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以北。

赵邑列人。

一名魏人斥候在山坡上惊恐地喊叫着。

“高柳的骑兵!高柳的骑兵!他们过来了!”

山顶上的几名魏人斥候紧张地跳起来,顺着山坡看下去,远处已经扬起了烟尘。

两个人跳上马,朝着邯郸疾驰,剩余的几名斥候也迅速收拾着辎重行装,想要离开。

可很快几名墨家的斥候就盯上了他们,几次逼近之后,墨家的斥候却没有和这些魏人纠缠,甚至于几名张狂的墨家斥候远远地喊道让他们赶紧回去告诉西门豹,让他撤军。

列人已经距离邯郸不远,距离也就几十里,高柳墨家出兵的消息魏人早有所耳闻,却不想这支军队上个月刚刚在夏屋山击溃了赵公子朝和阙与君的部队,不到两个月的时间竟出现在了邯郸附近。

远处行进的高柳骑兵队伍中,已经升了一年上士、又立下许多功勋的庶俘芈带着他的连队列为六路,那匹跟随了他许久的额头上有白星的战马正在撕咬着旁边一匹马的肚带,他伸出手拉了一下缰绳,却舍不得打它一下。

短短一年时间,庶俘芈又立下了几多功勋,墨家为了今天出兵已经准备了不止一年,去岁迎接索卢参归国的那次出征中稳定了高柳以北的胡人,暂时与他们盟誓、又击溃了几支胡人部落使得高柳在短时间内没有什么危险。

庶俘芈前一阵听到了姐姐的消息,听说她们好像深入了娄烦,去了黄河几字形转折北面的云中,那里的胡人如今老实的很,不敢弯弓抱怨。

高柳附近的诸夏人对于胡人现在是压倒性的优势,那些深入草原的商人凭借着在泗上战场很难使用、但是在草原上极为有效的“结阵战车”,依靠火器和车阵,往往百余人就能够使得千余人的聚落无可奈何。

土豆玉米等作物,完全契合高柳的气候,此时天气又暖,耕牧线本就更靠北,高柳地区已然完全适应了农耕生活,新式的筑城守城手段,都使得胡人南下劫掠成为妄想。

汉代铁器的发展,使得汉兵以一当五,而此时跨越时代的发展和战术,对抗的还没有形成帝国组织和骨器时代的林胡,只怕要以一当十不止。

即便有聚落意图劫掠,不提高柳那里的骑兵可以追着砍杀、便是那些在高柳取得了互市权的部落也会巴不得出兵配合以分牛马。

这一次出兵,庶俘芈还是上士连长,但管辖的却有三个连队,因为这一次出兵是在高柳进行了动员,大量退役回去的士卒农夫也纷纷参与,毕竟这一次出兵不是墨家出兵,而是赵公子章以名义上他拥有的土地授予了高柳的民众、并且用自治权换取了高柳地区民众的血税。

直到现在,庶俘芈一回想起那日盟誓的场景,都会忍不住笑起来。

屈将子、胡非子等人到底是怎么和赵公子章谈的他不清楚,但当初因为在胡人面前展现的马术技巧,使得他成为那次会盟的护卫者,目睹了盟誓发生的一切。

有些真相庶俘芈不会知道。

实际上从去岁迎接索卢参解决了高柳以北可能的威胁后,墨家在赵国这边就一直在等待机会。

在齐墨开战之前,胡非子就先来到了邯郸,因为墨家从一开始就必须要拆掉三晋以防备魏国干涉齐墨战争。

十余年前墨家就开始在赵地渗透,最大化利用赵武公和赵公子章之间的矛盾,使得赵公子章处在一个极为尴尬的地位。

魏国一直担忧墨家崛起,赵武公因为赵烈侯儿子的存在需要和魏国搞好关系以为自己的儿子上位,公子章靠着赵烈侯留下的老臣支撑,墨家趁虚而入在公子章的封地邯郸大肆发展。

这种情况,公仲连这个烈侯老臣看的清楚,但是一则赵国不能再被魏国当枪用、二则对于墨家的想法公仲连就算知道,也乐得如此。

赵武公一死,公子章在一众老臣的推动下继位。

原本公子章的选择会很妥协,守住邯郸,魏国久攻不下直接撤军,两国和谈魏国承认公子章的合法性,否认公子朝有继承权,这就结了。

但是墨家为了拆三晋,煽动中山国复国,出钱出枪组织商人给中山国支持。

南边派遣工兵和炮兵部队支持楚国攻打王子定,逼迫魏国。

这使得局面极为难看:

魏国骑虎难下发难,公子章不可能信任魏国了,而且似乎大有便宜可赚,除了开打没有第二种选择。

公子章信心爆棚,这可不是历史上魏赵翻脸的局面,而是楚、中山和赵三线对魏开战的局面,公仲连又认为这是个难得的机会——摆脱魏国的干涉,同时搞定内部的贵族,继续深化改革。

齐墨之战还没打起来,墨家就先开喷魏国发动的是不义之战,之前阙与君的事墨家也是为了之后的泗上霸权大张旗鼓,煽动民意。

而在更之前,吴起叛逃经过泗上的时候,是墨家在报纸上大肆宣扬吴起入秦、并且为了利于秦民提供铁器冶炼等技术支持。

秦国那边是一群叛墨,总归听起来似乎有些香火情;吴起是什么样的人物魏侯也不是不知道。

魏赵开战,魏国干涉赵国继承权,随后墨家和齐国开战,吴起在秦地受到贵族反对,这时候并未城重泉、临洛水,作出经略西河的态度。

吴起被秦国贵族反对,魏国可以放心地调动西河武卒干涉赵国。邺地的西门豹素有能力,开始围困邯郸;中山国那边乐羊当时尚未自杀,公叔痤想把乐羊让魏击看成是吴起的影子以证明赶走吴起是对的,支持魏国四面开战打出文侯时候战略主动权的做法;韩国为了魏国同意他吞并郑国继续和魏国结盟,南下骚扰楚国南阳。

墨家学宋襄公,因为“鲁民无辜”,放任梁父大夫经过鲁境进入费国,赵国公子章开始摇摆犹豫,怀疑墨家要完,魏国说不准还又能打出来一个文侯之盛,四面皆赢。

然而,秦国这边默契地希望魏赵之间继续打下去,立刻放出风声让吴起城重泉、临西河,使得魏国本来可以调动武卒此时却不得不防备秦国复仇。

公子章从犹豫再次坚定了一些,觉得可以继续打下去。

随后,南济水一战齐国平阴军团覆灭,中山地乐羊认为这是侮辱而自刎将自己经营的灵寿送给了孙子,乐氏家族和中山君、再加上泗上提供的资金和商人出资的雇佣兵在中山国战胜公子挚,魏国节节败退;楚国解决了王子定之乱;墨家兵临卢城直抵临淄。

公子章的态度再次发生转变,觉得这一战不但可以继续打下去,还可以完全削弱魏国、最彻底地解决公子朝一派的贵族,一方面死扛邯郸,一方面对公子朝一系的贵族狠打。

可随后,南济水一战刚一结束,魏韩背盟,和墨家私下里勾勾搭搭,墨家表示不要成阳、不要廪丘,准备和魏国媾和。

秦国变法开启,诸多贵族反对,秦国内乱在即。

楚国基本平定了王子定之乱,魏国大军却和楚军对峙不战,楚国似乎也是无力继续北上,等待会盟调停。

之前公子章下的决心太狠。

中山国复国成功,墨家在泗上大获全胜,楚国在南线不进不退,都使得魏国的战略局势变得极为难看——原本的战略态势,可以接受卖掉公子朝,只要继续保持魏赵友好那还是大有可为的。

现在的战略态势,不搞定赵国、不趁机削弱赵国……泗上有墨家、南阳有楚国、大梁有楚国、西边有秦国,若再有个随时准备对魏开战的赵国,魏国是真的扛不住了。

一方面和墨家媾和,一方面和楚对峙,趁着秦国开启变革开始内乱在即的机会,魏国不得不拼死一搏:和墨家媾和,意味着高柳地区一直没有动静的墨家可能不会卷入魏赵之争。

随即,公叔痤亲帅西河卒经韩国直插太行山;安阳地区的魏军沿着漳水切断了赵国都城和邯郸之间的联系,利用魏国的飞地将赵国的精华地切为两断;西门豹继续围攻邯郸;着手和中山国谈判承认中山国以便将来恶心赵国,公子挚开始收拢残余力量挺进巨鹿泽南下;赵国公子朝部借助自己的封地反叛,自号为侯。

公子章的局面便有些捉襟见肘。

烈侯时代的老臣公仲连去世。

邯郸城和中牟之间的连续被切断,西河武卒不断开进,更重要的是公子朝已经自号为侯,魏国铁了心的干涉扶植一个亲魏政权以解决四面是敌的战略态势、最不济也要削弱赵国。

现在的局面是公子章想谈都没法谈了,只能硬着头皮打下去。

邯郸城那边胡非子帮着守城,明明能打出去却按兵不动,和西门豹隔着城墙互相调戏,反正西门豹也攻不下邯郸,胡非子却也不出兵决战,当年守城的时候胡非子手里有虎符,公子章的亲信也调不动兵,况且都是些邯郸城的农兵和商人,都在墨家煽动下希望凭着打仗和公子章讨价还价。

墨家又大肆“捧杀”公子章,直接说“多难兴邦,这一次对于赵国是个兴盛的机会,只要能够铲除那些权重的封君公子,赵公子章便有襄子、简子之功,当年襄子简子开军功爵滥觞,正是墨家尚贤之义”,然后墨家又在济水、汶水土改,弄得许多世袭贵族开始观望。

逼到这个份上,南有魏国大军,内有贵族观望,还有个堂弟自立为侯,秦国没空夺西河,墨家宣布不取成阳廪丘……公子章唯一能求的兵力,也就是高柳那边的墨家部队了。

而墨家一直在小心布局拆掉三晋、谋求河套,其实早就是待价而沽。

一个犹豫不决决心四变如今急不可耐,一个谋划十余年处处引诱静等上门,这才有了庶俘芈记忆中那一场“与民盟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