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菀被桑落送出来时,才发觉外头不知何时淅淅沥沥的下起小雨。

琉璃瓦下的雨珠成串,显然这雨已经下了有些时候,而她在殿内时却是什么动静也没听见。

白菀伸手接了一捧雨水,冰冷刺骨,恰有寒风吹来,她忍不住将披风裹紧。

一场秋雨一场寒,冬天要到了。

桑落拿着油纸伞,柔声道:“奴婢送娘娘出去。”

在廊下守了一夜的清桐,见她出来,顾不上腿麻,连瘸带拐的跑过来,身后跟着身形瘦削的陈福。

“奴才给皇后娘娘请安,”陈福朝白菀行礼:“这会儿还未下朝,掌印抽不开身,命奴才送娘娘回椒房殿。”

清桐拉着白菀,眼巴巴的来回打量,嗫嚅着嘴,顾及周边的桑落和陈福,终究还是没说出什么来。

一夜未见,清桐双眼通红,眼周肿得像个核桃。

陈福无声的朝桑落颔首,同时伸手接过油纸伞撑起,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奴才让清桐姑娘入偏殿歇息她也不肯。”

白菀瞥了她一眼,清桐闷头不说话。

陈福也不再言语,一路将白菀两人送至椒房殿的后门。

早已有两个内侍守在门口,见陈福带着白菀两人回来,嘴巴禁闭什么也不问,只福身给白菀请安,随后便放她二人进去。

陈福一直撑伞站在雨中,直到白菀的身影消失在回廊,才转身回去向霍砚复命。

白菀向着寝殿的方向越走越快,脚下生风。

她昨夜出来得急,虽然已经事先和露薇说好今晨不需她伺候,但难保她一时兴起去寝殿寻她。

若是被她发现皇后彻夜未归,那估计能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清桐见白菀急匆匆的,这才连忙说道:“天未亮时奴婢回来过,露薇在房里睡着,怎么也喊不醒。”

白菀脚下一顿,面色凝沉,半响才继续往寝殿去。

她的脊背依旧笔挺,仪态依旧优雅,哪怕方才那般着急,发间的步摇也只在轻晃。

甚至在沿途遇到宫婢内侍向她福身请安时,依旧还能笑得端庄得体。

唯有从她略微有些沉重的步伐,和冷凝如霜的面容中,能察觉出分毫的疲惫。

白菀无比清楚的感觉到,此刻她有多么的孤立无援。

推开殿门,内里空无一人。

她在绣凳上缓缓坐下,从袖笼里取出那方素锦递给清桐:“把这个处理掉。”

清桐一眼便瞧见上面斑驳的血痕,抖着手接过,又怕被旁人看见,慌忙的团在手心,憋了一晚的泪喷涌而出。

“哭什么?”白菀温婉的笑起来,伸手替清桐抹去泪:“这算个什么?”

清桐哭得止不住:“奴婢只是为娘娘感到委屈。”

“本宫并不觉得委屈,”白菀神态自若的给自己斟了杯茶,一夜未进水,她有些口渴。

奇异的是,寝殿内一夜没人,茶水却依旧是温热的。

清桐由始至终都不明白,皇后娘娘为何要与一个阉人有牵扯。

侍君前失贞,是死罪。

“大婚那一夜,皇上并未宿在宫里,”白菀端着茶碗饮了一口,只觉得一股暖流从喉口向四肢奔流,她的眸色却依旧冷如寒冰。

清桐不可置信的睁大双眼,眼下的泪珠要掉不掉。

“他一直和蕊儿在一起,就在一墙之隔的厢房。”

孤男寡女独处一室,这意味着什么清桐再清楚不过。

“宫变那一夜,我为什么要你去杨家送信,因为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安然活下来。”

“姜瓒想要我死。”

白菀最后一句话甚至不再用尊称。

“那个佛珠手串……”清桐后知后觉的惊呼。

白菀站起身,踱步到妆奁前取出那串一模一样复刻的小叶紫檀佛珠,一圈一圈的绕在自己手腕上:“倘若我当真戴着那珠子,恐怕没多久就会病痛缠身,虚弱而死。”

“我只是想活着罢了,”白菀晃了晃手,皓腕上的佛珠发出细微的碰撞声:“至少,霍砚暂时不会想要我的命。”

慢慢来,急不得,只要她不死,她就能和姜瓒,霍砚慢慢周旋。

“奴婢们给娘娘备了早膳,娘娘可要用一些?”

门外传来两道齐整的说话声。

白菀转头看过去,两个生得一模一样的宫婢,笑吟吟,俏生生的站在门外,杏眼圆脸,都梳着单髻,穿着松石绿的褙子。

“你们是哪儿伺候的?我怎没见过你们?”清桐敛眉疾问,头一回摆出凤仪女官的威仪。

“奴婢们奉掌印之命,即日起,随侍娘娘左右,请娘娘赐名,”头上簪了支彩蝶簪子的宫婢柔声答道。

白菀由上到下的打量着两人,生得真像,就连各自脸颊上的酒窝,也分毫不差。

另一个宫婢接连说:“娘娘可需要露薇姑娘伺候?奴婢可以将她唤醒。”

白菀略一挑眉,昏睡不醒的露薇,寝殿外遣散的宫婢内侍,茶壶里温热的茶水,以及备好的早膳,都是这两个小姑娘所为。

霍砚真是一个合格的情人。

白菀由衷的笑起来。

*

用过早膳没多久,便有宫婢来说,几位新晋的嫔妃已经在西暖阁候着了。

这回选秀规格本就不大,最终落入后宫的,也不过十二人,加之这十二位秀女都出身官宦,姜瓒新帝登基,又不好明着偏颇,因此,在昨日夜里,姜瓒便照着十二位秀女父兄的官阶爵位各自给了位分。

“皇后娘娘到———”

随着内侍高声唱合,暖阁内细碎的说话声陡然静下来。

嫔妃们齐齐起身行礼。

“臣妾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吉祥如意,万福金安。”

暗香浮动,眼前只有逶迤的裙摆滑过,随后一道温婉柔和的女声传来。

“不必多礼,都坐吧。”

嫔妃们依言坐下,这才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堂上那威仪天成的皇后娘娘。

这是先帝钦定的皇后,与她们不一样。

嫔妃们的眼神中难掩艳羡。

怕白菀不认得她们,便由杨景初起头,挨个说了一遍自己的家世闺名及位分。

杨景初位分最高,九嫔之首,昭仪。

其次便是东阁大学士的嫡次女舒瑶光,封位昭容。

舒瑶光生得一张鹅蛋脸,杨柳眉,身段极好,容色秀丽可人。

是白菀唯一亲点的那位秀女。

话本里,她死以后,姜瓒为白蕊空置后宫,盛宠加身,唯有这舒瑶光,因其兄长乃姜瓒左膀右臂,故而在白蕊的严防死守下诞下一子,并且安享晚年。

而舒瑶光的哥哥,便是新晋的三公之一,太傅舒崎光。

*

傍晚,白菀又去了玉堂,只是这回,随她来的是已改名叫绿漾的,双生宫婢的其中一个。

守门的内侍照常上来迎她,给白菀请过安后,朝绿漾唤了一声七姐姐。

绿漾瞪他:“元禄你莫再称我小七,娘娘已给我赐名绿漾。”

小太监元禄愣头愣脑的,抓抓脑袋又笑呵呵的说着绿漾的话叫她。

过后才和白菀说:“掌印白日里出去了,还未回来,娘娘在殿内稍等片刻。”

这回小太监未再引白菀进去,而是绿漾提着气死风灯走在前面。

玉堂内伺候的人不多,多是东厂的番子在内走动,在给白菀请安后,亦会朝绿漾颔首,称她小七。

绿漾则又一板一眼的重复着她和元禄说过的话。

白菀一路冷眼看着,便知晓这对双生姐妹在西厂地位不低。

绿漾和昨日的清桐一样,过了小花园和鱼池水榭,便站在廊下不再过来。

白菀独自一人往内殿去。

这回她才有闲心打量玉堂内的景致。

玉堂,殿如其名,殿内规格不大,偏偏奢华至极,琉璃瓦,宝石山,翡翠珊瑚树。

就连鱼池里的假山,也是上好的黄石玉,池子里铺着七彩的玛瑙,回廊的廊柱,花园的拱桥,亦是汉白玉所制。

倒是符合霍砚在外贪得无厌,大奸大恶的名声。

白菀推开正中的殿门,正要进去,却在抬眼时愣住了。

原先的寝房,空****的,唯长案一条,交椅一把,兼卧榻一张。

而今,除却今早搬来的一架妆奁,寝房冰冷的玉石地板上,通铺了藏青色金线绣纹的绒毯,除此之外,那张简陋的卧榻换成了红木八宝架子床,床前是配套红木嵌黄杨木鱼戏莲叶围屏,墙侧多了一方博古架,放着几个玉石摆件,以及一些卷轴纸书,博古架下多了一套墨玉桌凳,用白狐绒做了坐垫。

白菀百无聊赖的,从博古架上抽出一本书,翻开来看时才发现,竟是一本兵书,孙子兵法。

她又挑挑拣拣的拿了几本,才发现,这架上的书虽不多,但涉猎繁杂,兵书,医书,易经,甚至连春宫秘戏图都有。

白菀拿着易经推开轩窗,便见霍砚一身玄色常服站在廊下,跟前的陈福毕恭毕敬的向他禀话。

霍砚恰巧回头,便见一美人凭栏浅笑,明眸善睐仙姿玉颜,美艳不可方物。

“娘娘的生平奴才已经整理成册,放置在掌印书房,除此之外……”

陈福将椒房殿内,白菀和清桐的谈话一字不落的说给霍砚。

挥退陈福,霍砚抬腿向白菀走去。

“掌印今日出宫去了?”白菀以书遮面,露出一双明澄澄的含笑杏眼。

霍砚一把将她从轩窗内抱下来,唇边噙着浅薄的笑,问她:“如此关心咱家的去处,娘娘莫不是真把自己当咱家的内人了?”

他饶有趣味的打量着白菀的神情,试图从她脸上找到羞恼,或是愤恨的痕迹。

白菀却只轻轻的颔首,凝眸望着他,眸中没有他想看的羞恼,甚至美目含情,眼波盈盈,一不留神便能让人泥足深陷。

“掌印下回出宫,可以带本宫一道吗?当做掌印戏耍本宫的补偿,本宫有些想念珍馐楼的鲤鱼脍。”

霍砚并不觉得那是戏耍,在他看来,那不过是白菀言而无信的惩罚罢了。

他摩挲着掌下的细腰,想念那凝玉般的温润触感,语气带着戏谑:“嫔妃私自出宫是死罪,娘娘要明知故犯?”

白菀拉起霍砚的手,将那本易经放在他手上,似是随口一说,又似一诺千金。

“出了宫,我就不是皇后,而是霍夫人。”

霍夫人?

皇后娘娘可真是一如既往的胆大包天。

霍砚眸色深沉,抬手抚上白菀的脸,拇指轻揉那艳红的唇珠。

半响后,在她唇上落下一个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