此亲密的接触,依偎入赵虞怀中的她,连耳根也红了,脸上更是通红滚烫。

就在这份温馨而旖旎的气氛下,忽然窗外传来一声咳嗽,原本李小姐还壮着胆子轻轻搂住了赵虞的腰,当即就被这声咳嗽吓得缩回了手。

旋即,屋外就响起了一句低骂:“该死的何顺……”

紧接着,屋外就又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期间伴随着诸如‘风紧扯呼’的黑话,听得赵虞忍不住翻了翻白眼。

他不用辨认那些声音也能猜到究竟是哪帮家伙。

无语地摇了摇头,赵虞对怀中的李小姐说道:“那……那我先去了?若是觉得闷,要不我叫静儿、馨儿她们今晚来陪陪你?”

“唔……”

李小姐轻咬着嘴唇想了想,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倘若不麻烦两位姐姐的话……”

她很聪明,自然明白与两位姐姐打好关系的必要性,尤其是那位正房姐姐。

告辞了李小姐,赵虞走出了房间外,在侍女春桃困惑不解的注视下离开了主屋,来到了屋外的空地。

此时,何顺正环抱着双臂站在空地上,似笑非笑地看着某个方向。

“方才来捣乱的都有谁?”赵虞走上前没好气地问道。

何顺也不隐瞒,如实将郭达、王庆、褚燕、廖广那群人被卖了,包括他曾经的老大哥牛横。

赵虞轻哼一声,对何顺说道:“回头就一个一个催他们完婚!待他们成婚时,咱们也去捣乱!”

何顺哈哈一笑。

半炷香工夫后,赵虞就带着何顺回到了宴席。

此时郭达、牛横、王庆等人早已逃回了宴席,瞧见赵虞带着何顺回来,他们还以为赵虞是来‘报复’来,或一个个装醉钻到了桌子底下,或背过身假装与其他宾客谈聊喝酒。

『……过一阵子再收拾他们。』

赵虞暗自哼笑一声,回到了陈太师、邹赞、李勤以及李郡守父子的那一桌。

可能是注意到了这一桌上众人的古怪眼神,赵虞委婉地解释道:“方才,我去与李小……呃,去与嫣儿解释了一下,她也认为,我今日应当好好陪陪老大人……”

听到这话,陈太师、李郡守、邹赞、李恪等人恍然大悟。

邹赞更是称赞道:“我这位新弟妹,当真是秀外慧中,不愧是李郡守教出来的好女儿?”

在称赞李小姐的同时,他看向赵虞的目光也是愈发温和,甚至隐晦地朝着赵虞点了点头。

“呵呵。”

李郡守捋着胡须笑了两声。

其实他心底对于赵虞的安排并不是很满意,毕竟这成婚当日,哪能撇下新婚妻子的?但听了邹赞这一声称赞,他倒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只能装作高兴地认下——虽然他确实挺高兴听到有人称赞他教女有方。

反而是陈太师显得有些过意不去,摇摇头说道:“居正,今日是你大喜之日,你诚不必如此……”

赵虞笑着说道:“我与嫣儿来日方长,又岂急于一时?相反老大人您……老大人这段时间为我的事忙前忙后,倘若能多留几日就好了……”

邹赞闻言看了一眼陈太师。

事实上,他也不支持老义父似这般火急火燎地赶往山东,毕竟老大人终归已经是八十岁高龄,这要是有个万一,那该如何是好?

至于他四弟韩晫的尸骸——说句不像话的话,这位兄弟终归是没了,哪怕老义父再急着赶过去,这位兄弟也不会死而复生,既然如此,又何必冒着身体上的风险着急着赶过去呢?

反正就算老义父不去,三弟章靖那边也会安排好四弟的后事。

当然,这话他就只敢在心底想想。

但遗憾的是,陈太师叹了口气,终归是没有答应。

临近丑时前后,赵虞撇下了仍在喝酒庆贺的郭达、牛横、陈陌、王庆等人,拜托他们照顾剩下的宾客,而他则带着陈太师、李郡守、邹赞、李恪、毛铮等人来到了书房,在书房内谈论了一番当今天下的局势。

一直谈论到寅时前后,已决定今日日出后便启程前往山东的陈太师,这才结束了这场谈论,与邹赞、毛铮几人一同回西苑歇息。

或许陈太师真的是急着赶往山东,仅睡了短短两个时辰,这位老大人便醒了。

众人无奈,在一番苦劝未果后,最终只能随这位老人的心意。

当日临近巳时,赵虞与邹赞以及酒醒后的众人,一路将陈太师与毛铮一行送到了城外的十里亭。

临别前,邹赞反复叮嘱毛铮:“子正,途中就拜托你了。”

毕竟眼下已临近十一月,雪都已下了几场了,考虑到颍川距离山东路途遥远,毫无疑问,陈太师一行前往山东的旅途,必然会经历风雪——而这也是邹赞之前希望老义父在颍川再住一阵子的原因,可惜那位老大人并没有听劝。

“伯智兄请放心,我会照顾好老大人的。”毛铮信誓旦旦地答应下来。

而一旁,陈太师也叮嘱了赵虞几句,嘱咐赵虞关注颍川周边的贼患,即河南西部的伊阙贼,颍川南部的卧牛山贼,除此之外,陈太师还叮嘱赵虞关注长沙的项宣。

他对赵虞说道:“……老夫知道你与王尚德、王彦兄弟有过龃龉,但考虑到大局,老夫希望你多加关注长沙那边,必要时给予王尚德一些帮助。”

赵虞当然明白陈太师为何特地要嘱咐他,无非就是因为长沙郡的项宣,现如今已成为王尚德挥军江东的巨大阻碍,只有击溃了项宣的长沙义师,王尚德才有能力挥军江东,进剿赵伯虎所率领的新生的江东义师。

但显然赵虞并不会那样做。

不过当着陈太师的面,他也只有一一答应下来。

待嘱咐完毕后,陈太师便带着毛铮,带着若干名护卫,坐上了马车,踏上了前往山东的旅途。

此时,目送着陈太师这一行离去的邹赞,这才怅然若失地说道:“本来再过一个月,便是父亲八十岁的寿辰了……我兄弟几人原本打算好生庆祝一番,但如今看来,估计也办不成了……”

“……”赵虞微微点头,没有说话。

的确,短短一个月的时间,最快也只够陈太师一行人堪堪抵达山东的临淄,可问题是那边还停着韩晫的尸体等着见陈太师最后一面——看到了义子的尸体,陈太师岂还会有心情办什么寿宴?

想了想,他对邹赞说道:“那就明年再办吧。……八十一,也并非就不能办。”

“呵。”

邹赞轻笑了一声,随手拍了拍赵虞的臂膀,旋即又说道:“好了,愚兄也该回邯郸了。……对了,前几日我已派人联系了那金勋,命他立即收兵返回邯郸,六弟也可以省心了。”

赵虞笑了笑说道:“倒也没什么不省心的,金中郎还是比较识趣的……”

邹赞点了点头:“金勋整个人,确实是比较识相的,但他终归与东宫走得近,该防还是防一手……”

“多谢伯智兄提醒。……伯智兄将他调回邯郸,不会引起什么非议吧?”

“不至于,这是陛下的命令。”

“陛下的命令?”

“啊。”邹赞惊讶说道:“父亲没跟你提过么?陛下已默许公主暂时留在你这边……”

见赵虞摇了摇头,邹赞又说道:“那大概是父亲忘了吧……”

『忘了……么?』

赵虞微吐一口气。

与其说陈太师是忘了,他更倾向于陈太师这次受到了太大的打击——那一日陈太师难得露出的疲态,他心下记忆犹新。

“总之,公主暂时留在你这边,由你负责保护公主的安危,切记,莫要与其走得太近,包括邺城侯一家。”

“我明白……”

“对了。”

忽然,邹赞好似想到了什么,回头对赵虞说道:“忘了告诉你了,那蔡铮死了。”

听到这话,赵虞眉头一挑:“三皇子杀的?”

邹赞轻哼一声,淡淡说道:“陛下杀的。……那蔡铮前段时间偷偷摸摸回到邯郸,试图带着家眷远走高飞,哪知他家附近早已布下了眼线。总而言之,他被陛下以‘陷害公主、图谋不轨’的罪名打入了天牢,未等问斩就在牢中畏罪自杀了。”

“这是给邺城侯一家的交代么?”赵虞轻哼道:“这是当了替死鬼啊。”

想想也是,晋天子下不去手杀太子与三皇子,还会下不去手杀那蔡铮么?可怜那蔡铮不过是三皇子手中的一柄刀,却稀里糊涂地当了替死鬼。

就不知邺城侯一家对此是否满意——赵虞觉得,大抵是不会满意的。

聊了大概一炷香工夫,交代了一些事,邹赞亦带着他一干卫士启程回邯郸了。

看着邹赞一行人离去的背影,赵虞站在雪地上长长吐了口气。

若有选择的话,他着实不希望在自己的复仇之路上,与陈太师以及陈门五虎为敌……

有没有办法规避呢?将陈太师与陈门五虎拉到他这边……

『或许我可以尝试说服邺城侯一家假意相助三皇子,引发三皇子与东宫的争斗……倘若三皇子胜出,他得位不正,老太师未必会站在他那边,如此一来……』

赵虞的脑海中,一瞬间闪过诸般念头。

他觉得,该是时候与邺城侯一家开门见山地谈一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