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声哭,引来了许多第一次看到这样惨剧的、以为天底下的“人”应该是“人”的样子的年轻士兵齐声的嚎叫。

公造冶握紧了拳头,牙齿咬得咯咯响,下意识地碰了碰腰间的剑,似乎这时候只有十步杀一人方能解开心中的怒气。

天空中飞过一群乌鸦,嚎叫的士兵将火枪握在胸前,骂道:“滚啊!滚!”

不知道是谁先开了枪,那些乌鸦扑棱着翅膀飞走。

乒乓的枪声,在鬼寂的城邑中格外响亮。

可在枪声的回**中,前面灰烬堆中一个在那里用手刨着灰烬的女人却仿佛根本听不到这震撼的枪声,依旧跪在那里,缓慢而又无力地用手挖掘着灰烬。

公造冶走到前面,看到那个女人的手指已经完全被磨破了,可能都已经露出了骨头,血水将那些灰烬凝成一团。

女人跪在地上,衣衫残破,双手仿佛已经不是自己的了,就那样一下又一下地挖着。

嘴里喃喃有词,公造冶俯下身,就听到那女人在那重复一句话。

“死了……都死了。”

“死了……都死了。”

一句又一句,一遍又一遍。

几名警卫靠前,将那女人拉开,女人的身体僵硬的就像是一块石头,被拉开之后警卫撒开了手,女人很自然地躺在了地上,把腿分开,灰蒙蒙的眼睛一动不动就像是一块木雕。

警卫这才注意到女人的下裳被人撕碎过,赶紧脱下了身上的军装给女人盖上,可女人依旧保持着这种木然的、岔开双腿的姿势,嘴里依旧喃喃道:“死了,都死了……死了,都死了……”

公造冶叹了口气,腮部的肌肉抖动着,沉默地继续向前。

前面的街市旁,一个额头上缠着一条撕开了自己裙裳当做麻布戴孝的女子低着头,愕然地看了一眼穿着奇怪军装的义师,忽然弯下腰拿起一块石头冲过来,朝着站在前面的公造冶狠狠地投掷了过去。

这女子显然数日不曾进食,力气虚弱,以公造冶的手段便是这女子康健之时也不能用石头伤到他,况于现在。

可公造冶没有躲开,而是任由那石头砸向了自己的面前,在地上滚了几滚轻轻地压在了他的靴子上。

女人扔过了石头,冲将过来,警卫急忙拦住那女人,脸色木然虚弱的女人什么都没说,只是在那哭。

他认得这是墨家的义师。

因为她的儿子在几个月前被贵族们在这里车裂而死,临死之前告诉众人的最后一句话是他不是怕死才双腿颤抖。

因为她的丈夫、父亲、兄弟、剩余的儿子,在几日前被那些贵族在城墙下全部斩杀,只说要修筑城墙便挖了个大坑,然后将所有人都杀死在坑里。

女人哭的疯狂,直到眼泪已经流不出,只剩下了沙哑的嗓音,挣扎的动作也日益无力,双腿终于支撑不住,一软倒在地上,说出了这几天来她说出的第一句话。

“你们为什么才来?为什么才来?”

公造冶原本愤怒而坚强的心,被这一句简单的提问**的粉碎,他用着此时的礼仪跪在地上,拜了一拜,沉声道:“对不起,我们来晚了。”

警卫撒开了女人,女人无力地半跪在地上,嚎啕大哭。

……

将夜,大军已经入城,开始组织残余的女人生火、吃饭、挖掘尸体,原本鬼寂的城邑发出了一阵阵震天的哭声。

义师入城并不是很顺利,很多女人拿着石头投掷义师的士兵,宣泄着怒气。

义师规矩严苛,不能反抗,士卒们低着头,知道那只是一种发泄,并无恶意。

随军一同前来的徐弱问及孟胜道:“如今民众有怒气,那些贵族临走之前,说因我们行义,他们才杀的人……”

孟胜沉吟许久,缓缓说道:“这是好事。”

“民众不被组织起来,是没有力量的。民众喜欢对坏人宽容,因为他们觉得或许祈求那些恶人,便不会施暴。但却总对善者严苛,因为他们知道,即便向义师投掷石块,义师终究有义,不会对他们做任何的报复。”

“她们认得这是义师,所以才向我们投掷石块。民众并不愚昧,她们分得清善恶。”

“贵族们以为民众愚昧,想用这些话来欺骗民众,但终究徒劳。去吧,做好自己该做的事……”

徐弱仔细品着这句话,琢磨出了其中的味道,点点头离开。

临死的指挥所内,随军出征担任这一次公造冶部随军医者主官的芦花眼睛哭的红红的,用沙哑的声音算是建议、还有三分不容反驳的气度道:“大军不能在城中扎营,城中的活人也必须要到城外扎营。”

“死人生疫病,必要传染。水必须要煮沸后才能饮用,大军也必须要在距离城邑十里之外的地方扎营。”

“现在需要大量的石灰来掩埋这些尸体,清扫城邑,正值夏日,不能让疫病流行起来。”

“那些女子许多已经染病,必须要隔离医治。必须要运来大量的烈酒、石灰,而且城中许多尸体已经腐烂,不能清理,必须要一把火全部烧掉。”

“这是我们医者部的要求。至于如何劝说、如何安排、如何运送烈酒和石灰,你们要做好。”

公造冶依旧愤怒地坐在那里,孟胜接声道:“这件事你们来定,我们会执行好的。夏日疫病不可不防。”

“除此之外,城中还需要粮食、布匹,这都需要筹划计算,你们那边需要的石灰、烈酒、棉布拢出总数,一起上报,今晚上你们不要睡了,明天早晨之前必须要定好数目。”

芦花叹息一声,点点头,不再说什么,自去安排。

孟胜走到公造冶身旁,忍不住说道:“适那边的信,你要看一下。不要愤而去追,一面被设伏。”

“适很坚定,他也是支持签发诛不义令的。此事不能急于一时……”

从下午,孟胜就注意到公造冶一直处在愤怒中,就像是当年做游侠儿时候听到不平之事的样子,这是孟胜所担忧的。

如果公造冶执意要派兵追击,孟胜便要发动召开前委会议,否决掉公造冶的意见,他有这个权力,也有这个义务。

沉默的公造冶缓缓点头道:“我知道轻重。只是我有点后悔……”

孟胜道:“这终究怪不到你身上。当时田庆大军在此,我军主力俱在济水,我们在此野战攻城都未必胜的过田庆……”

他以为公造冶是因为来晚了的内疚,公造冶摇头道:“我不是在后悔这个。禽兽可杀,杀禽兽需要讲天赋人之权吗?我有点后悔在投票废除五刑、肉刑、车裂、绞刑、腰斩的泗上表示了支持,没有想到有一天要面对禽兽。”

“现在计算我们抓到了田庆、田午、以及那些逃亡的费人贵族,也不过是枪决了事……我恨难消。”

“四十年前,我杀了一恶人,取下了他的头。那日子墨子遇到我,看到我用人头乘酒,问过之后大赞道这是义举。”

“我剜下了那恶人的肉,头颅乘酒还带着血味,那却是我喝的最痛快的一次。楚人四十甲士抓我,我击伤四十甲士,将那恶人的头扔到地上砍的粉碎,大笑而去,那才畅快。”

“既不为人,何必要享天帝赋人之权?”

“若依着我,当把这几人抓住,绑缚在武城之中,让城中活人生啖其肉,方才快意!”

孟胜起身道:“公造,不要被愤怒冲昏了头。我墨家规矩最大,虽不快意,但唯有规矩能利天下。”

“子墨子逝后,你剑术举世无双,可若要平天下不平之事,有许多多少个你?”

公造冶扬起头长长地吸了一口,苦笑道:“我知道,我明白,我懂。可我就是不快意。”

孟胜轻声道:“此事总会有个说法。适的来信你也看了。若是不能阵中俘获田庆田午,诛不义令一发,即便田庆田午逃亡东海小岛,我们也必然将其抓获。”

“临淄虽大,挥汗如雨,城墙数丈,可在我等眼中,却也不是攻不破!”

“如今第一要紧之事,便是芦花所说的大军移营、安抚妇女、运输石灰、烈酒、粮食、棉布等事。此事尚需你来主持,不可因怒而废义。”

“子墨子言:各行其责、各善其长。适也说,术业专攻。芦花久随适,又学于长桑君,疫病之事,必须要听她的。”

公造冶点头道:“你说得对。但我明日还是要领一师,直奔曲阜。走大路,广派斥候,不追田庆。”

孟胜点点头,表示明白,公造冶是准备带兵走另一条路直扑曲阜,逼鲁侯不要借粮给田庆大军,这件事彭城那边已经派人在路上,但是大军必要携此次南济水大胜之威、武城被屠之惨屯兵曲阜,让鲁侯表一个态。

孟胜最怕的就是公造冶心中的豪侠气胜过了这些年墨家看重的纪律,见公造冶这样说,他虽然同意这做法,但却依旧表示道:“此事可行。但这件事,要我领军。你应该留在这里。如果你不同意,我将召开会议强行通过此事的决议,我怕你的愤怒坏了大事。”