适知道,若无意外,墨者接过祭祀的权力已成定局。

这意味着墨者也将承受可能的天灾带来的民众的愤怒。

这是在赌。

他读过一些史书,不精,没听说今年有大旱。

再者这几年各国都在忙着打仗,从南打到北,乱成一团。西域地区的大月氏也逐渐从部落变为早期国家,连西域以及草原都过得不错,足见这几年风调雨顺气候湿润温暖。

赢面极大,世上也没有万无一失的事,有八成把握就可以赌。

再回头,见禽滑厘已经和那年长巫祝退到后面密谈去了,那些年轻的说错话的巫祝也不再说话。

适猜测,禽滑厘应该是先说一些看似要退让或是分利的话,让他们相信,给他创造更多的时间。

既是如此,适便不想浪费。

看着下面躁动的人群,知道为长久计现在要稳住这些愤怒的民众。不然事情就会变得不好控制,后续的一系列计划也就无法完成。

他大声地喊了几句让人静一静,那些混入人群中的墨者一直盯着适的动作,这都是提前计划好的。

见适挥手,明白适的意思是先让人安静,那些人便一起发声喊。

十余人各自占据方位做传声筒,不多时众人也安静下来,只看适接下来要做什么。

适趁机叫墨者帮忙,又支起来一个大陶罐。

陶罐的下面装着半罐醋和石灰石,一旦加热石灰石就会和醋反应冒出气泡,看起来上面浮着的植物油就像是沸腾一样。

下面生火加热的同时,适又道:“你们一定奇怪,这些膏脂为什么如水一般。先不说这个,可能还有人不知道我们是谁。”

他指着旁边的一众墨者道:“或许有人听说过,或许有人没听过,今天就说一下。我们是墨者,我们为兴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弊。祭祀也好、做事也罢,都是为了天下大治。”

“这些脂膏,我们取自菽豆,得自天志,也是为了大利天下。刚才那些油炸的祭祀的天梯好吃吗?你们以后想要常吃吗?”

那些已经品尝过的,纷纷点头。

没机会品尝的,纷纷询问是什么味道,或是希望下一次炸出来的自己能常常。

芦花带着几人不再只在跟前发放,而是深入到人群当中,挑选那些孩童给他们吃。

众人自发地让开道路,谁也不会去抢孩童的东西,心中只有感谢。

待那数量不多的小麻花都发出去后,适便道:“我们墨者,就是希望有一天啊,人们想吃就能吃上这些东西,不必等祭祀之后神明享用之后才能尝尝,你们说这样的日子好不好啊?”

大人们还没回答,那些孩子们便先喊了出来。众人或是爱怜地看着自己的孩子,或是感激地看着那些墨者,总归知道了墨者到底是要干什么——好像就是让天下人过上好日子的。

至少现在看起来是这样的,而且听起来浅显易懂。

适面前的假油锅此时也已“滚沸”,他装作无意的摘下手套,将手伸进油中。

不少人惊呼一声,随后想到这人手如金乌之翼,怎么会惧怕这些滚沸的脂膏呢?

果不其然,适就像是在洗手一样,在锅中装模作样地搅动了几下,说道:“这东西味道很香,这样吧,每个村社便选一人,拿回去一些让众人品尝一下。虽说不能烹炸,但是烧热后加入到葵菜腌菜上,也有几分膏脂的味道。”

旁边的墨者赶忙用很小的小陶罐将适搅拌过的那些油装好,适又道:“此物除了能吃、能祭祀之外,还有一用。但凡能够沟通神明的人,必能得到神明的赐福,这物便可以区分这人是不是真正可以沟通神明。”

“一个人到底能不能沟通神明,并不是靠嘴说的,而是要你们用眼睛去看。难道那些假装能沟通神明的人还少吗?所以,若再有人说他能沟通祝融,那就烧热这些膏脂,将手放进去,看看到底得没得到祝融的赐福。”

一边说着,那些墨者已经将他搅拌洗手的油装好,并没有立刻分发,而是仔细地分开是油还是下面的醋。

适的话,又在含沙射影。

那些年轻巫祝中揣着明白装糊涂的大为不满;那些真正笃信的则希望自己也能得到那样的赐福。

揣着明白装糊涂的,是最大的敌人,他们根本不信这些东西,所以最难对付。

此时巫祝们也没有见过植物油,适说这是脂膏他们也不信,觉得指不定是什么东西来骗人的。

包括之前的那些手段,他们也相信一定是用了什么诡秘的手段,他们才不信有人真能沟通神明。

适刚才那样说,分明是在指桑骂槐说这些人都是假装能沟通神明的骗子。

如今适已经得了势,人心向背很显然,不相信有神明的巫祝知道再这样下去肯定不行。

主祭和那个年长的墨者在谈什么还不知道,可这时候自己也要做些事。一个中年巫祝走到适的身前,看着旁边那个正在炸麻花的油罐,冷笑道:“这样的膏脂,我还从未见过。猪狗膏、牛羊脂,哪里有如水流动的?真正滚沸的脂膏你当然不敢碰,可是这样的‘脂膏’只怕每个人都可以有什么‘金乌之翼’”。

适故意做出一些紧张的神情,那巫祝更信其中有诈,因为他是那种根本不相信有什么神明的巫祝,所以信有诈信的更深。

看起来挺吓人,可或许有什么秘法,这种装神弄鬼的事他也做过,若是常人不知道肯定以为神迹。

他想,今日便就揭穿此人,好让众人之心重回自己这边。

说完径直走到了还剩下的唯一一口油罐前,伸出手道:“按你这墨觋所言,我要是也没事,是不是我也有金乌之翼啊?”

嘲弄地看了适一眼,适冲着公造冶点了一下头,公造冶悄悄来到了那巫祝的身后。

巫祝相信有诈,因而自信,嘲笑之后,想要将手深入沸油之中。

可刚靠近,里面崩出的油花便狠狠地烫了他一下,这原本已经伸到油面上的手感受到炽热的温度,心中一惊急忙想要缩回。

然而公造冶早已来到了他的背后,眼见他要缩手,用力一碰,直接将那巫祝撞得重心不稳。

这是军阵中冲阵之术,这巫祝哪里能经得起撞击,登时站立不住,双手全都按到了沸油之中。

惨叫声还没喊出之前,公造冶大声道:“那就看看你是真是假吧!”

他刚喊完,手中用力暗暗顶住了巫祝的腰窝,让他腰间酸麻难以发力站直,随后一声惨绝人寰的叫声从巫祝的嘴中发出。

公造冶暗骂,心说好好的一锅油就这么没了,自己可是费了好大力才榨出的,混入人油还怎么吃?

旁边的骆猾厘更是恨得直拍自己大腿,心说那炸豆虫配上适弄出的烈酒正好,这东西本就不多,实在浪费。

两人所想时,巫祝的惨叫声不绝于耳。

滚沸的吞噬着巫祝双臂的生机,公造冶又在后面悄然用力不让巫祝站起身,不多时功夫,一股极为诱人的炸人肉的味道就飘出。

不少人抽了抽鼻子,适一想这是炸人肉的味道,强忍着恶心,挥手请公造冶帮忙将那个巫祝拉出来。

适心中暗暗瞧不起这巫祝,据说后世天津卫的小混混们比狠抢地盘,人家为了帮派自己跳进油锅只为证明自己帮派最狠,片语不声,这巫祝可比那些小混混差得远了。

巫祝的惨叫声极为瘆人,可是在场众人见多了生死,或在战场或在灾荒,也没当回事,只是觉得很直观地证明了适的观点:这人明显是假的。

两条手臂被炸的黑漆漆的,惨叫声让其余的巫祝瑟瑟发抖,不敢直视适,心中却不解适到底是怎么做到的?难道他真有什么金乌之翼祝融之血?这不可能啊,世上哪有什么神明?

公造冶用一些草堵住了还在惨叫的巫祝的嘴,拉到一旁用力将其击昏。

适摊手,强忍恶心做出笑容,笑道:“你们看,这就是假的。这脂膏也没法吃了,太恶心。我就放在这吧,以后再有说自己能沟通祝融的,你们别听他们说,直接烧好这些膏脂到滚沸,把他扔进去看看。”

“要是在里面犹如沐浴,那应该是真的。要是死了,那肯定是假的,不能信。”

说完他指着那些听到惨叫后瑟瑟发抖的巫祝们道:“要不你们谁来试试?”

听着这样的惨叫,谁人敢?一个个跪在那里,不敢作声,却也不敢有一人说自己就是行骗。

若是最开始承认,也没什么。

可现在这么大的罪孽全被适扣在了他们身上,民众的情绪也已经被煽动起来,他们知道这时候承认就是死路一条!

而且很可能会被那些愤怒的民众扔进油中炸熟。

既然无法回答,便只能用沉默来做回答。

几名巫祝悄悄看着在后面正和几名墨者交谈的头目,知道这件事想要解决,只能从说服这些墨者入手。

只是,这些墨者到底想要什么?

……

前台气氛火热,油炸的惨叫、民众的呼喊汇在一处,让后面正和禽滑厘交谈的巫祝头目心乱如麻;也让禽滑厘占据了上风。

禽滑厘见适在前台已经做成、大势已成,便道:“我们啊,自有手段。”

巫祝一听,心中一动,似乎明白了什么。

禽滑厘说的是自有手段,似乎就是在告诉他,根本没有什么祝融血、金乌翼,而是和他们一样有一些密不外传的手段。

既是手段,便能学。

既说是手段,便是在说可以学。

只要条件足够。

否则事已至此又何必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